第96節
她是不太上網的,一開始并不知道網絡上正在發酵的這件事,還是高美慧跑來問她詳細情況, 她才知道。 她找來老花鏡,看了一下新聞,心臟不斷下沉。都是一派胡言,香香只是失憶而已! 文鳳儀坐到顧襄邊上,心疼道:“想吃什么,奶奶給你做?!?/br> 顧襄搖頭,“我不餓?!?/br> “我給你做蛋糕好不好?” 顧襄沒見過文鳳儀做西式的東西,她問:“你會做?” 文鳳儀笑著說:“會,我會用電飯煲做蛋糕,簡單又好吃。你等等,我去買材料?!?/br> 外面在下雨,顧襄攔住她,文鳳儀卻不聽,興沖沖地就走了,半個小時后她買回一堆材料,去廚房忙活半天,端出一個檸檬酸奶蛋糕。 顧襄吃了一口,文鳳儀問:“好吃嗎?” 顧襄點頭:“好吃?!?/br> 文鳳儀笑道:“吃甜的,心情會好?!?/br> 顧襄又舀一勺,送進嘴里,看向文鳳儀道:“網上的猜測,有一點點對。奶奶,我不光是失憶,我現在不能辨認數字了?!?/br> 文鳳儀一愣。 顧襄簡單講了一下她目前的情況,文鳳儀聽完,收拾東西去了廚房,出來的時候眼睛通紅,還有血絲,氣色一下憔悴不少,顧襄沒想到她會有這樣大的反應,“奶奶……” 文鳳儀握住顧襄的手:“你爺爺生前有很多醫生朋友,我去翻一下電話,我讓他們幫忙,一定能治好你?!?/br> “……” 顧襄淺笑,“不用了?!?/br> 這個下午是忙碌的,母親打電話讓她去酒店,顧襄拒絕了,郭千本特意跑來一趟,還留下一堆禮物,說是焦忞讓他捎來的,走前他還小心翼翼地問:“你是不是跟老總吵架了?” 顧襄沉默。 郭千本想當和事佬:“老總是管你管得比較多,但他的出發點是好的,他真的比任何都關心你?!?/br> 顧襄揪著自己的衣服下擺,始終沒有接話。 她后來去了樓上,幫高勁澆了花,喂了魚,五點出頭的時候,大門就被人打開了。高勁走得很匆忙,進門就解開了兩顆襯衣紐扣散熱。 他從來沒這么準時的下過班,今天他是掐著點,秒針一到,他立刻就跑了回來。 顧襄的手指頭還伸在魚缸里,小怪魚似乎已經習慣了她的撫摸,看見她手指頭下來,它自覺不動了。 顧襄把手指頭伸出來,起身道:“這么早就下班?” 高勁走過來,摟住她的腰,說:“想跟你一起吃晚飯?!?/br> “不知道奶奶煮得飯夠不夠?!?/br> “我可以少吃點?!?/br> 顧襄抿嘴笑了下。 高勁下樓吃飯,文鳳儀又加了一道菜,三人吃得熱熱鬧鬧,飯后佟燦燦和于詩詩又來插科打諢。 顧襄認真地聽著疊字組合講笑話,抽空又看向餐桌那正在聊天的高勁和文鳳儀。 她不知不覺就平靜了下來。 像母親說的,沒有起伏的人生將會是一種缺憾,補足缺憾的過程雖然不愉快,但這一刻,又不覺得難熬了。 接下來兩天,顧襄沒有出門,手機保持靜音。她安靜的看書、寫日記,回憶宮殿,晚上睡覺依舊發汗,她不停地喝著文鳳儀煮得綠豆湯。 文鳳儀收拾屋子的時候問她:“香香,焦忞送的東西怎么就放垃圾桶邊上???” 顧襄一頓,看向角落那堆,她捏緊了手中的勺子。 醫院里,高勁換上衣服,開始查房。 這兩天他也接收了不少探視,他恍若未察,認真做著自己的事,網上鬧得沸沸揚揚,連病入膏肓的朱柏東都被迫聽說了。 朱柏東強打著精神,在看書稿,見高勁進來,他道:“褚作家的文筆確實了不得,雖然把我抬得非常高,但她用詞樸素,切入角度獨特,讀下來竟然完全沒有任何吹噓的感覺,真不愧是大作家……做母親的如此優秀,做女兒的想必應該青出于藍?!?/br> 高勁道:“我的女朋友,確實足以讓所有人驚嘆佩服?!?/br> “哦?你也佩服她?” 高勁笑著說:“她一直站在高臺,我仰視了她很多年?!?/br> 朱柏東盯著他的眼睛看,他說起女朋友的時候,眼神與平常大不同。 他笑了下,不再多言。 高勁開始問他情況,有哪里不舒服,睡眠如何。朱柏東道:“秦博士給我催眠之后,我的睡眠好了許多?!?/br> 高勁頓了頓。 朱柏東道:“律師來過之后,我也清凈許多。你看,我的兒女這幾天都沒再出現。高醫生,還是你洞察人心,被你說準了?!?/br> 高勁把手中的筆合在本子上,想了想道:“前不久我認識一位病人,不是我的病人,他臨終前想看到曾外孫出生,可惜時間已經來不及,我和他的家屬想法抱來別人的孩子,哄騙了他。他走得很安心。有的人,可以接受謊言,而您,不會接受?!?/br> 朱柏東打量他,道:“我見過你安慰其他病人,你這番話,可不像是安慰我?!?/br> 高勁道:“您不需要這種安慰,您的心性與常人不同?!?/br> 朱柏東沉默,片刻后,他笑了下。 也許這位高醫生,才看得最清楚,朱柏東想。 他病后性情其實已經變了不少,多了一分優柔寡斷,這份優柔寡斷讓他不堪其擾,他最后是被高勁點醒的。 他冥想一日,沒先叫律師,而是先同意了秦博士的催眠。 那一天,病房里只有他和秦博士兩人,他遞出一張支票,說:“我的遺囑還沒有立,催眠究竟能否讓我改遺囑,我不知道。不過,這張支票,應該能改變你的立場?!?/br> 接下來,他就叫來了遺囑律師。 他的兒女,一個抓緊時間叫人把他的傳記完稿,一個“擔心”他的睡眠,千里迢迢請來秦博士。 律師走后,大女兒又以關心的名義,叫來其他醫生為他做檢查。 什么人什么心思,看得清清楚楚了。 這兩天倒是難得的清凈了,他們以為,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 朱柏東咳嗽著,喉嚨里有痰,高勁幫他把痰吸出來,給對方喂了一口水。 朱柏東緩過來,道:“司徒已經在國外接受了安樂死,高醫生,我的事情都已經做完……” 高勁放下水杯,把小毛巾遞給他。 朱柏東顫抖著手,拿住毛巾,高勁拖住他的手背。 他的手冰冰涼涼,也許血液都已經在冷卻。這一刻忽然感受到了一絲溫度。 是對方傳遞來的。 朱柏東依舊顫抖著手,擦了擦嘴,輕聲道:“佟護士說她的弟弟剛從親戚家接回來,過兩天就帶來給我瞧瞧……”他勾起嘴角,“我兒子剛出生的時候,我的大女兒很疼愛這個弟弟。我這一生,創造了無數奇跡,幫助了數不清的人,臨老,卻被癌癥折磨,到頭來身邊空空蕩蕩?!?/br> 病房外傳來說話聲,高勁道:“您的二女兒又來了,您這一生,并沒有什么遺憾?!?/br> 病房門被推開,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走了進來,“爸。高醫生?!?/br> 這是朱柏東的二女兒,非長非幼,最不受重視,這些天,她白天很少出現,晚上卻從不缺席。 高勁告辭,把時間留給兩父女。 這一天過去,次日下午,朱柏東被送進了關懷室。 高勁叫人聯系朱少蕓和朱少康,兩人都不在本市,電話中說立刻趕來。 他在關懷室內和朱柏東的二女兒一同陪伴著老人,等到晚上十點多,另兩個子女趕到,朱柏東意識不再清醒,卻還有呼吸。 朱少蕓和朱少康聯系遺囑律師,在醫院里呆了兩個小時,朱柏東還撐著,二人開始忙工作,等醫院通知再來。 朱柏東在病床上微微闔著眼,撐過黑夜白天,又迎來黑夜,這天是高勁值班,他一直陪伴著老人。 夜里九點四十五分,朱柏東過世,享年八十歲。 高勁默哀,通知家屬安排接下來的事宜,朱家來了二十多人,痛哭聲充斥著整個樓層,醫院外還有記者蹲守。 高勁摘下眼鏡,擰了擰眉心,呼口氣,打起精神應對后世,護士突然沖來,急急忙忙地說:“高醫生,十床的周寶生過世了!” 高勁一頓。 周寶生過世得十分突然,卻又不算突然。 他本來就是臨終病人,這些日子身體狀況也越來越差,離世只是早晚,只是他沒有留下與親人道別的時間,他在自己的病床上,漸漸沒了呼吸。 周家人忽聞噩耗,難以接受,周薰和周太太扒著遺體,哭得難以自抑。 周薰早已做好父親將要離開的準備,但她沒想到這一刻居然面對得這樣早,她還沒跟父親聊工作聊事業,聊將來。 她不敢置信,難以接受。 周薰哀慟地淚水連連,她忽然推了一把繼母,恨恨地說:“都是你!如果我爸繼續接受治療,他肯定不會走得這么早!都是你!” 周太太傷心欲絕,她聽不見周薰的話,緊緊地握著丈夫枯瘦僵硬的手。 周家的親屬大部分站在周薰這邊,雖然場合不合適,但他們仍舊忍不住指責。周太太早前就料到會這樣,她這邊的親人都在幫著她說話。 好好一個大活人,明明能治,卻來一個什么臨終關懷,周家人不肯聽,他們起了爭執,吵鬧推打,這一出演變成了鬧劇。 這一晚高勁沒半刻休息過,安排好朱家這邊,又去調解周家,周家人指責高勁是庸醫,還將他誤傷了。高勁叫來保安,控制住場面,一忙就忙到天光大亮。 安寧療護中心里發生的鬧劇,第二天就傳遍了整個醫院,丁子釗聽后為高勁憤憤不平,“愚昧!我他|媽真為老高不值,伺候什么人不好去伺候臨終的人,成天過些壓抑的日子,最后還不討好!”他越想越火大,勾起舊日的怒火,“阮老師也是,當醫生就好好當醫生,做什么多余的事,吃力不討好,沒人會感謝他倆!” 姚晉峰沒有發表評論,吃過飯,他去了一趟安寧療護中心。 今天高勁休息,辦公室里有另一位醫生在,他跟對方聊了會兒醫院下個月的相關活動,后來這醫生被護士叫了出去,姚晉峰等了十幾秒,朝門口看了一眼,然后握住了桌上的鼠標。 周家在辦喪事,周薰滴水未進,憔悴不堪,親戚勸她去吃點東西,別她爸剛沒,她卻要進醫院,這樣周父怎么能走得安心。 周薰聽了勸,剛拿起筷子,手機就響了。她接起這通陌生來電,啞聲道:“喂?” “周薰小姐?” “我是?!?/br> “我聽說你父親過世了,我為你父親感到不值,醫生明明是說他還能活三個月的吧?結果他卻活了不到一個月。醫院和醫生難道不用負責嗎?” 周薰不知道這人是誰,她聽著電話,心卻砰砰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