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待春鶯一走,蘇嬤嬤莫名其妙的撿起盒染發膏子來,嗨的一聲道:“這宋氏這又玩的什么天機?染發膏子,不是咱們府的老祖宗才能用的東西,她給咱們陶夫人送一盒作甚?” 羅九寧從蘇嬤嬤手中接過染發膏的盒子一把旋緊了,淡淡道:“不過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淹罷了?!?/br> 說著,她轉身,從自己妝臺上的妝奩箱子里翻了片刻,取了幾支自己陪嫁來的簪物出來,遞給蘇嬤嬤道:“你托個空兒把這些簪子拿出去當了,換成錢,給云榧她娘,云榧要能救就搭救一把,若是已然救不過來,就厚葬了她。但千萬不能說這銀子是我給的,否則,這可就成我指使云榧的罪證了,嬤嬤明白這其中的嚴重否?” 蘇嬤嬤接過幾支簪子來,望著妝臺上那枚蝙蝠形柿蒂連弧紋鑲邊的銅鏡里羅九寧的一張臉,由衷嘆道:“娘娘的心善,真真兒無人能及?!?/br> 銅鏡是圓的,照著羅九寧一張略顯圓潤的面龐,天然上翹的唇角,無論悲傷還是喜悅,她唇角永遠都勾著笑似的。 而在她初嫁過來的時候,臉比如今還圓,一身軟綿綿的細rou,也是一年在王府中叫宋綺在吃食上給苛待著,生生餓瘦的。 在生了小壯壯之后的這幾個月,她因為宋綺的苛待,越來越瘦,唯獨這張臉,天生的娃娃圓,瞧著還跟個孩子似的。 當然,她的性格也好,總是慢騰騰的,又還溫柔寧靜。 蘇嬤嬤是個極暴燥的脾氣,但只要聽她說上兩句,就總會平靜下來。 她要端走碗的時候,羅九寧兩只圓圓的眸子,下意識的伸出舌頭來,舔了舔紅紅的唇。 蘇嬤嬤格外的心疼,于是低聲道:“娘娘要再想吃一碗,奴婢這就出托人出府,再買些青筍來替你做去?” 羅九寧雖饞,卻也知道蘇嬤嬤的難處,連忙搖頭:“晚上還有好飯吃,咱們暫且不急這個?!?/br> 蘇嬤嬤愣得一愣:“只要宋姨娘還管著膳房,咱們院里就不會有好飯吃的?!?/br> “王爺會進來的,王爺進來,咱們不就都能打牙祭了?”羅九寧頗調皮的吐了吐舌頭:“告訴外面的丫頭們,今兒由著性子點菜,無論點什么,膳房肯定都會送的?!?/br> 蘇嬤嬤頓時會過意來,歡天喜地的就出去了。 望著蘇嬤嬤的背影,羅九寧自打作過那個夢以來,才算深深的往外吐了口氣,但旋即一念,想起書中關于今夜的描述,那口氣就又提起來了。 生了孽子的羅九寧,按理來說應該被裴嘉憲,乃至整個王府,一并皇家所有的人唾棄,便裴嘉憲,也絕對不可能再與她有夫妻之實才對。 可是照著那本書里所寫,裴嘉憲非但不在乎她失身,更不在乎她生了那么個孽子,今夜還就要進來與她同房。 泄/欲工具,這是那本書中對于他這種反常行為的解釋。 疲累了半天,羅九寧打開柜子,從中抽了匹小壯壯的小襁褓出來,孩子身上那股子淡淡的乳味兒頓時彌漫,縈繞在她鼻尖上。 她深深嗅了口孩子身上的奶香,生完孩子三個月來終于吃了一頓飽飯,在這略冷的深秋,肚子里熱乎乎的,幻想著胖乎乎的兒子,倔乎乎的爺爺和嘮嘮叨叨的奶奶,白了一頭華發的娘。 想象他們圍在一處逗小壯壯時一家人開懷大笑的樣子,心里也是熱乎乎的。 嗅著孩子襁褓上淡淡的奶香,她就睡著了。 * 秋日的下午,洛陽滿城紅葉,陽光照滿全城,一派紅火欲燃的景象。 洛陽為東都,城中亦修有皇帝隨時可以駕臨,上朝問政的宮殿,不過因帝少至而空置而已。 而肅王府,則是全部照著長安東宮的規格而修建的。 府宅前院依次三條,左側長巷深深,直通遍藏千卷經綸的廣內殿,右側宮墻高高,則通往門臣、長吏,以及幕僚們所集結的廣陽殿。 此時秋陽遍灑于紅墻上,前院處處是往來而行的門客,幕僚,以及他們的馬夫,侍童等人。 府第正中正殿名曰承光,得要穿過三間闊朗高大的大院才能到達。 這一處承前啟后,便是肅王裴嘉憲在外院時,見幕僚,與府中長吏、門臣們商議,并處理洛陽政務的地方。 肅王的常隨阿鳴,與府中長吏王守義,顧澤海等沿臺階上的瓷花沿緣邊而立,侍于廊下,正在等著王爺的傳詔。 而他的妾侍宋綺就跪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正在抽抽噎噎的哭著。 隔著玄色鑲金線邊的浴簾,裴嘉憲的外祖母宋金菊正在柔聲細語的說著:“當初她頭一回入宮伺候你的那一年,你才不過九歲而已,我記得你是在皇子殿里,大舌頭,話都說不齊全,更甭提告狀了,總叫老宮人們欺負。她當時也才不過十歲,小豆苗兒一個,哭哭啼啼的就入宮伺候你去了?!?/br> 這是在說宋綺。 聽到這里,宋綺哭的更兇了。 “后來大些兒了,你母妃又不小心沖撞了太后,太后為此不喜于你,她為了能幫你,又跑去伺候太后,這些你難道都能忘了去?” 這說的,仍是宋綺小的時候。 “外婆,就事論事,不必說這些?!焙焹?,裴嘉憲終于說了一句。 “外婆敢擔保,阿綺待媛姐兒可是當成自己的命來看待的。為了王府,為了媛姐兒,阿綺付出的還少嗎?這一回云榧都畏罪自殺了,整個盂蘭院的丫頭婆子們自然也嚇了個半死,往后不會不對阿媛盡心的,阿憲,饒過阿綺這一回吧?!?/br> 水聲嘩嘩,老太太凝神靜聽,簾內的裴嘉憲在專心沐浴,再不作聲。 她這大外孫子,許是自幼養在皇后膝下的緣故,與女兒麗妃關系一直淡漠,與她的關系其實也淡得很。 當然他對于肅王府內院的任何一個人都是漠不關心的。 一道高墻相隔,府外三大殿井然有序,守衛森嚴,律法嚴明,仿如皇廷。 但內院雞飛狗跳,每日丫頭婆子們吵嘴斗鬧,簡直就跟個大雜院似的。 當然,這也怪不得他。 常年征戰在外的將軍,他的疆場在塞外,在雁門關外,在沙場之上,而不在這座小小的府宅之中。 要說這一回讓他發怒,還得怪宋綺蠢,須知媛姐兒雖不是他親生的,但他是跟親女兒一樣養的。 他原來經常出征在外,府中并不置妾侍,唯有個宋綺替他在皇子殿中掌管起居。 這孩子當初被裴嘉憲抱回府時才是個剛生出來的皺皮娃娃,臍帶都還在發炎,瘦成一把骨頭,哭起來連聲兒都沒有。 宋金菊也不知道這是誰人生的,不過當機立斷,就讓宋綺接手了這孩子,當然,也是憑此,宋綺就有了個妾侍之位,拿親生的一樣看待媛姐兒,一直養到如今。 宋綺能陪伴著裴嘉憲,一直從長安到洛陽,替他打理中饋,撫養孩子,牢牢掌著內院的主動權,與阿媛這孩子可是分不開的。 整個內院,裴嘉憲會放任所有人斗的你死我活,但絕不會容許任何人傷害媛姐兒。 今天宋綺拿媛姐兒作筏子,本來針對的是那個大大咧咧,一根筋的蘇嬤嬤。 也不過碾死一只螞蟻般容易的事兒,豈知竟就陰溝里翻了船,在這么件小事兒上栽了跟頭。 作者有話要說: 親們,求投喂營養液?。?! 感覺和上榜差了好多好多?。。?! 營養液有紅包相贈,大家投完記得留言?。。?! 第9章 酒釀鴨子 “外祖母向你保證,往后媛姐兒我親自照看,絕不叫任何人有可趁之機?!崩咸园蟮目跉?,又說道:“你就原諒了阿綺這一回,好不好?” “叫她到王妃跟前跪著去,王妃不原諒,就不準起來?!焙焹鹊呐峒螒棙O為果決的,就說了一句。 宋金菊重重兒的吭了一聲,老臉上方才還笑的格外慈祥的褶子,于一瞬間變的像刀子一樣,但她到底心機綿沉,默了半天,幽幽道:“也罷,看來當年她小小年紀入宮,伴著你過的那些艱難日子,你全都忘了?!?/br> 老太太說完這句再等了半天,簾內水聲嘩嘩,裴嘉憲卻是再也不說話了。 宋金菊一張臉愈發的陰沉,此時那褶子都皺的能夾死蒼蠅了。 但到底她心機綿沉,過了半晌,極重的就說了一句:“好,不就是求得王妃的原諒?我命阿綺此刻就去。不過,阿憲,你待阿綺,未免太苛刻了些?!?/br> 獨剩水聲嘩嘩,裴嘉憲又是半日不語,宋金菊也就退出來了。 * 宋綺方才還格外換了件蔥綠面兒,繡著黃色芙蓉花的低胸襖衣,秋風吹過來冷的瑟瑟發抖,可惜了的,凍白挨了,裴嘉憲竟是一眼都不曾瞧見。 “那么小個孩子,阿憲抱回來的時候就像只小奶貓似的,我替他養到四歲了,姑奶奶,便偶爾用一下又有什么?”宋綺恨恨道:“我白擔了生母的名兒,又替他養了四年的野孩子,難道我是真愛那孩子不成?笑話?!?/br> “孩子不過小事,重要的是,咱們一直以來都忽略了那羅氏女的聰明,只當她是個傻的,今兒一回我算是試出來了,她還不算太傻?!崩咸种堈?,望著沿途的秋景,頓了片刻,忽而道:“去,此刻就到正院,跪到那羅氏女面前求情去,一定要作足了樣子?!?/br> “姑母,我又沒錯,你怎的能叫我跟那羅氏女求情?”宋綺立刻就急了:“便為妾,我也不可能跪一個給王爺生了孽子的主母,她是個什么東西,也配我去跪?” 宋金菊臉上那褶子在夕陽下頓時又變的份外柔和,但饒是夕陽照著,也是一股子揮之不去的陰戾:“自幼兒,你就是個直性子,而若非你這般的性直,又豈會在宮里吃那么多的虧?你可知道,有句老話兒叫作,謀而后定,以退為進?就憑你這傻樣兒,才會回回吃虧的,此時給我跪著去,跪久了,你就悟出來了?!?/br> 宋綺不懂得什么叫個以退為進,但是這么些年來,從一開始在宮里和別的皇子們的丫環斗,再到想辦法討好皇后,討好太后,她所有行的事兒,幾乎全是由這老姑奶奶一手點撥。 既她說能以退為進,那就真的是退上一步,還能再進一步了。 這樣想著,宋綺雖心里恨的慌,但依舊吞了口悶氣,就到正院,跪著去了。 * 且說承光殿內。 裴嘉憲終于沐洗完了,搭起簾子出了浴室,穿過寢室,再到外殿。 他雖才沐洗過,連外衣都不曾穿著,但身上本黑面的中單卻是將身體遮的嚴嚴實實,大剌剌往圈椅上一仰座,通身上下,唯獨兩只羊脂玉色的手,與一張臉灑在夕陽下。 阿鳴在外等了半晌,這時候才好上來替他擦拭頭發。 “長安來信,說三個月后太子要駕臨洛陽,巡視孤將洛陽治理的如何?!迸峒螒椚斡砂ⅧQ輕輕揩著頭發,閉著眼睛,對長吏王守義說道。 “皇上的疑心,竟如此難銷?”王守義撫著山羊須說:“這擺明了,是想讓太子來挑您的短處的?!?/br> 曾經的裴嘉憲手握兵權,殺伐集于一身,又有帝寵,于整個大康王朝不可一世。 可一年前皇帝于江寧府的遇刺是個坎兒,當時,鎮守皇城的是他,中秋夜宮中大火,皇帝最寵愛的陶嬪被燒死于火中,一尸兩命。 從此,裴嘉憲就失了皇帝的信任,先是被罷黜兵權,接著放出京,卻是放在伸手就可制肘的洛陽。 如今再派太子來督政,裴嘉憲估摸著,皇帝這是要以狠腕,來再黜自己一把了。 一個曾經執掌過兵權,于契丹、土蕃等地殺聲赫赫,能叫整個南詔不知大康皇帝是誰,卻人人皆知裴嘉憲的皇子來說,如今,可謂是他人生之中,最艱難的一段路了。 身邊謀士眾多,但沒有人能想到很好的辦法,讓裴嘉憲能夠重獲皇帝信任,再遭皇帝器重,重返邊關戰場。 而只要不返戰場,他被懸放在洛陽,就永遠都沒有能展開手腳的一日。 “王爺今兒還是頭一回管內院妻妾爭寵的事兒?!苯锹淅锪碛幸蝗?,壓著語調忽而就來了一句。 閉著眼睛的裴嘉憲在陽光下微簇了簇眉頭,卻不曾說話。只揮了揮手,那意思是叫阿鳴與王守義一并退下去。 待王守義和阿鳴一起退了,角落里的男子又道:“咱們那位王妃嫁進來之前,王爺曾詢問于我,可有什么東西能充女子的元紅,而不被宮里那些刻薄眼的尚宮們看穿。 當時我就覺得,王妃怕是非完壁。不過,當時我猜,您是感念陶九娘曾經為您診心疾的恩情,并陶八娘在宮中死于大火,亦是您的過失,您才肯不介意王妃是否完壁,都愿意娶她的?!?/br> “如煙……”裴嘉憲聲音中含著些惱怒,似乎是想要制止他。 但那人又道:“嫁過來才四天,她診出孕脈來,滿府嘩然。您當時也曾想過把她有孕的事情報到皇上面前,而后退婚,或者說直接就把王妃作的干干凈凈,洗涮恥辱的吧。畢竟,陶九娘診病的恩情,可抵不過混淆您的血脈這樣的大罪。您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最終就吞下了此事,還任由王妃生下了孩子?” 夕陽下裴嘉憲半干的頭發從圈椅的椅背上順順的往下滑著,他眉頭皺的越來越緊,薄唇抿著一條直線,仿佛蘊著極大的憤怒,卻依舊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