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這晚,顧襄清楚地知道她在夢境中。 她的視線變低,似乎只比辦公桌高一點。隨著距離的拉近,她聽見了若有若無的鈴鐺聲。 風吹來,吊蘭的葉子舒展著,她的視線往上,看見了窗戶那兒掛著的風鈴。 風里的陽光星星點點,像學校門口的小店里賣的亮粉,攥起一小撮,撒在了吊蘭旁的那株月季盆栽中。 顧襄倏地睜眼,胸口劇烈起伏。 她從床上坐起,去撈柜子上的手機,點開高勁發來的那張照片。 上面沒風鈴,也沒月季。 是她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她夢見的,是她曾經親眼見過的? 她夢見的,究竟是什么…… 顧襄看向房間窗外。 天才蒙蒙亮,有一縷陽光躲在灰色的云層中。 它很快就能破光而出。 這一個夢,讓她的心情足夠好了。 *** 文鳳儀起得很早,老年人無法久睡。她怕吵醒佟燦燦,所以動作放得很輕。 沒多久,她見顧襄也從臥室里出來了,特意看了一眼時間,小聲說:“六點都沒到,怎么不多睡一會兒?” 顧襄搖搖頭,想了想,又用嘴說:“睡不著?!?/br> 文鳳儀明顯感覺到她的情緒比前幾日要好。 “那你早飯要吃什么,我給你做。家里有小餛飩和面條,還有韭菜盒子?!?/br> “小餛飩,”顧襄又加一句,“謝謝?!?/br> “誒?!蔽镍P儀笑著走進廚房。 佟燦燦還躺在沙發上打著小呼嚕,顧襄已經一口氣吃掉了半碗餛飩。 她近期吃得很少,除了來這里的第一頓午飯。 這半年她瘦了快十斤。 文鳳儀給她添著炒面,喜色有些控制不住,“多吃點,把炒面也吃了,我油放得不多,不會膩的?!?/br> 顧襄回應:“嗯?!?/br> 她把餛飩吃得干干凈凈,吃完才問出想了很久的問題,“我小時候,有沒有在爺爺的辦公室拍過照片?” 文鳳儀笑容漸漸淡下,猶豫片刻,才道:“當年我跟你mama發生過一些不愉快,她帶著你離開之前,把所有的照片都燒了?!?/br> 一燒燒掉了幾十年,所有的回憶都沒了。 后來的日子里,也不再需要留念什么,所以這個家里沒有一本相簿。 顧襄早已從母親口中聽過此事,她不過想試一試。 她看向門邊柜子上,擺放的那張遺照,遺照上的老人慈眉善目,這也許是這個家里唯一的一張照片。 顧襄夾起一筷子炒面,放進了文鳳儀的碗里。 文鳳儀愣怔了一下。 顧襄瞥開視線,又抬高下巴。她從座位上站起來,說:“我吃飽了,你慢用?!?/br> 文鳳儀突然有些舍不得吃掉這口炒面。 快七點的時候,門外傳來古怪的敲門聲,顧襄穿戴整齊,正打算待會兒出門,聽見聲音,她走去把門開了。 有一個小東西…… 顧襄低頭,看著這只跟她膝蓋差不多高的小家伙。他仰著腦袋,衣領上掛著一條擦口水的小手帕,手上抓著一個能搖出“嘩啦啦”聲音的玩具。 佟燦燦睡眼惺忪地走過來一把將小家伙抱起,沒刷牙的嘴巴往他臉上親,小家伙哼哼唧唧地想躲開。 對門里一個中年女人招著手,壓低聲音,“快回來吃早飯,你上班快遲到了!” “哦?!辟N燦抱著小家伙走了。 文奶奶本來想留她在這兒吃的,沒留住。她隨口向顧襄解釋,“那是燦燦的弟弟,叫小善善,不到兩歲,還不太會說話?!?/br> 姐弟倆年齡差距有些大…… *** 顧襄今天上午準備去文暉小學,小學里有一棟樓是朱柏東大富豪當年贊助建造的,她要去幫褚琴女士拿資料。 同文鳳儀打過招呼,她就出了門。 很巧,電梯門一開,里面有一個高勁。 高勁朝她點頭示意,顧襄沒回應,她走進電梯站定,目不斜視地看著轎廂門。 小區電梯沒有醫院的光亮,轎廂門上看不見人影。 上班上學早高峰,每層都要停,兩人漸漸被擠到角落。 高勁瞄了幾眼她的頭頂。 她只到他下巴處,發質光亮,后腦勺圓潤,腦門也挺好看。 是個高智商的頭型。 他收回心思,從袋子里拿出一本嶄新的相簿。 “咳……”他清了下嗓子,說,“這里是瑞華醫院改建前的照片,時間有點久,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需要的?!?/br> 顧襄在幾秒后才接過來。 高勁合唇笑笑。過了會兒,提醒:“對了,這些照片都是絕版,沒有留底,希望你能好好保護?!?/br> 顧襄對他的印象并不好,他和那個中年男人的兩次對話她都恰好聽到。 不是什么好話。 顧襄拿著相簿,垂眸片刻,開口說:“謝謝,我用完會盡快還你?!?/br> 這是她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高勁單手插在西裝褲口袋里,笑著說:“不用客氣,希望你能用得上?!?/br> *** 高勁走進辦公室,換好衣服,先喝了一口鮮榨豆漿,再打開姑媽替他打包的早飯。 同辦公室的徐醫生走進來,看了他兩眼說:“今天心情怎么這么好?” “這都能看出來?” 徐醫生說:“你這個笑面虎,平常最喜歡假模假樣,今天難得不假,怎么看不出來?!?/br> 高勁點了下他:“你是第一個這么說我的人,我這人記仇?!?/br> “呵……”徐醫生笑了笑,又說,“你啊,現在先多開心會兒,待會兒你就笑不出來了?!?/br> “怎么了?”高勁吃著早飯,問。 徐醫生朝門口看了眼:“23床的張老先生昨天凌晨一點多沒了,他兒子在病房里找遺囑呢,非說他爸能花錢住進我們中心,私底下肯定還藏著值錢的東西,說照顧他的護士肯定知道,鬧了一晚上了,還有的鬧?!?/br> 高勁若無其事道:“他這個因果關系有點牽強?!?/br> 徐醫生說:“我猜他是不是被人教唆的?我之前看著就怪,整整一個月他只來過兩回,一回頭一天,一回前天,他爸成天偷偷掉眼淚。昨天他居然陪著他爸一整天,這前天才剛來過,他有那么孝順?” 高勁一本正經地說:“君子不論人是非,我們只需要做好本職工作?!?/br> *** 小區附近就有公交站,顧襄走到站臺那兒,看了一會兒,她閉了下眼睛,隨后攔下一輛出租車。 她在車上打開了那本相簿,翻到第一頁,她的心臟就突得跳了一下。 這才是真正的老瑞華醫院?;遗f的外墻,白底黑字的牌子。 這是九十年代建造的醫院該有的樣子。 她覺得有那么一點點熟悉,有一點點…… 顧襄摸著這張照片。 到達文暉小學,顧襄先在校門口的小店里逛了一圈。沒見到她潛意識里的亮粉。 問了店員,店員也沒聽說過十年前有這種亮閃閃的粉末玩具。 顧襄沒再糾結,她約了副校長拿資料。 走在校園里,她看著橘紅色的教學樓、新建的體育館,聽著副校長溫和的話語。 “以前的教學樓是天藍色的,用久了外墻脫落的比較厲害,所以幾年前翻新了一下,橘紅色更象征著朝氣蓬勃。這座體育館是朱柏東先生在五年前捐建的……對了,聽褚作家說你小學就是在這里讀的,你應該是02屆或者03屆吧?你當初在哪個班級?” 時光真是善變,明明可以走很遠,卻原來盡頭到的這樣快,說停就停,說重來就重來。 說翻新就翻新。 顧襄想。 中午的時候,顧襄又去了一趟瑞華醫院,向于主任拿缺少的一點資料。 拿完資料出來,快走到電梯口的時候,一個中年男人突然攔住了她。 “小姐你好,耽誤你兩分鐘?!敝心耆藲馍懿?,還有濃重的黑眼圈。他笑意吟吟地說:“我是張明的兒子,就是昨天下午關愛日,你幫忙寫遺囑的那位老人,他就是我父親張明。我昨天看到是你幫他寫得遺囑吧?” 顧襄沒吭聲,不知道對方要做什么, 中年男人說:“是這樣的,昨晚我父親走得很突然,什么話都沒留下,我這心里實在太不好受了。我想知道,我父親昨天有沒有留下什么話?” 顧襄說:“有?!?/br> 中年男人喜上眉梢:“他說了什么?” 顧襄說:“他讓你自尊、自愛、自立?!?/br> 中年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