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只是他走了,翠姨那兒坐得住,匆匆給阿宓一個借口便也跟了上去。 她心有顧忌,并不敢離得太近。只是她不過是個尋常的婦道人家,這樣光明正大的跟蹤,便是無人提醒留侯也能察覺。 轉角處,他特意停下腳步等了會兒,翠姨稍不留神就差點撞了過來。 她愣了愣,冷汗涔涔低首,“奴婢見過侯爺,奴婢失禮,望侯爺恕罪?!?/br> 青松紋飾的長袍輕晃了下,面前的人轉過腳步正對她,“你是阿宓姑娘的人,來尋本侯,可是她有什么事要交待?” 平平淡淡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翠姨輕聲,“并無?!?/br> “哦?”留侯轉了下扳指,“那便是你有事尋本侯?” 烈日下,翠姨好似從眼前這副情景看到了多年前,終忍不住抬首,“侯爺可還記得奴婢?” 留侯愣了下,他自然是記得此人的,是喬顏當初的貼身婢女??伤c她并無交集,可以說連話都沒說過幾句,怎么突然冒出這話? 疑惑間,翠姨下定決心,“此地不便談話,還請侯爺借步?!?/br> 著實想不到她有什么事可和自己交待,留侯思考了會兒,帶她回了小樓。 四面無人,門窗大開,留侯手捧一杯香茗掃了眼她,“請說吧?!?/br> 他還是一如多年前模樣,當初翠姨就曾驚嘆過,覺得當時還是太子身邊人的他不像個小內侍,有時倒像哪府的公子,還像個清傲的讀書人。 多年來,那身傲氣已被沉斂,但儒雅和貴氣不減。 怎么那時竟無人懷疑他呢? 雖然并沒有確鑿的證據,所有的一切全憑猜測,可想到如今,翠姨竟有種事實就是如此的確切感。 她深吸一口氣,“侯爺待阿宓很不尋常?!?/br> “……嗯?”留侯一臉莫名。 翠姨低聲,“奴婢的意思是,侯爺的名聲外人向來知曉,如果僅是因為沈大人而對阿宓另眼相待,甚至好到了這個地步,連一些尋常衣物都要親自送去,旁人會信嗎?” 留侯頓默,“你想說什么?” 已是做好了心理準備來的,翠姨沒有太多踟躕,輕聲道:“多年前,侯爺時常為先帝傳話來尋姑娘,那時奴婢毫無懷疑,也曾為姑娘作掩護??扇缃裣雭怼l說那時侯爺就一定是因先帝而來,而不是……為自己呢?” 她看著留侯,“侯爺覺得,奴婢所言可是?” 翠姨的目光有種直指人心的懾然感,留侯卻并不為所動,他不知被多少人這樣看過,依然神色淡淡,“所以?” 他一派從容,倒是翠姨先忍不住,自己都說得如此直白,難道留侯會聽不出嗎?這不可能,語氣便不免帶了忿色,“所以當初姑娘被趕出喬府、被逼迫嫁給洛城也不肯供出的那人到底是誰,侯爺應該很清楚,對嗎?” 沉默以對。 翠姨更怒,“如此敢做不敢當的小人!當初我就為姑娘不值,她為此被幽閉柴房的時候那人在哪?為此被洛城磋磨的時候那人在哪?生下阿宓時九死一生的時候那人又在哪?!姑娘真是瞎了眼,看上這樣一個膽小的懦夫!” 留侯微微闔眼,指尖停留在冰涼的玉扳指上,他沒有必要向此人解釋他和喬顏的關系,也不需要她理解。 但他的默然,其實已經是應下了許多事,翠姨不傻,如何不明白這些。也正是因此,她更為姑娘感到心寒,事到如今這人都還不肯承認姑娘,至死,姑娘不得入喬府祖墳,也上不了洛家家譜,只能成為孤魂野鬼,為的卻是這么一個小人。 世人說得對,他不過是個狼心狗肺之徒,汲汲營營只為自己的權勢富貴,眼中心底又何曾有過其他東西。 喘著粗氣,翠姨一直對留侯怒目而視。這也許是她此生膽子最大的時候,剛才的話,又何嘗不是對她自己而說。 她怯懦,她無能,她不過是個地位卑賤的奴婢。也因此,在姑娘被罰時她不敢站出來,甚至不敢交待姑娘和先帝那一段隱秘的交往,洛府被欺負時,她也只懂得落淚,有時甚至要姑娘來護著自己。 她為什么還活在這世間?不過是因為姑娘臨終前托付了阿宓,讓她一定要把阿宓安然養大。 可即便如此,至死前姑娘都不曾告訴她,阿宓的生父到底是誰。若非因緣巧合,她恐怕一輩子都猜不到真相。 “說完了?” 許久,留侯才道這么一句。 翠姨幽幽道:“說沒說完,侯爺又準備如何?奴婢的未盡之言,想必不用再多說,侯爺都一清二楚?!?/br> 留侯頷首,茶杯穩穩地還在他手中,往椅背上一靠,“說完了便走吧?!?/br> 翠姨瞪大眼,似是沒想到他最后居然還是這個反應。 可是再氣,最多不過再罵幾句,于他來說好像不痛不癢,有什么用呢? 翠姨眸中情緒幾番轉換,終是平下心氣,緩緩道:“此來,奴婢還有一件事想告訴侯爺?!?/br> “嗯?!?/br> 斂眸,翠姨余光掃了眼周圍,極輕道:“難道侯爺沒發現,阿宓的五官眉眼,至少有五分像你嗎?” 常人不是無法看出,而是根本不會去聯想。而翠姨先入為主有了想法,再仔細去看這二人,就難免震驚地發現,阿宓的眉眼和留侯竟是有那么多相似之處。 如果告訴世人他們是父女,再由人打量,恐怕誰都不會懷疑這個事實。 再者,留侯蓄了美髯,被遮住了些臉形,便又弱化了這種對比。 留侯忽得睜開眼,厲光迸射,手竟是以閃電般的速度掐上翠姨,陰沉戾氣道:“如果不是阿宓喜愛,你以為還能有命在此說這么多?” 他容忍翠姨那么久,甚至讓她大吵大鬧,便是因為她說的那些,不是知情人都聽不懂。就算把那些話大喇喇寫在旁人面前,他們拆了又組也根本不會猜到這是打什么啞謎。 可翠姨居然這樣直接就把阿宓的身世道了出來,著實激起留侯怒火,瞬間想把這婦人弄死。 她知道得太多了。 翠姨難以呼吸,喉間發出朽木般的吱嘎聲,依然勉力道:“我所言……皆為阿宓,侯爺、若還有……一絲良心,還請、為她考慮?!?/br> 留侯目光森森,大有在場將她悄無聲息做掉的想法,可剛剛阿宓對著婦人的關心還被他看在眼中。 若她這么不明不白地沒了,小姑娘大概會……很傷心吧。 留侯手臂青筋平復,力道慢慢卸下,翠姨猛吸幾口氣,發出劇烈咳嗽聲,仍不忘道:“侯爺就算不為阿宓考慮,也要想想自己,假如你……的身份被他人發現,對你們都是滅頂之災?!?/br> 她說的不錯,就算留侯厭惡她,也不得不承認,翠姨這個提醒十分及時。 他確實沒想過這點。 當初知曉阿宓身份后,他至多只漫不經心地想過阿宓和她母親的相貌并不像,從來沒想過眉眼間竟會像他自己。 這次只是翠姨,雖說她是因為早知道一些事情才敢如此猜,可難免不會有想法更大膽的人,萬一就被人看出來了呢? “……你先回去吧?!绷艉畋尺^身,忍耐住不去看她,怕再看翠姨一眼她就無法或者走出這間小樓。 該說的話也都說了,翠姨不再自討沒趣。她心底唾棄留侯不假,可這件事,還一定要留侯自己解決才行。 驚魂未定地回了屋,翠姨灌下好幾口溫水,喉間仍止不住地咳嗽,阿宓擔憂不已,爬上凳不住幫她拍背,“翠姨去哪兒了?我剛才都沒找著你?!?/br> “……有些事?!贝湟毯欢?,讓阿宓眼底隱帶失落。 大人說的可能沒錯,翠姨真的有和她無關的事了。思及此,阿宓難免有種失寵的心態,等翠姨平復過后就抱著她不肯放,還說了好些“翠姨不可以拋下阿宓”之類似是而非的話,聽得翠姨一臉莫名奇妙,好笑又憐惜,連連對她做了許多保證。 做下這件事后,翠姨小心在阿宓身邊等了兩日,正想著留侯到底會如此解決此事時,阿宓匆匆跑來的步伐讓她驚訝,“怎么了?” “刺客又來了?!卑㈠殿~頭沾了汗水,雙手還在輕顫,害怕又茫然,“侯爺被刺了,整張臉……都是血?!?/br> 第60章 查實 “哐”翠姨臉色瞬白, 心底重重浪打。她萬萬沒想到,留侯會用這樣的方法來解決此事。 她以為……以為留侯最多會避著和阿宓見面,離她遠些。她本意也是如此, 即使留侯是阿宓生父,她對此人印象依然不好,并不覺得多出這重身份會給阿宓帶來什么。 相反,如果大梁那些痛恨留侯之人如果知道他還有個至親之人,恐怕阿宓會被他們生啖血啃其rou。 這樣是否說明留侯當真把這個女兒放在了心上?翠姨不敢肯定,但她對留侯的確大為改觀, 能僅僅為杜絕最微小的可能就對自己下這種狠手, 她也算直面了一次留侯的可怕之處。 她抱住阿宓,語調艱澀, “……憐娘親眼所見?” 阿宓已然失措, 愣愣地點頭, 又搖頭,“離得遠,大人并不讓我靠近,讓我回來了?!?/br> 饒是如此, 那張布滿血色的臉依舊印刻在她腦中揮之不去。阿宓第一次意識到,大人和侯爺時刻處在危險中并非只是一句簡單的話,以前在京城她不曾經歷, 到涼山后, 一次比一次可怕。 她縮在翠姨懷中像個被嚇壞的小鵪鶉, 膽怯地縮起了腦袋。也對, 迄今為止,阿宓經歷過最為驚險的事約莫就是那次山匪劫道了,最終也沒受苦。 “不怕,不怕……”翠姨斂下復雜的眸色,輕撫阿宓背部,“與我們無關,憐娘不怕?!?/br> 二人口中輕描淡寫帶過的刺殺,在少帝那兒引起了驚濤駭浪?;蛘哒f,是留侯這次受的“重傷”掀起了他的滔滔怒火。 “查——!”少帝口齒間迸出一字,眼神狠狠掃過面前眾人,一些平日就常反對留侯的官員不自然地別過頭,“無論何人,無論主謀、同謀,一經查處,全部處以極刑!行刺國君,傷公侯,罪同謀逆,不滅九族不足以平朕怒!” 他問也不問,直接把之前行宮被炸和這次刺殺留侯歸到一起,讓許多人心中一凜。如果只是后者還有轉圜之地,現在和刺殺陛下放到一塊兒,可是大罪,極刑也不為過。 陛下對留侯當真愛重,自己被刺都不見大怒,僅是留侯污了顏面卻直接降下如此口諭。 一些人心底忿忿,暗中嘀咕可惜留侯沒被直接刺死,死了倒也干凈,無論付出什么代價他們都愿意。 但轉念一想,從此顏面盡毀,這對任何人都是毀天滅地的打擊。何況大梁以前還有身體不全者不可為官的律例,如今這顏面一毀,足以成為攻訐留侯的理由,逼他完全放權自然不可能,不過能咬下幾塊rou也是好的。 不能怪他們不君子,實在是面對留侯,君子作風根本討不了好。 眾人承受著天子滔滔怒火間,太醫滿頭大汗出現,少帝忙道:“怎么了,留侯他……?” 未盡之意,在場之人都明白。 太醫目露難色,最終湊近少帝耳邊輕語,“刀刀見血,深可見骨,恐難以恢復。好在只是半張臉,日后……可請能工巧匠為侯爺打造半面面具?!?/br> 少帝握緊雙拳,即使是早有預料的結果也難以承受。他發現自己竟有些不敢入內,留侯自不會埋怨他,可少帝不敢看到留侯的目光,不管此刻里面是憤怒還是平靜,他都無法承受。 “庭望……”少帝緩緩道,“你進去看看侯爺?!?/br> 沈慎默然應聲,提步入內。 屋內滿是血氣,和還未熄滅的熏香混在一塊兒,氣味說不出的古怪。沈慎皺眉,抬手招來婢女端走香爐,靠近床榻。 留侯閉眼躺在那兒,唇色極淺,很是虛弱,呼吸倒是平緩的,左半邊臉都被白色的布包裹起來。 僅剩的半張臉依稀能看出他的五官,若沒有那些傷,便是張極為儒雅俊秀的臉。 許多人不得不承認,光憑長相,留侯看上去光風霽月,芝蘭玉樹,誰也不會將他和“jian佞”二字相連。他年輕時更是俊美,當初甚至有人懷疑先帝那般寵信他乃是由于君臣間有些不可告人的關系。 可先帝已逝,無人敢對亡者造謠,留侯也未用強硬手段杜絕這些流言,可見他問心無愧、并不畏懼。 沈慎心情復雜,他從沒想到留侯會倒在這樣的一次刺殺中。之前那么多次驚險他都避過了,這次雖未致命,卻受了更重的創傷。 顏面受損,可以預見將來會有多少人以此作文章來反對留侯。 他沉思太深,竟沒有注意到留侯何時睜眼,且輕喚了聲,“庭望?!?/br> “侯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