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一個相貌丑陋,卷著褲管的赤腳老農此時正扛著鋤頭,在地里揮汗如雨的鋤著田地。 而在他不遠處,則站著一個年約二十四五,皮膚白皙,烏發總冠,相貌清美絕倫,仿如仙人般的男子,發間疏疏沾著幾?;覊m,負著雙手,冷冷注視著這老農。 “王爺,咱們這都站了半日了,那方思正就沒有想跟您說話的意思,要不,屬下把他打一頓,綁回去算了?!鄙砼砸粋€黑臉漢子粗聲說道。 “千里,方思正是文人,雖說看似瘦峭,不堪一擊,但脊梁之中有鋼氣,寧折不彎,你拿待武夫的辦法待他是行不通的?!边@男子面雖冷,說起話來嗓音卻是與他清秀俊美的面貌極不相稱,嗓音非常的洪厚,沉重,也格外的從容,緩和:“等吧,拿出你練武時的耐性來,與孤一起等,只要有耐心,孤就不信磨不透這老匹夫的性子?!?/br> “四爺說的是,屬下明白了?!焙谀槤h子嗓音極低沉的,應了一聲。 卻原來,這位站在田梗上,發間沾著灰塵,仿佛仙人墜落凡塵的男子,正是當今皇帝裴元昊的第四子,羅九寧的丈夫,肅王裴嘉憲。 與身旁的黑面漢子,侍衛陳千里注視著田間的老農,二人就那么站著。 忽而,遠處一匹駿馬奔馳而來,馬上一名侍衛,高聲叫道:“王爺,王爺,府中有急情,內院的人出來報說,咱們王妃未經您的同意,擅自出府,孤身一人回娘家去了?!?/br> 裴嘉憲頓時側目,與侍衛陳千里對視了一眼,旋即薄唇輕掀,吐了兩個字出來:“回府?!?/br> * 肅王府內院正院,恰此時候,蘇嬤嬤正在等丫頭從大廚房里給王妃羅九寧端的燒麥了。 “燒麥了?” 蘇嬤嬤氣急敗壞的望著丫頭杏雨:“那可是我親自到大廚房給娘娘蒸的,放了最好的火腿,青筍和蘿卜,緣何就沒了呢,緣何就只端來一籠快餿了的包子?” 杏雨立刻就跪下了:“嬤嬤,是宋姨娘的丫頭春鶯半路把燒麥給端走了,她還說,老祖宗這幾日禮佛,全家都該茹素,今兒就只有蓮花白的包子吃?!?/br> 蘇嬤嬤氣的直跺腳。 堂堂王府,王妃的午餐卻只是一籠素蓮白的包子,并一碗稀拉拉的小米粥而已,慢說婢子,連王府幾條看門狗吃的都不如。 但只哪怕在月子里的時候,羅九寧所能吃到的就全是這樣兒的東西。 但這還不算最可怕的,可怕的是,蘇嬤嬤所蒸的那籠燒麥,宋綺很快就會給自己的女兒媛姐兒吃。 而媛姐兒只吃了半只之后,就會混身發疹子,整個兒病倒。 緊接著,宋綺就會打上門來,直指是蘇嬤嬤在燒麥里下毒,想要害死媛姐兒。 然后,蘇嬤嬤將會被宋綺以戕害府中小主的名義給拖下去,栽贓上刑,這也算是剪除了整個王府之中,這一年來對羅九寧最忠心耿耿的人。 羅九寧從包袱里掏了一枚枚的薄藥膏盒子出來。 有治風濕的,還有治皮膚搔癢的,更有治筋骨扭傷的,她抽開妝臺,一枚枚往里擺著。 過不得片刻,她便聽到外面一陣震天的嚎哭之聲,緊接著,宋綺親自抱著一臉紅疹,混身都在抽搐的媛姐兒就進來了。 “來人,將蘇嬤嬤給我剪了,你們可瞧瞧吧,瞧瞧她把我的媛姐兒害成什么樣了?!?/br> “什么我呀你的,王妃還在這兒了,宋氏,注意著些你的嘴巴?!?/br> 蘇嬤嬤挺身而出,但隨即,宋綺的丫頭春鶯就給了她一巴掌:“蘇嬤嬤,咱們小主吃了你蒸的燒麥,快死了,你還能說這種話?” “放肆,我一個作奴才的,為何要害小主?”蘇嬤嬤頓時尖叫了起來。 “娘娘,您瞧瞧媛姐兒這樣子,您可是她的嫡母,我今兒要打死這蘇嬤嬤,您沒意見吧?”抱著媛姐兒,宋綺如是說道。 大中午的,桌上一盤素蓮白的包子散發著淡淡的餿氣,一碗清可見底的小米湯,映著宋綺那不斷在抽動的,錐子般的下巴,顯然,她也是氣急了,下巴簌簌兒的抖著。 而宋綺懷中的媛姐兒,也是裴嘉憲唯一的女兒,此時一身紅疹,滿身高熱,鼻子呼嗤呼嗤,正在疾促的喘著。 羅九寧才進門,面對的便是宋綺的直逼之勢。 而在《為表妹折腰》那本書中,羅九寧膽小懦弱,不敢言語,任憑宋綺把蘇嬤嬤帶出去問罪,并活活打到半死,后來拖了一陣子,就病死了。 但此刻的羅九寧,已經不是那個懦弱的羅九寧了。 她坐在八仙桌側,一只藍寶石祥云紋飾的手鐲與桌面輕輕相磕著,出聲卻是極度的柔和,讓在場所有人于瞬間,呼吸都穩了下來。 “孩子既然不舒服,最重要的難道不是先請外院的太醫進來診脈,宋氏,我且問你,難道在你看來,媛姐兒的身體竟比不上蘇嬤嬤一條命重要,讓你置這病到如此沉重的孩子于不顧,就先來治蘇嬤嬤的罪?” 宋綺驀然驚醒,往后退了一步,立刻側首對丫頭春鶯說:“快去外院傳太醫來呀,還愣著作甚?” 此時,羅九寧已經站了起來。 她伸出雙手道:“宋氏,把孩子抱過來我瞧瞧,看她究竟是怎么了?!?/br> 隨著宋綺遞孩子,正殿內院的,外院的,一大群的仆婦們全都往羅九寧身旁湊著,要看媛姐兒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 而就在這時,空蕩蕩的正院門外,邁步走進個男子來。 這位身著蟹殼青的圓領袍子,腰綴青玉,五道珍珠流蘇,微風輕拂起袍擺,下面是寶藍面的束腳綢褲,一身清爽,唯獨烏靴面上淡淡一層揚塵,發鬢間淡淡的草灰,昭示著他當是騎馬行過遠路,才從遠程上回來的。 他的面貌,因為太過嚴厲,并不能用美玉來形容。 但又因為他生的太過俊美,劍眉星眸,肌膚如玉,兩道眸光仿似寒星,便那嚴厲也叫人覺得可親起來。 兩個匆匆趕來的太醫走到正院門上,見竟是本該出差在外的肅王裴嘉憲站在門上,立刻便伏地而跪:“吾等見過四爺!” 裴嘉憲略點了點頭:“快去給阿媛診脈,徜若有什么兇險,立刻來報予孤聽?!?/br> 倆太醫應了,背著藥箱子,疾步匆匆,就進殿去了。 * 西偏殿內外熙熙攘攘,內院的,外院的,整個肅王府的奴婢們大約全集中在這兒了。 羅九寧遠遠兒的,瞧見自己的丈夫裴嘉憲站在窗外,腦海中不由便浮起曾同榻過的三夜,他于黑暗中叼起自己的唇,緩緩而啜時自己推著搡著不肯要,嗚嗚而哭的情形,不由便打了個寒顫。 連著三夜未能圓房,她反而還懷了別人的孩子,原來羅九寧并不曾多想過,直到夢里看到那本書,知道他的小妾宋綺終將要害死壯壯,他還最終要親手將她斬殺,才頓時醒悟過來,這人的心機之深沉。 他大概從那時候就已經想好,將來她該怎么死了吧。 才四歲的媛姐兒躺在羅九寧的床上,細而微黃的流海全沾在額頭上,胸膛疾劇的起伏著,一手握著宋綺的手,不停的說:“姨娘,阿媛難受,難受……” 宋綺急的兩眼往外迸著火,指著春鶯道:“快,把這蘇嬤嬤拉下去打死,打死?!?/br> 轉過頭來,她又握上媛姐兒的手,哭道:“姨娘陪著阿媛,阿媛不怕啊,馬上就有太醫來幫你診脈了,阿媛會好起來的?!?/br> 轉眼,倆太醫就進來了。 一個是這府中的院判,姓徐,人稱徐院判。而另一個姓張,人稱張醫正。 張太醫先撩起孩子的衣袖來,孩子玉嫩而又細瘦的手臂上一層密密的紅疹子,觸目驚心。 徐院判是自媛姐兒小的時候就替她診脈的,他只看了一眼孩子的喉嚨,便道:“咱們小主對魚蝦,花生皆過敏,這是給她吃了攙著魚蝦,或者花生的食物了,她才會喉嚨腫痛,混身發疹,府中回回三令五申,你們怎的如此不經心?” 春鶯端了一籠燒麥上來,一手掰開一只,于里面檢索著,忽而挑出一塊白丁來,道:“嘍,就這個,這就是蝦仁。咱們府中為了媛姐兒的病,向來禁止購入海物,花生等東西,大廚房的人不敢,必是這蘇嬤嬤買來的。 她不是經常給王妃開小灶,作小廚房嗎,就是她害的小主?!?/br> 蘇嬤嬤人胖,嗓門也大,在外叫道:“春鶯姑娘可勿要冤枉人,我何嘗不知道小主吃了蝦會生疹子?這燒麥中就沒有蝦,一絲兒也沒有?!?/br> 宋綺握著媛姐兒的手,閉了閉眼,伸出纖纖兩指,指著外頭的蘇嬤嬤道:“把她給我拉出去,打,打死為止?!?/br> 畢竟她是管中饋的,外院的婆子,家仆們全由她來調動。 只待她話音一落,立刻便有兩個男仆走了進來,一左一右,架起蘇嬤嬤便要走。 媛姐兒不停的叫著難受難受,非但嘴唇整個兒腫了起來,約莫嗓子也腫了,難過到喘不過氣來。 而此時,太醫才在開藥方,熬藥還得半個時辰,這小小的孩子,是在跟時間賽命。 就在這時,羅九寧握過媛姐兒的手,柔聲問道:“姐兒,可是難受的慌?” 媛姐兒撇著腫到透亮的唇,艱難的點著頭。 羅九寧從懷中掏了枚藥膏匣子出來,道:“來,乖乖兒的挨著,母親這里有好藥,是專治你這疹子的,你靜靜的不要動,讓母親涂給你,好不好?” 媛姐兒自來,總聽姨娘宋綺和外太/祖母,韓國夫人宋金菊兩個說她的嫡母羅九寧為人惡毒,而且,還總給她講些嫡母苛待庶女,或者嫡女因為嫉妒庶女,把庶女投湖,或者用石砸死,或者喂毒/藥藥死的故事聽,以致這孩子每每見了羅九寧都怕的要命,總是瑟瑟發抖。 但此時她太難受了,囁濡著腫腫的唇,只能拼命點頭:“好?!?/br> 作者有話要說: 送營養液有紅包相贈啊親們,澆灌我吧,澆灌我吧。 第7章 掰回一局 肅王裴嘉憲,皇帝裴元昊行四的兒子,也是兩京之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皇四爺。 他的母妃陳麗芙雖說出身不高,但其貌美而性情憨真可愛,自從十四歲入宮,到如今二十五年,皇帝身邊美人如過江之鯽,獨她盛寵不衰。 不過,因其母身份低微故,裴嘉憲自幼,由著太后娘娘作主,將他放在皇后鄭氏膝下撫養長大。 裴嘉憲幼時并不顯得比其他皇子聰穎,雖說他自幼便生的眉眼如畫,相貌卓然,但天生著一幅大舌頭,說話仿如膠澀,頭腦呆鈍,反應遲緩,仿如個小呆瓜一般。 便皇帝裴元昊也總笑著說:“朕這四子,唯貌能悅人爾?!?/br> 但是,在他十六歲那年,跟著皇帝御駕親征契丹,他在率兵突襲的過程中,被契丹大軍重重包圍,而后,在全軍覆滅的情況下,他自己一人一馬殺出重圍,并且孤身一人爬上雁門關,半個月的時間里,于重重守衛之下,取契丹三皇子的首級于雁門關上,與父皇裴元昊里應外合,打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勝仗。 自此,雁門關復歸大康,他也聲名大噪。 漸漸的,皇帝就發現四兒子非但于戰場上冷靜果斷,鋒利銳智,仿似一把鋼刀,于文采上也極為出彩,便金殿狀元們與他對談歌賦,或論詩道,他也絕不輸于對方。 這時候,皇帝才真正重視起他來,從十六歲起,整整八年,他先后征戰于滇南、土蕃,契丹等地,為大康王朝開疆拓土。 到如今,大康王朝北能與強國契丹對恃,西懾土蕃,以致強大的高原王朝土蕃不敢輕舉妄動。全是裴嘉憲于馬背上,一點一滴替國掙回來的。 裴嘉憲手中的軍功與兵權,便是在這一年又一年的征戰中漸漸累積。 直到去年皇帝在江寧府遇刺,宮中陶嬪暴亡,皇帝才驚覺此子漸漸長成,有潛龍之勢,怕他要搶太子的風頭,這才緊急黜去兵權,賜他肅王之位,讓他在東都洛陽修身養性。 在那本書中來說,從現在起裴嘉憲所作的一切,都只為二字,蟄伏。 他將一直蟄伏,潛機,在其他幾位皇子皆斗到魚撕網破,幾敗俱傷時,才出手,收拾殘局,并且,殺妻求位。 而裴嘉憲此人的性情,據說雖表面溫柔,但性子冷酷,也從不在內院動情。 要一直等到他為帝之后,在一連串極為巧妙,而又陰差陽錯的機緣下遇見一位名叫杜若寧的少女,才會敞開心扉,愛上杜若寧,并散去后宮三千,只與杜若寧一夫一妻,帝后恩愛,繾綣一生。 至于他究竟將要怎樣殺掉自己的妻子,并如何因此而求得皇位,因只是聽聞,羅九寧并不知道。 她匆匆掃了一眼站在窗外,冷冷望著自己的丈夫,穩著自己的呼吸,仍在繼續的,給這孩子涂著藥。 她給孩子涂的,是用麻黃、防風、滑石,以及牡丹籽油治成的消紅去腫的良藥,藥膏細滑,還帶著股子nongnong的牡丹馥香。 一經涂抹,仿如魔力一般,孩子的面上那又癢又叫她難受的疹子便于一瞬間,消褪了。 “把嘴巴張開,盡力的往外吐氣,娘還要給你的唇上,喉嚨里也涂,等唇上的褪了,你喉嚨的癢腫也會消的?!?/br> 羅九寧聲音雖輕,但格外的從容,溫柔,讓這正在為混身痛癢而難過的孩子,就張開了自己的小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