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節
庫恩本閉目養神,不予理會,但聽她說話,猛地偏過頭。賽滿咽一口唾沫,忍住肩膀抖動,回頭看向他,又重復了句,“放開我們?!?/br> 庫恩瞇眼,總算有心思上下打量她。她穿著常服,但用料考究,看得出來并不是普通人家的姑娘,不大的樣子,長相已經十分出挑。尤其那雙眼睛,與他母親分外相像。 士兵擰眉,又問一遍,“王爺?” 庫恩抬手止住他的話,撐著身子正坐起來,盯著賽滿眼睛,緩緩問,“你是哪家姑娘?” 賽滿不答,只是掙脫了抓著她的那個士兵,跑向謝暨,被一把摟在懷里。 對視好一會,庫恩神色放緩,卻是低聲說了句,“讓他們走吧?!?/br> 士兵不可置信,往前踏一步,“王爺,這樣不妥,萬一他們說出了些什么,咱們不就陷入險境了?您傷重,休養這些日子才好些,禁不起再折騰了?!?/br> 庫恩搖頭,視線沒離開過賽滿的臉,“不過是兩個孩子,能掀得起什么波浪,讓他們離開就是了?!?/br> 士兵神色間有些猶豫,但看著庫恩漸冷眼睛,不敢再勸,只不耐擺擺手,呵斥道,“快走!” 這句賽滿聽懂了,她偏頭和謝暨對視一眼,沒停留,轉身跑走。兩人沒敢走正路,只穿過密林藤蔓,刮了衣裳臉上全是口子,跑到馬匹處,回頭看看并無人跟隨,這才稍稍放下心,上馬飛馳而走。 忍了許久,終于安全后,賽滿眼淚再憋不住。她抹一把眼睛,狠狠夾一下馬肚子,小聲罵,“這鬼地方,再不來了……咱們快回府,告訴阿塔有匈奴人躲在這里?!?/br> 而木屋里,庫恩看著賽滿離去方向,手指動動,吩咐道,“去查查那個女孩兒的來歷?!?/br> 士兵抱拳領命,頓一瞬,還是問,“王爺,行蹤已經暴露,那咱們什么時候啟程?” 庫恩咳兩聲,翻身下地,“現在?!?/br> 又過兩月,謝安已經大好,早回到營中。他到底年輕底子好,雖曾九死一生,但撿了條命回來,悉心養兩月,便就恢復如初。若說有什么不同的,便就是箭擦過的地方留了一條疤。 好歹人長的好看,這疤放別人身上是破相,在他臉上,反倒更顯陽剛一點。用琬宜話來說,是“匪氣更足幾分,比以往還嫌兇?!?/br> 已經深秋,樹葉全黃了,撲秫秫掉落,灑滿一地。臨近傍晚時候是最舒服的,陽光沒特別熱烈,但也不冷的讓人哆嗦,楊氏和琬宜坐門口,有一搭沒一搭地繡肚兜。 給孩子用的那種,想著多做幾個,小孩子一天一個樣,備少了怕不夠用。 琬宜肚子很大了,但孩子老實,不鬧人,她除了吃多些睡多些,也不遭什么罪。家里人原本就讓著她,現在更是溺愛過分,沈驍每日過來兩次,總帶些好吃好玩的,哄孩子一樣。謝安也收斂不少脾氣,不敢說重話,雖仍總是冷臉,但學會了輕言慢語,一句話不敢悖逆。 琬宜活的自在,日日輕松愉悅,邊和楊氏說著話,手下針線穿梭。 阿黃的小白貓真的不見了,琬宜心疼它,好吃好喝捧著,它也慢慢恢復原來精神。家里新養了只鵝,從小養到大,琬宜每日喂著,這鵝脾氣躁,沖誰都揚著脖子吼,但和她卻關系不錯。 阿黃懶洋洋趴她腿邊曬太陽,又待一會,太陽將要落盡,楊氏起身去做飯,謝安也終于回來。琬宜見著他便就高興,拍拍裙擺,起身要去迎,碎走幾步,被攬著肩摟進懷里。 謝安垂眸貼貼她額頭,笑著說,“娘又給你做什么好吃的了,好像又胖了些?!?/br> 琬宜不很愛聽,停下步子,仰頭看他。謝安自覺失言,趕緊撫慰地親親她唇角,“不胖的,只更好看了些?!?/br> 琬宜有些笑模樣,摸摸肚子,又問,“真的?” “怎能有假?!敝x安正色,俯身與她視線相對,“要不要抱抱?” 琬宜看眼廚房位置,扭捏搖搖頭,“娘還在,看著了不好?!?/br> “正經夫妻,再親密又怎樣,有什么不好。再說了,娘不會出來?!敝x安捏她鼻尖,一手下去到她腰后,又一手勾著腿彎,“抱了?” 琬宜捂著唇笑,“你輕點,我怕摔?!?/br> 謝安挑眉,下一瞬便就橫抱起她,掂兩下,又讓她臉頰貼在胸前,笑罵,“白眼狼,什么時候摔過你?!?/br> 琬宜環住他脖子,調皮眨眼睛,睫毛掃過他鎖骨位置,發上步搖隨著動作一蕩一蕩。謝安癢,壞心去掐她屁股,琬宜低呼著往上挺腰,看她俏麗模樣,謝安低低笑。 晚上吃炸醬面,雞蛋醬,上面撒一層蔥花和黃瓜絲,香氣撲鼻。 琬宜吃了一碗半,飽的走不動路,半夜睡不著,謝安迷迷糊糊被她翻來覆去吵得受不了,干脆陪她干瞪眼坐了一晚上。第二天一早起來時,他眼底都是黑的。 琬宜倒是貪睡了,一家人都吃過了早飯她也不肯起,謝安恨恨捏她耳朵一下,罵一句小兔崽子,也沒吵她。本是平靜安寧的一個早上,但一個時辰后,收到兩封京城密報。 昆山休養生息兩月,京城終于發聲。 第一封是封功圣旨,沈驍與謝安戰功赫赫,均封為伯爵,賞白銀千兩。而西北王除慰問與紙面嘉獎外,無其他賞賜。 雕蟲小技挑撥離間而已,無足掛齒,只第二封…… 匈奴發來停戰協定,而條件便是和親。指定人選是賽滿。 第72章 異變 琬宜從沒見過謝暨發那么大的火。 在她的心中, 謝暨總是張揚愛笑的, 雖然有時候太鬧了嫌人煩, 脾氣看起來也不太好,卻沒有真的生過氣。但這一次, 他把自己關在屋子里,誰都不許靠近,連謝安都不讓。 隔著厚厚木門, 都能聽見里頭暴怒摔打東西的聲音, 伴隨他的低吼。琬宜被謝安從身后抱住在懷里,急的眼睛泛紅,楊氏敲門喚他出來, 謝暨不理會,兀自發泄。 他自己也分不清, 是更氣自己的無能,還是氣朝廷的步步緊逼, 或是匈奴人恬不知恥。 花瓶從桌上掉落, 刺耳碎響, 碎片濺起, 劃傷謝暨的手。屋里沒點燈, 月色暗淡, 他看不清什么,只聞到屋里漸濃的血腥味, 嘴里苦澀, 說不出話。 終于安靜許多, 卻并不讓人覺得安心,擔憂更重幾分。 剛才的瓷器破裂聲琬宜聽的心揪起,她墊著腳喚謝暨幾聲,得不到應答,終是急了。她從謝安懷里掙脫出,往前兩步拍打窗棱,喊他的名字,“謝暨,你出來!” 屋里安靜,琬宜深吸一口氣,低聲問他,“我懷著孩子呢,你都不管我了?” 過一會,謝暨終于開口,沙啞嗓音,“嫂子,你回去睡吧,我想靜靜?!?/br> 琬宜音調拔高些許,“這就是你靜靜的方式?你的書都白念了?”她緩一口氣,又說,“謝暨,我和你再講最后一遍,開門?!?/br> 謝安怕她情緒激動傷身子,往前一步拉她進懷里,琬宜手指攥緊他袖子,聽謝安在她耳邊低低說了句,“你往后退,我來?!?/br> 他齒咬一咬下唇,借著楊氏手里的燭火四處看看,往墻角走,拾起地上劈柴的斧子,在手里墊了墊。琬宜心一跳,還沒來得及說什么,就見謝安走過去,冷著臉沖門劈了過去。 木門在門框中狠狠顫一下,中間橫裂了一道大口子。他神色不動,抬起手,又是狠狠一下,門禁不起他這樣大動靜,晃悠兩下,嘭的倒落在地。 琬宜也沒心思說他粗暴,見能進屋了,趕緊提著裙擺跑進去,四處尋著謝暨。 楊氏用手里燭火點著屋里燈盞,終于明亮。謝暨無神跌坐在地上,左手鮮血淋漓,見有人進來,他連頭都沒抬,面色蒼白如紙。 曾經鮮衣怒馬少年,現在頹敗如斯,看他那樣子,琬宜心都要碎了。 她抹一下眼角,過去蹲在他身前,用帕子纏上他手上口子止血。謝暨沒動靜,琬宜又氣又急,狠狠拽緊繩結。謝暨感覺到疼,指尖微動,抬頭對上她眼睛,唇顫顫,輕聲說了句,“嫂子,你別蹲著,多難受啊?!?/br> “你還知道管我?”琬宜哽咽看他,“你瞧瞧你現在是什么鬼樣子?!?/br> 謝暨閉緊眼,聲音破碎不成句,“我不知道……”他咬咬牙,撐著地站起來,想去扶琬宜手臂,“嫂子你先坐下……” 話沒說完,便就停住,謝暨只碰到琬宜衣角,她便就被謝安捧抱起,放到旁邊炕上。他沒說話,只手指動動,胳膊又垂在身側,往后退幾步,靠在墻壁上。 楊氏走到他身邊,含著淚和他說話,謝暨慢慢平復下來,眼神清明許多,但仍舊頹喪。謝安只顧著安撫琬宜,半個眼角不曾賞給他。只支起一條腿踩在炕沿,讓琬宜坐在他腿.間,手護著她肚子。 過不知許久,楊氏也累了,和兩人打了個招呼,便就回了房。屋里便就只剩下他們三人,一地狼藉,碎瓷滿地,燭火滅了一盞,顯得有些昏暗。 謝安舌頂頂腮,拍拍琬宜后背,站起來。 琬宜抿唇,腿吃力往上要搭在炕上,垂著眼,動作還沒完成,就聽見那邊傳來一聲重響。她心一驚,慌忙抬頭,看見謝安抬起的手。他瞇著眼,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廢物?!?/br> 琬宜捂著唇,想過去拉開謝安,但終是沒敢動。 謝暨頭偏著,唇角滲出血跡,眼里漆黑閃爍。他沒還手,仰著頭看謝安,過半晌,溢出絲哭音,“哥……” “怎么著?覺得難受,覺得自己不中用,好不容易看上個姑娘,眼見著她要被搶走,但無能為力?”謝安冷笑,手指點點他肩膀,用了力道,謝暨踉蹌一下,又聽他說,“所以就在這撒潑?” 謝安盯著他眼睛,緩緩開口,“你是個娘們兒嗎?” 謝暨下巴顫抖,喉結動動,低聲說,“我不是?!?/br> “那你現在在做什么?”謝安挑眉,拎著他的衣領帶著他環顧四周,“覺著這樣做有趣?這樣做了,你就高興了,賽滿就能不用去了,任禮之和庫恩就都能自己死了?” 他一句句逼問,咄咄之勢,謝暨只是搖頭,他痛苦閉上眼,“哥,我心里難受?!?/br> “我知道?!敝x安語氣放緩些,手搭上他肩膀,“你和賽滿之間,我知道,但是,你不能就這樣。你得站起來,像個男人,而不是廢物?!?/br> “哥……”謝暨咬緊下唇,眼底血紅,手臂青筋迸起,“我該怎么辦……” 謝安反問,“你想怎么辦?” 謝暨低吼,“我想殺了他們?!?/br> 謝安彎唇,“這就對了。誰敢欺負你,那就弄死他們?!彼麛堖^謝暨的肩,用力拍了拍,語調低柔,“想做什么,哥幫著你?!?/br> 京城里,昭郡王府仍舊燈火通明。 今日是任青城第三次收到單于的來信,均只講了一件事,想要見一見小公主。但無一例外,全被拒絕。 一是因為合作已經崩盤,雙方各握把柄,沒有必要再遷就。二是因為,任青城根本就沒有小公主的蹤跡,他手中所握著的,不過是半塊信物罷了。 任青城原本打算是隨便找個年齡相仿的姑娘充數,但現在看來,倒省了這樁麻煩。多年來計劃功虧一簣,他現在焦頭爛額,朝中之事已讓他足夠煩憂,只把單于晾在一邊,不去理會。 夜已深,但他了無睡意,也無心思看書,腦中混亂不堪,混雜著某個人的影子,一團團纏繞成亂麻。忽然間,門口傳來響動,任青城猛地睜開眼,手中煙臺擲出去,摔的破碎。 來人一抖,倉皇跪下,顫顫道,“世子,王爺請您前去議事?!?/br> 任青城緩緩呼出一口氣,起身道,“這就去?!?/br> 籌謀許久,本以為能一朝飛上枝頭,最后還是要受制于人。他實在心有不甘。 書房里,昭郡王還有興致品茶,見他過來,招招手,要他坐下。 任青城神色溫和,緩聲問,“父親這樣晚請兒子過來,所為何事?” “定是大事?!闭芽ね跣?,不與他周旋,開門見山道,“你該去昆山一趟?!?/br> 提及這個地名,任青城拳在身側攥緊,壓下眸中神色,又問,“父親作何打算?” “旬賀現在勢力正弱,若要除去他,千載難逢的好時機。他昆山之戰大勝,朝中聲望又有漸起苗頭,呼聲甚高,實在是我心頭豎刺?!闭芽ね踉捴涣粢话?,“你可懂?” 任青城起身行禮,“兒子省得?!?/br> 踏出門的那一瞬,任青城多日來壓抑情緒忽而舒緩許多。天上一輪明月,他指尖動動,想起了常常在心頭縈繞,卻又不敢說出口的那個名字。 趙巖的最后一封信,說她可能在昆山。 第73章 憧憬 賽滿離開的前一夜, 月亮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