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第55章 父女 留侯很久沒這么狼狽過了。 往前追溯, 這種狀態應該是他跟隨的先帝還在潛邸時期才能有。先帝嫡親的兄弟姊妹少, 可當時宗親旁支不少, 所以儲君之位坐得并沒有旁人想象得那么容易。 他幫先帝擋過許多劫難,功勞和信任都是用命得來的。許多人都以為他是為榮華富貴,但其實最初, 他也不過是因那一飯之恩才死心塌地地追隨先帝。 這一跟,就過了許多年。 光影變換中, 留侯思緒浮沉, 夢里都是朦朦朧朧抓不清方向。好似在天光大現的一瞬,那本該到手的寶貝又脫兔一般躍了出去, 他踉踉蹌蹌地追, 一個趔趄睜眼,就見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姑娘。 他遲鈍地呆在那兒, 一時不曾有反應。 阿宓晃了晃手,發現這人的目光也跟著緩緩游移, 像傻了一樣。想了想, 蹬蹬跑去附近的泉水那兒接了一葉, 回來小心地往留侯唇邊遞。 她已經有些習慣這隱隱的疼痛了,這會兒還能跑起來,啁啁卻看不慣阿宓對這人溫溫柔柔的模樣。 俗語道虎落平陽被犬欺, 之前留侯用眼神嚇過啁啁,現今他受傷了, 啁啁又是個記仇的, 當下就用大翅膀毫不留情地扇了過去。 幾道勁風過后, 留侯目光總算恢復清明。 回過神就聽見阿宓認真地在那兒教育啁啁,“你不乖了?!?/br> “咕——”啁啁老大不高興地別過腦袋,小美人因為別人教訓自己,它才不接受。 留侯臉上脖間還留了幾根輕飄飄的羽毛,他微微瞇眼瞥了下,暫時不準備和這只鷹計較。 “阿宓?”他輕喚。 阿宓愣了愣,回眸看來,“侯爺你清醒啦?!?/br> 她有點兒高興,“我找了你們好久,在這走了好長一段路了,都沒見著人?!?/br> 留侯沉默地打量周遭風景,初步斷定從涼山山形來看,這里離行宮所在地恐怕隔了十萬八千里。這一人一鷹到底是怎么走的,還有待商榷。 宮殿接二連三倒塌,他們本該立刻撤離和尋查真兇??稍诘弥㈠凳й櫜灰姾?,幾人都亂了陣腳,留侯難得做出不理智的決定沒有順屬下的意思離開,后又被人尋了機會偷襲,強撐著走到此地就昏了過去。 發生了許多事,留侯卻不準備對阿宓說道,只溫聲回,“這樣嗎?我們也在找阿宓呢?!?/br> 終于見著熟悉的人,阿宓難抑開心,“嗯,有奇怪的人把阿宓帶走了,應該是大人的仇家。后來啁啁把我救出,帶我沿著山路走,但是它也不認識路?!?/br> 啁啁平地方向感很差,如果讓它飛到空中去認還行,可惜它并不能帶著阿宓飛。 留侯頷首,含笑夸贊,“你們都很厲害?!?/br> 他真沒想到居然是這只鷹救了阿宓,看來還是小瞧了它。 啁啁適時挺胸展翅,它不一定聽懂了兩人的話,但很明白要在別的雄性面前展露自己矯健的身姿。 阿宓和他念了會兒,想道讓留侯帶自己去找大人,低頭一看,才發現留侯左腿受了傷。傷口的血已經凝成了痂,但傷勢看起來并沒有好多少,有些嚇人。 她動作緩下,“……侯爺的腿受傷了?!?/br> “嗯?!绷艉畲鸬闷届o,“小傷而已,只是暫時不能走?!?/br> 他繼續道:“阿宓可以先走,我一人沒事的,你尋著人再讓他們來幫我也是一樣?!?/br> 阿宓抿唇猶豫了會兒,搖頭,“一個人在這里很危險的,你又沒有啁啁?!?/br> 留侯內心好笑,什么時候他在一個小姑娘眼里居然還沒有一只鷹厲害了? 阿宓做不出把他丟下的事,但一時也想不到該如何幫他移動,茫然蹲了半晌,“侯爺餓嗎?” “是有些?!绷艉畈]顧忌面子,他確實需要補充體力。 阿宓應聲,“你等會兒,我和啁啁馬上就回來?!?/br> 剛經過的地方就有幾棵生長了紅果的樹,阿宓正好在那兒做了記號。 啁啁不情不愿地跟著她去,本不打算給那個討厭的人摘果子的,可是看阿宓踮著腳尖摘得那么艱難的模樣,它還是不爽地叫了聲,身子扭過去一把將阿宓拱開,開始熟練地把整根細樹枝啄下來。 嘴硬心軟的模樣讓阿宓輕輕笑出了聲,在啁啁沒好氣地把掛滿紅果的樹枝往自己懷中堆時抱住它,吧唧親了口,軟軟道:“謝謝啁啁,你最好了?!?/br> ………… 啁啁無法回答,它已經被親暈了,鷹腦袋像喝醉了般搖來晃去,好歹還記著護阿宓回到留侯那兒。 奇怪的模樣引得留侯幾度側目,“它怎么了?” 阿宓正低頭擦著果子,“不知道呀,剛剛親了它一口就這樣了?!?/br> 親了一口。留侯又掃了眼,這只鷹果然……有些太通人性了。 他接過果子咬了口,不知怎的,平日山珍海味都享用不盡也覺得此時味道尤其清甜。 也許是面前小姑娘的淺笑太動人了。留侯慢慢想著,并不急于去和人會合,他挺享受這難得能和阿宓單獨相處的時光。 如果現在回了庭望身邊,他相信阿宓的眼中又會只有她的大人。 “我現在不便動作,阿宓可以幫我擦擦臉和傷口嗎?”留侯溫聲請求。 他不要求,阿宓是不會主動想到的,畢竟面前的人不是沈慎,還沒熟到那個地步。不過既然他提出了,阿宓便也不大會拒絕。 “我這有帕子?!绷艉钪鲃舆f去,“簡單擦擦就好,阿宓正在信期,還是少沾涼水為好?!?/br> 說過這話后他就發現小姑娘不說話了,似乎不想搭理自己,細思了會兒才恍然意識到說錯了話,畢竟自己于她來說應該只是大人的上司,卻大喇喇道出這種女兒家的隱秘事,一時不快也是正常。 自知失言,留侯便也安靜下來,看著阿宓幫自己擦傷口。 她是個不善于拒絕的小姑娘,能應下這個堪稱冒犯的請求,還能如此體貼。這種時候留侯不認為這是愚蠢了,只覺得他的小姑娘溫柔善良,是世間最為動人的存在。 她怎么能生得如此可愛。留侯的視線默默流過阿宓的額角鼻尖和小小的手,無一處不讓他覺得稱奇。 自從知道阿宓是自己的女兒后,他本就時刻處在心潮澎湃中。此刻被小姑娘悉心照料著,那些無處宣泄的洶涌浪潮卻反而漸漸平靜下來,似是在夜間被月光輕柔撫過的江面,水流也溫柔得不可思議。 啁啁輕咕了聲,歪過腦袋看看留侯,又瞧瞧小美人,似乎感覺到了氛圍的不同。 “以前在洛府……”留侯聲音放輕,“你也經常受傷嗎?” 阿宓奇怪看了他一眼,“不會啊?!?/br> 留侯舒出一口氣,就聽到小姑娘繼續道:“院子里待了十多年,我和翠姨都很熟悉的,就算爬上屋頂也不怕?!?/br> 當然這是夸張之詞,翠姨再放任她,也不會讓她假小子般爬屋頂竄樹。 留侯頓了下,他還不知這內情,但下意識感覺這句話有些奇怪,“院子里待了十多年?” “嗯?!卑㈠德曇暨€是軟糯的,聽不出什么難受,“父親不讓我們在府里亂走,東西都是讓人送來的?!?/br> 這和關押犯人有什么區別?留侯只要想象當初小小的阿宓從剛出生到十三歲,都只能待在那逼仄的院落,望見的也永遠只有天空一角,心中便止不住鈍鈍得疼,無言的痛意席卷全身。 他努力保持了語調平靜,“既是這樣,他也不是阿宓親父,就不必再這么喚他了吧?!?/br> 阿宓眨眼,“對哦,我習慣啦?!?/br> “沒必要的習慣改了也好?!绷艉畹?,“已經是毫無干系的人了?!?/br> 阿宓完全沒聽出他的情緒,點點頭,“嗯,已經不會想起啦?!?/br> 事實上,從來也沒怎么記得過。從小到大屈指可數的見面次數,能指望她有什么深刻的喜愛或仇恨。 只是她這樣絲毫沒有怨氣的模樣也讓留侯垂首時忍不住彎了唇,這性子也不知如何養成的,當真是太好欺負了,若不多護著些,只怕會被人當成軟包子捏。 他還沒見識過阿宓當場把清清楚楚衣裳剝了的兇巴巴模樣,反正這個女兒在他心中已經成了可憐幼小又無助的代名詞,是必須小心保護的小寶兒。 擦完傷口,阿宓看著他臉上的泥土和汗漬猶豫,留侯會意道:“其他就不用麻煩阿宓了,我自己來吧?!?/br> 小姑娘顯然松了口氣,她現在已經有意識了,不大愿意再和大人以外的人那么親近。 留侯這么說著,卻在抬手時皺了皺眉。他手臂有擦傷,傷口看來頗為猙獰,也讓他的動作顯得吃力。 阿宓很想裝作看不見,可是低嘶聲傳入耳,垂眸又能瞧見留侯腿上的傷口。她不由悄悄抬眸望了好幾眼,最終忍不住道:“還……還是我幫侯爺吧?!?/br> “不會麻煩嗎?” “侯爺自己不方便?!卑㈠祵嵳\道,“等你自己擦好,傷口就要裂啦?!?/br> 留侯低笑出聲,重新把帕子遞去,“阿宓說得對?!?/br> 帕子臟得實在不成模樣,阿宓還是跑去泉水那兒擰了擰,回頭留侯已經撕下一截衣袍鋪在地面,見了她微微笑道:“地面臟?!?/br> 阿宓捺下心中奇怪的感覺,有時候她是有些遲鈍,可多次下來,怎么也能察覺到留侯對自己的特殊和好。 難道因為大人對自己好,所以侯爺愛屋及烏,對自己也好嗎?阿宓琢磨了下覺得大概就是這樣,便坦然了。 她跪在鋪陳的衣料上,直起身子給留侯擦臉,力道小小的,像輕柔的羽毛不時劃過。留侯仿若完全無感,他甚至閉上了眼沒有看阿宓。 他太了解自己,擔憂此時的目光會嚇著本就對其他人心存絲絲警惕的目光,所以他竭盡全力地抑制,仿佛不曾動容,保持著溫如水的淡然。 “好啦?!卑㈠党雎?,在留侯復睜眼時看了看,皺起小眉頭,“等等,侯爺你眼里進東西了?!?/br> 是嗎?留侯完全沒感覺,聽她說了,就乖乖保持不動。 阿宓靠近了些,傾身覆來時留侯能將她小小的身姿完全容納進視野,第一眼注意的卻是那被養出的些許嬰兒肥,帶著些rou嘟嘟的感覺,稚氣可愛,叫人很想捏一把。 她在很認真地注視他,輕柔又小心地幫他清洗。留侯胸懷guntang,任何人的關切與忠心也比不上小姑娘一個輕巧的動作,只悄然一眼,便讓他有種熱暈盈眶之感,此刻便是死也無憾。 片刻,留侯忽然平靜地想道:阿宓如此這般也好,她不用擁有太多情感,也不需要知道自己的生父是誰。余生只需要好好享受榮華順遂,他會讓她自由無憂,想殺人也好、想救世也罷,有他在,總能讓她達成所愿。 輕轉了下扳指,留侯又想:男兒多負心薄幸,多慕顏色。庭望雖是自己愛重的屬下,人品外貌皆不可多得,但也無法保證以后。眼下二人雖看著情投意合,誰又能保證以后如何呢?他不會去強行拆散二人,但總要叫阿宓看過領略過更多俊杰,知曉世間并非只有她的大人一個男子。 閱盡千帆后的選擇方更顯心意,若因為只感受過一人的好而認定,未免也太委屈阿宓。 當然,在留侯內心深處自是認為阿宓什么都不選最好,這世間哪有配得上她的人,能陪在她身邊已是萬幸。 阿宓全然不知自己在幫忙的人暗地都轉了多少奇怪的想法,但越接觸下來,便覺得留侯真的挺好說話,并不像他人畏懼的那樣難以捉摸。 商議過后,她開始扶著留侯行走,輕聲問,“侯爺受了傷,還記得清路嗎?” “嗯?!绷艉詈鸵恢辈凰芍约旱倪鷮σ曇谎?,異常淡定地轉回視線,“沿著這條路往下,自會有人接應我們?!?/br> 只字不提回行宮的事,阿宓不疑有他,還點了點啁啁,“啁啁,不可以欺負人?!?/br> 原是啁啁在偷偷用翅膀扇留侯,力道是小,可有時候被它的翅膀打著傷口還是挺疼的。留侯微笑著不曾告狀,阿宓先不好意思了。 啁啁憤怒地叫了兩聲,試圖告訴阿宓:這人比鷹還心機!這種傷明明可以自己走的,偏要你扶著!陰險! 可惜它再怎么叫,阿宓也聽不懂它的“啾啾”“咕咕”聲,最多摸兩下以示安撫,還得伴隨著教育的話兒。 啁啁眼中差點沒流下兩行淚水,它和小美人的單獨相處沒了,香香軟軟的懷抱也沒了。要不是眼前這個人,它完全可以帶著小美人遠走高飛。 一路都少有人跡,那些刺客許是一擊得手,侍衛又越來越多,已經開始撤退了,涼山上自然難以再碰見。 但就算不扶著留侯,阿宓自己也走不了多久,時常是走一刻鐘休息一刻。留侯從不勉強她,反而是他多次提醒休息。 兩人這樣走走停停,一個上午也沒能成功下山,最終失了力氣,由啁啁去找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