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節
行宮氣候太舒適了,往常這時候阿宓都得熱得不住打扇,在這兒卻還能悠悠喝熱粥。她在涼山不必拘泥身份,反正沈老夫人不在,其他人知道她是小姑娘也沒什么。 用過早膳,索性無事,阿宓就這樣顛著飽飽的小肚子在行宮逛起來。 涼山又名碧翠山,四目望去蔥蔥郁郁,像塊塊形狀各異的翡翠,陽光下閃出耀眼的光芒。阿宓站在竹制的長廊邊,仰望是巍峨高聳的山巔,正對一望無際的翠林,她搭了手在柱上,有些躍躍欲試地想到林間去玩兒,又顧忌地形不熟不敢亂鉆。 “啁啁——”突來的高空鷹鳴讓阿宓臉都白了下,感覺那叫聲有越來越近的趨勢,再也顧不得其他,就往密竹林里鉆了進去。 雄鷹視力很好,能看到地面蠕動的毛毛蟲,但在太過密集的林中,它也不好俯沖下來,就在上面不高興地鳴叫。 阿宓也不知這是不是少帝用來捉弄自己的那只“鎮天”,不管是不是她都沒有好印象,反正一鷹一主人都在她這兒蓋了印章,一個字——壞。 壞鷹捉不著她,阿宓就頂著一腦袋綠葉在林子里鉆來跑去,好在宮殿旁的林子大都是被半圍起來的,只要跑得不深,往旁邊兒鉆就能到旁的樓閣。 阿宓就從一個陌生的地兒突然冒了出來,還讓亭子里用點心的人頓了下。 看清出現的小東西是誰,那人微微笑了起來,“阿宓姑娘?” “……嗯?”阿宓仰頭望去,刺眼的陽光讓她情不自禁眨了好幾下,能看清時,人已經起身到了她面前。 “還不起來?”留侯唇邊含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 留侯身高稍遜沈慎,但他喜好長袍,每次見著都是帶笑卻讓眾人畏懼的模樣,不由給阿宓一種深不可測的感覺,隱隱有點兒敬畏。 借留侯的力站了起來,阿宓面對他不知要說什么,好一會兒才想了個話題,“你見到大人了嗎?” “大人?”留侯想了下才意識到她說的應是沈慎,搖了搖頭,回到亭內給自己和阿宓各倒了一杯茶,“怎么,他不見了嗎?” “……醒來就沒瞧見了?!卑㈠翟谒氖疽庀侣渥?,端起白玉杯淺淺啜了口,眼神立刻亮了起來,“甜?!?/br> 留侯笑意吟吟,“獨門調配的蜜水,阿宓姑娘喜歡就再好不過?!?/br> 說完又給阿宓滿上一杯,并把點心推了過去。 若是留侯的貼身隨從在此定要吃驚,留侯慣會做表面功夫,看著什么都挺好說話,但你要動他面前的吃食試試?他能面不改色砍了你的手。 這樣的他,此時卻親自把喜愛的點心推給了一個小姑娘。 阿宓才吃飽,并不怎么用得下,可不知是眼前的點心太誘人,還是留侯的笑容更蠱惑,她不知不覺就又把一小盤銀絲糕給下了肚。 反應過來后就摸著微鼓的小肚子苦惱,她好像……的確太不會克制了。 留侯也跟著她一起用了一盤,見到阿宓微微皺眉的模樣便彎眉,伸手一摘,把她頭頂的葉子給摘了下來,漫不經心地接著最初的話題,“醒來就不見了,你們……一直睡在一塊兒嗎?” 這算睡在了一塊兒嗎?阿宓想了想,“昨夜大人喝醉了?!?/br> 留侯緩緩點頭,明白了她的意思。不過沈慎會醉這個消息還是挺讓他驚訝的,畢竟這個屬下向來沉穩,不像能做出這種事。 “許是去練劍了?!彼@么說著,又慢條斯理地拈了塊金乳酥,也不見他如何動作,面前的石桌就空了兩個盤子。 饒是阿宓這么愛吃點心的人看著也不由眨眼,這些……全都是甜食,不會牙疼嗎? 似乎察覺了她所想,留侯悠悠道:“其實點心這種東西,食得越多,牙口越好?!?/br> 阿宓怔了怔,認真地“哦”了聲,倒是讓留侯笑出聲,大約沒想到她真信了。 視線中隱隱有了人影,留侯喝了口水,起身展開雙臂,來人正好伺候他將外袍穿進,“阿宓姑娘如今有事嗎?” 搖搖頭。 留侯道:“那不如陪我四處走走?” 阿宓沒猶豫多久,便答應了。她站起身時為留侯穿衣的兩個姑娘才看見了阿宓面容,不由嘶了口氣,神色十分明顯。 留侯停步,各掃了眼才溫聲道:“我又忘了,阿宓姑娘與清清楚楚是一同來京城的,互相都識得?!?/br> 清清不用說,前不久才和阿宓見過并且被阿宓下了面子氣得吐血。只是脾氣原本相當暴躁的楚楚這時竟什么話也沒說,唯有垂在身側的袖口有著微不可見的輕顫。 留侯的笑容對阿宓來說是來自大人上司的善意,對清清楚楚卻相當于催命的惡符。他笑得越是動人,兩人就越是害怕,甚至連齒間都忍不住打顫。 清清勉強扯了嘴角,“是啊,上次清清不懂事冒犯了阿宓姑娘,還望您不要介懷才是?!?/br> 她說的“冒犯”阿宓早就拋到了腦后,雖然有些莫名,但她也隱約感覺到了幾人間的氣氛古怪,片刻輕輕道:“沒事?!?/br> 留侯嘉獎似的拍了拍清清,“知錯能改,都是好孩子?!?/br> 留侯若對人好起來,讓人為他死心塌地也不過分;若拿出傳言中的三分壞,也足以讓人畏其如虎。清清和楚楚就在這樣天堂和地獄的落差間來回了數十遍,到如今,已經被訓得見了他就下意識順從。 侯爺是不是好人她們不敢再評斷,但確確實實是個不好惹的人。 阿宓只同她們走了小段路,就察覺了這兩人的敏感,留侯隨便一抬手,她們幾乎就知道是什么意思。放在以往阿宓可能還會傻傻覺得她們仔細,如今也有了根弦被扯動,悄悄抬首覷了眼留侯,仿佛那股敬畏更深。 三個小姑娘都有點兒戰戰兢兢的感覺,留侯仿佛全然不覺,還來了興致地在那開始給阿宓介紹行宮土木和布局,官員宮仆和女眷大都住在何處。他就像個負責的先生,在場唯一的學生阿宓也只能硬著頭皮聽下去。 縱使小動物的直覺讓阿宓因清清楚楚對留侯的態度而豎起了寒毛,她也不敢偷偷溜走。因為總覺得,隨意溜走的話會有什么不好的事發生。 “……留侯?”低聲近乎輕喃的話語響起,來人走近幾步確定了,才定了神道,“不想竟這么巧,碰見了侯爺?!?/br> “嗯?!绷艉畹?,“喬公子也是在此地欣賞風景???” 他身邊帶了三個漂亮的小姑娘,喬省身邊也帶了個。即使明知自己帶的是表妹,喬省也生出一股不自在,仿佛留侯這話在暗示什么。 “帶表妹隨意走走?!?/br> 這就是在行宮的好處/壞處了,地兒小,偏偏住了那么多人,走幾步就可能遇見你的親朋/敵手。陛下當初就嫌一個人在宮里冷清,每每到了行宮也基本不會限制眾人出行,是以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 留侯頷首,“喬公子是位好兄長?!?/br> 很尋常的夸獎,也沒什么暗諷的語氣,喬省依舊渾身不舒服,想點頭而過,“既然如此,下官就不打擾侯爺賞景?!?/br> 阿宓就這樣看著喬省急切地大步離開,自然也看得出喬省單獨面對留侯時隱約的懼意,心想原來不是自己膽兒小呀,畢竟連這位表哥都這么怕呢。 她兀自出神,隨喬省經過的洛嫣也沒注意她,大抵也是根本沒把留侯帶的這三個放在心上,見阿宓不給自己讓路就直直撞了過去,并且毫不客氣地抬腳踩上。 今兒作的爬山打算,洛嫣腳上蹬的也是適合騎馬打獵的鹿皮靴,有點兒鞋跟,踩上去故意碾人時疼痛是有些的。 洛嫣不敢再去對留侯大放厥詞,但她想,不過是個侍婢見了自己竟也不主動讓路,未免也太不把她放在眼里。 不能在這個侯爺面前逞威風,難道還治不了小侍婢么。 卻是忘了,當初她自己也不過是個在雜技院里任人揮來喝去的小跟班。 阿宓猝不及防,下意識道了聲“疼——”,差點兒沒蹦起來,身體往旁邊倒去,正好被清清楚楚二人接住。 喬省冷汗唰得就要落下,他方才一直垂著眼走,自然看清了洛嫣的動作,沒來得及阻止罷了。如果喬府將有禍,其中一半絕對是洛嫣惹出來的。 好端端的走個路也要鬧出事來,他當真心服口服。 他先聲訓斥,“表妹行步怎么如此大意,也不看著些!這位姑娘可傷著了?張太醫那兒有上好的跌打損傷膏,在下稍后就著家仆給你送來?!?/br> 他這一出聲一轉目,才發現被洛嫣踩的是阿宓。兩人不能算陌生了,當初阿宓還被李琰帶去過喬府。 知道是世子另眼相待的那位小姑娘,只不知怎么又突然到了留侯身邊,喬省目光閃了閃,還是沒說別的什么。 但他自覺出聲夠快,態度也很誠懇,留侯總不好太過計較。曾經就有人不把留侯身邊的小內侍當回事,不敢對留侯撒氣,就把那小內侍折磨了個夠,再悄悄放回去。 當時誰也不知這么膽大的人是誰,待到十日后有幾位府上的公子相繼墜馬落水傷了手腳,才知道是哪幾位。 留侯一個都沒放過。 打狗也要看主人,這話半點不假。喬省沒有那么低劣的興致拿留侯身邊的人撒氣,哪知道一個照面下洛嫣就能帶出事端。 留侯轉了轉手間扳指,視線仍在喬省那兒,口中道:“阿宓姑娘如何了?” 清清幫阿宓背過身看了下,洛嫣那一腳真不客氣,加上阿宓皮兒嫩,整塊兒血塊就冒了出來,她咽了口口水道:“已有淤血,得用藥酒揉開,暫時不能走了?!?/br> “哦?!绷艉钶p輕淡淡應了聲,目光飄向了洛嫣,喬省不得不微移了兩步擋住,“這個……” “給她點銀子治傷嘛?!甭彐滔人雎?,探出頭隨意望了眼,“也是這人擋在面前不知讓路,我才不小心踩上的,大夫就由喬府幫她請吧?!?/br> 留侯微微笑,“洛姑娘真是有善心,本侯身邊的人還得感恩戴德?!?/br> 喬省就差沒拿東西把洛嫣的嘴給封起來,祖母讓自己帶她出來走走就是怕她惹事,哪知道這位鬧騰起來是誰也攔不住啊。喬省口中發苦,大約是第一次知道了豬隊友的滋味兒。 洛嫣對著留侯也怯,聞言低聲道:“也……沒什么?!?/br> “如此有善心的話……”留侯沉吟了下,揮手招來了人,“那就幫本侯一事吧?!?/br> 洛嫣還不知所以然,喬省已經猜到留侯要做什么了,上前阻止了兩句就聽留侯悠悠道:“有人說,本侯心氣兒最是小了,如果當日的氣當日不出消,多想個幾日,還不知得做出什么?!?/br> 喬省頓住,領略了留侯暗藏之意。 思來想去,留侯總不至于要洛嫣性命,況且也是該讓洛嫣知道知道教訓了。 他站定,看著留侯的人把洛嫣架到了高樹上,“本侯獨愛這種樹上筑巢之雀的味道,苦于少有人幫。洛姑娘發發善心,幫本侯把那雛鳥給掏下來吧?!?/br> 洛嫣……洛嫣不敢說話,就算有點兒功夫也沒敢使。這兒實在太高了,她看一眼就發暈,哪還記得其他,只能貼著樹不放,祈求的聲音都帶了哭腔。 留侯在下面含笑觀望了小會兒,就帶著阿宓尋太醫去了。 “阿宓姑娘喜歡這樣嗎?”尋太醫的路上,留侯還不忘溫聲問阿宓。 阿宓被清清楚楚架著行走,一蹦一跳的已經很吃力了,聞言都還沒想明白問的是什么,就馬虎點了點頭。 留侯惆悵摸了摸須,“不過是帶著阿宓姑娘走走就受了傷,庭望回來該責怪我了。哎,難道本侯如今這么不管用,連個小姑娘都敢當面欺負人?!?/br> 身邊的人聽了這話,笑容都要保持不住了。剛才的洛嫣絕對是腦子有問題,也不知道喬府怎么教的,換了尋常人,誰敢當著您的面找死啊。 留侯沒聽到他們心聲,反倒越想越難受的模樣,“不行,本侯越想心越難安。不如阿宓姑娘傷好之前就待在我身邊吧,不看著你養好傷,總不放心啊?!?/br> 聞言趕來的沈慎頓了下,深感不妙,只覺得是留侯終于要對阿宓出手了。 第40章 捧足 沈慎對留侯向來順從, 令出即行,無論從哪方面考慮, 留侯都暫且不會質疑他的忠心。所以直到沈慎面不改色地扯皮了幾句,再把人迅速帶走后,留侯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自己這是……被提防了? 他摸了摸下巴頗為失望道:“本侯如此和藹可親, 難道會對阿宓姑娘做什么嗎?” 清清楚楚都忍不住抽搐了下嘴角, 論厚臉皮者,留侯當選, 世無其二。 阿宓是被沈慎抱回去的, 他沒借用旁力,徑直穿過長廊和竹林, 橫抱阿宓大步走回住處。途中有宮仆, 還有遙遙望見的一些貴女,都忍不住紅了臉,嘴上唾著“世風日下不知羞恥”, 心底卻著實羨慕又好奇。 沈慎在京城名聲雖不好, 但他擁有的實權無可置喙,便是一些一二品大員也比不得他權柄在握,兼之高大英挺和慣會迷惑人的皮相, 他的冷在一些女子眼中也成了云中月、高山雪, 令人心迷神往。 可惜他不近女色,沈府又從未有說親的意向, 多少人鎩羽而歸, 沒料到他竟也有如此愛護一個女子的時候。 “被愛護”的阿宓窩在他懷里不知福, 小臉依然皺巴巴的,腳背生疼。 這是阿宓第二次傷腳了,她覺得自己實在倒霉,又想到傷未好之前恐怕都不能跟大人爬山玩兒了,越想越覺得難受,人都蜷成了團兒,軟軟地伏在沈慎胸前。 “快到了?!鄙蛏鳟斔鄣脜柡?,加快了步伐,進屋后就遣退宮仆把阿宓放在椅上。 阿宓卻忽然想起昨夜的事,暫時忍了疼痛,“大人酒醒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