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節
而此時的皇后呢,汗整個兒把頭發給打濕了,也不知她疼是不疼,總之,她乖乖兒的躺著,該使力的時候就使力,該存力氣的時候就存力氣,一聲不吭,一絲不亂。 召了蘇秀過來,她道:“蘇秀,給我熏些麻賁?!?/br> “娘娘,這東西怕不好用,萬一給孩子聞了呢?”蘇秀還記得太后娘娘用麻賁,用到最后成了癮的事兒呢。 羅九寧道:“不妨的,麻賁可以止疼,也可以叫我再有力氣,此時這個樣子,先前的力氣就白使了,咱們還得接著來,快去?!?/br> 不一會兒,麻賁來了。 蘇秀點燃了,給羅九寧聞了一聞,極難聞的味道,她聞罷之后閉上了眼睛,卻是果決的說:“王先生,把孩子推回去,正宮位?!?/br> 便是穩婆,也是郎中,而真正受人尊敬的郎中,是得給人喚一聲先生的。 因皇后一直鎮定無比,穩婆們便也不慌亂,可臨產之際正宮外,那種疼痛是一般人都忍受不下來的。 所以,王嬤嬤道:“娘娘,您要真覺得痛,就喊出來,婦人生產時痛了喊一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br> 羅九寧笑了起來:“喊也無益,徒費力氣,倒不如蓄著力氣生產呢,先生您說是不是?” 她閉上眼睛,道:“推吧?!?/br> 那種痛楚,從她痙攣著的面龐,再到攥在一處的雙手都可以看得出來,但是她并沒有喊,她的姿容,是嬤嬤們從未見過的美貌,但孕中,依舊皮膚白皙,五官不俗,唯鼻梁上幾點小雀斑倒還有點佻皮。 而她處變不亂的鎮定,才是叫這些穩婆們真正佩服不已的。 等王嬤嬤正好了宮位,她混身已不知出過幾多汗了。 蘇秀眼瞧著皇后痛苦,心痛不已,不由的就在她耳邊說:“娘娘,把皇上喚進來吧,您總不能一個人撐著?!?/br> “喚他進來有何有,難道能替我生孩子?”羅九寧咬了咬牙,再問王嬤嬤:“先生,麻油雞蛋呢,可炒好了?” 三兩麻油一顆雞蛋,食了便可促進生產,這是古來產婦們的偏方。 王嬤嬤沒想到皇后于生產竟會這般熟悉,而麻油雞蛋也是早備好的,端上來,羅九寧看也不看,那般油膩的東西,幾口就吞完了。 再閉上眼睛,她說:“勞煩諸位了,待到皇子們出生,本宮必定重賞各位,現在,咱們再來一次,可好?” 幾個穩婆面面相覷,原本在看見那只小腳丫的時候給嚇了個六神無主的,此時因為皇后的鎮定,便也齊齊鎮定了下來,擁了過來,等著皇后再一輪的生產。 銅漏滴滴,月影西斜,時間一刻刻的過去,眼看月落,天瞬時就黯了下來。 裴嘉憲依舊在池邊站著,就在天地皆黑,黑到連燈火都仿佛要叫天地給侵蝕了時,忽而屋中響亮的一聲啼哭,他立刻臨腳便邁,等邁了步子才發現自己站在水邊,險些就要一腳栽進水里去。 “如何,可是生出來了?” “哎喲皇上,是位公主,不過,還有一位呢?!蔽葑永飩鞒鰜淼?,是穩婆的聲音。 裴嘉憲兜然聽聞是位公主,心中不由便是一喜,瞬時便笑了出來,豈知此時,屋子里的皇后就哭開了:“疼,疼,好疼,皇上,我疼,我好疼啊?!?/br> 只聽到她那帶著顫的,荒亂無助的哭聲,皇帝混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奮不顧身的就要往里闖。還是諸位御醫們趕了來,拼死將皇帝給攔到了外頭。 屋子里,皇后的哭聲并不大,聽起來哀哀切切的。 她似乎從未在他面前哭過,不對,應該說羅九寧永遠都是笑瞇瞇的,就從來未曾在人前哭過,此時哭將起來,便是那種委屈極了,偏偏那委屈還無處可訴式的凄涼幽怨。 “朕往后無論什么都聽你的,順著你,可好?”裴嘉憲在窗外,也是語無倫次。 “疼,皇上,我疼?!备糁坏来白?,她似乎還在使勁兒,而未幾,又是一個孩子的哭聲。 “皇上,大喜呀……”一個穩婆在窗內喊道。 “住嘴,有什么好喜的,朕只問你們,孩子可是生出來了?”裴嘉憲道。 “一位皇子,一位公主,都平安的不得了?!?/br> 話未說完,皇帝已經進來了:“抱出去,抱出去?!?/br> 他說著,就撲到了床前。而此時的皇后,已然蓋上了被子,面色仿如金紙一般,發間rou眼可辯的,是明晃晃的水珠子,屋中一股血腥之氣,地上的金盆之中,滿滿的全是血水。 “皇上,您快瞧瞧吧,一位公主一位皇子,生的可真叫俊俏?!蓖鯆邒咭詾榛噬隙ㄈ幌矏刍首?,自然是把小老三給抱到了皇帝面前。 裴嘉憲只看了一眼,便道:“抱到隔壁去,喚了奶娘來,給他們喂奶便是?!?/br> “皇上就不看一眼?”畢竟如此俊俏的小皇子,皇帝怎能不喜,王嬤嬤有點兒想不通。 但是等皇帝回過頭來,那一臉抑不住的怒意,就把王嬤嬤給嚇的,抱著孩子立刻就撤了。 “阿寧?”裴嘉憲握上羅九寧的手,只覺得冷的叫他害怕。 再看錦被遮著的胸膛上,也是一丁點兒的動靜也無。腦中再是嗡的一聲,裴嘉憲心說,這不是會是死了吧? 此時御醫們也全圍到隔壁,去給小公主和小皇子請平安脈了,隔壁慢是宮人和太監們,俱在說說笑笑,裴嘉憲摸了一把,見羅九寧的手腕上竟是一點脈息也無,腦中嗡的一聲,便高聲喚道:“御醫何在?” 無人應聲,隔壁的笑鬧聲卻是愈發的高了起來。 而羅九寧的鼻尖上本是貼著一捋亂發的,若她果真有呼吸,那亂發總該叫呼息吹著會顫的,但那捋頭發,它竟是一動也不動的樣子。 裴嘉憲此時愈發的懵了,緩緩伸出手指來,一點點的,往羅九寧的鼻尖處湊著。近了一點,察覺不到呼吸,于是再近一點,依舊察覺不到呼吸。 “御醫,御醫何在?”他不敢松開妻子的手,可是又不得不把那些該死的,明日就該全部殺頭的御醫們給喊來。 “皇上可知道我方才有多疼,又有多怕?”就在這時,羅九寧忽而睜開眼睛,就問了一句。 裴嘉憲直勾勾的望著她,唇角抽了抽,似乎不知道該說什么似的。 “小時候跟我八姨一起出去給人接生,見了太多婦人生產之后,夫家所有人的都是圍著孩子轉,卻把個產婦冷冰冰的扔在床榻上,懷壯壯的時候倒還罷了,在懷小的這兩個的時候,我便想好了,無論如何,待我生完了孩子,必定得要叫您陪著我?!彼诵┞橘S,興奮勁兒還沒用完了,此時倒也不覺得疼,也不覺得怕,只知道自己一身的孤膽,把個難產拼成了順產。 “皇后?”裴嘉憲頓了良久,忽而雙手握著羅九寧的手,就抵到了自己眼睛上。 他大約是在哭,因為羅九寧的手都給他弄濕了。 方才開玩笑的時候,羅九寧倒沒覺得有甚,此時看皇帝是果真給嚇壞了,于心又頗有幾分不忍,于是勸道:“好啦,我剛才不過嚇唬你而已?!?/br> “咱們,可不能再生了?!彼\言道,“果真不能再生了?!?/br> 止看這生產時的場面,裴嘉憲便后悔了生那倆小的出來,至于往后再生孩子,笑話,任朝臣們再怎么罵他不如先帝,他也絕不會再多要一男半女。 羅九寧本想說,要不行就再多生幾個,她笑了笑,剛想張嘴,只覺得一口氣提不上來,這一回,才是真真兒拼盡了一夜的力氣,就暈過去了。 當然,御醫們一來,替娘娘再熏了些青鹽,她醒轉過來,再打了幾個噴嚏,也是累的連看孩子的精神都沒有,便又沉沉睡過去了。 直到羅九寧睡安穩了,裴嘉憲這才移駕隔壁,要去看看方才兩個折騰了皇后一夜的,小熊崽子。 也不知那一個是公主,又那一個是皇子,總之,兩個紅皺皺的小團子,在清晨窗外透進來的日光里,憨沉沉的睡著。 看了半晌,裴嘉憲在蘇秀、阿青、蘇嬤嬤眾人的注視下,才來了一句:到底不如禹兒更好看。 蘇嬤嬤頓時就笑了:“皇上,您見大皇子的時候,他都已經好幾個月了,皮膚都撐開了,當然好看。要知道大皇子才出生的時候,皺成一團,紅的像只小老鼠一般,奴婢猶還記得,皇后娘娘那時候抱著孩子,一個人團在床上時的樣子了。 此時提往事,就是給裴嘉憲找不痛快了。 此時天色已明,因著皇后生產,皇帝難得高興,今兒不必上朝,便準備帶上裴禹和裴琮兩個,策馬到這原上好好的馳上一回。 才出了鳳儀院,便撞見小蘇秀。 她捧著塊蘇嬤嬤今兒早起才蒸的油胡旋,正站在株梧桐樹下吃,不比旁人皆是喜上眉梢,走路都格外的輕快,小蘇秀像是九月里叫霜蔫了的茄子,一張臉蔫噠噠的,吃的很是不高興。 “你家娘娘才生了孩子,正是高興的時候,你倒好,緣何卻是在此哭著?”裴嘉憲今兒高興,便與這打小兒就在自己府中長大的小婢子也多聊了會子。 “奴婢只是覺得娘娘當時險,所以后怕,怕的要死?!碧K秀說道。 裴嘉憲于是頓住,道:“生產不是挺順利的,又有甚好險?” 便羅九寧裝了回死,也不過嚇的他魂飛魄散虛驚一場而已。 蘇秀捧著塊胡旋,吃了兩口,也沒了吃的心情,抬眸瞪了皇帝一眼,道:“皇上真以為咱們娘娘是順利生產的?你可曾知道,她生小公主的時候,小公主先伸了一只腳出來,當時那王嬤嬤就悄聲的叫說,恐怕自己一生接生沒有失過手,今天得有個一尸三命了?!?/br> 裴嘉憲愣在當場,不敢相信似的。 蘇秀于是又說:“當時,滿屋子的穩婆全慌了,哭的哭,叫的叫,甚至有一個暈了過去,唯獨娘娘最鎮定了,讓穩婆們替自己正宮位,又讓穩婆上麻油雞蛋,奴婢分明瞧她快疼的死過去了,可她就是一聲未吭。奴婢甚至把手遞給了她,叫她若是疼的慌了就咬,她還在笑,她說,徜若咬破了你的手能不叫我疼,我便咬破了也行,可是秀兒啊,咬破了你的手,該疼還是得疼。奴婢當時……” 手捂上唇哽噎了片刻,蘇秀又說:“娘娘還曾跟奴婢說,自己只有一半一半的把握,若活,三個人都能活,若死,也許三個人都得死,萬一要是她死了,叫奴婢轉告您一聲,她自打在自家那棵石榴樹下見您的第一面起,心里就再也沒了裝別人的位置,一顆心里滿滿的,都是皇上?!?/br> 言罷,蘇秀忽而就想起來,皇后也曾說過,萬一自己活著,這話要她悶在心里永遠都不能說出來的,自悔失言,捧著塊胡旋轉身便跑了。 裴琮和小裴禹倆兄弟聽說皇帝要帶著他們去騎馬,大清早兒的,勾肩搭背的就來了。 倆兄弟瞧著一般高,裴禹秀致高挑,裴琮卻是矮胖胖的五短,恰是一對好弟兄,本以為今天可以跟著皇帝好好兒策回馬呢。 豈知皇帝經過時看都不曾看過他們,出了皇家別苑,一人策著馬,于那朝陽才盛的原上,策馬而馳,于五月初夏的晴空里,一塵黃煙,騰下樂游原,便往著曲池苑的方向而去了。 “四叔怕是將咱們忘了?”裴琮說。 裴禹撇了撇嘴:“他瞧起來似乎很不高興的樣子?!?/br> 倆兄弟還小,這世間有太多的新奇玩藝兒是他們所沒有玩過的,勾肩搭背的,就又走了。 裴嘉憲漫無目的的策著馬,路過一片柿子園,高高的枝頭結著米黃色的花兒,繁花一簇簇,顯然今秋,又是個柿子繁枝滿墜。 再路過一片梨園,繁枝滿墜,已是滿樹棗兒大的,繁嘟嘟的果子,年青的皇帝繼續策馬往前跑著,終于,路過一片槐林,他于是摘了兩株雪白的槐花,又調轉馬頭,往原上奔去。 此時日頭才完會升起來,黑天胡地睡了一覺的皇后睡足了,睡飽了,叫蘇嬤嬤扶著坐了起來,一個個揭開襁褓,格外好奇的,也正在打量著自己的兩個孩子。 于她來說,在第一刻夢到自己宿命的那一天開始,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僥幸。 度過一趟產厄,自然也是僥幸。 可羅九寧覺得,只要自己仍還能如此耐性并從容,所有的厄運,她都能走得過去,只是遺憾,關于愛不愛裴嘉憲的那句話,她此生是不會再開口了。 也罷,就讓他永遠都以為,她是愛著裴靖的吧。 正如夢中那兩個女子所說,滿滿的繁華,也總還是要有那么點遺憾,才叫真歡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