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我伸出顫抖的手,摸了摸尸體的表面皮膚,又把手指拿到燈光之下。在燈光的照射下,我指腹的手套泛著光芒。 “你們見過蟑螂咬尸體嗎?”我說。 大家都搖搖頭。 “蟑螂的生活環境有幾個必然要素,一是溫暖潮濕,二是有食物,三是有縫隙?!蔽艺f,“這個廠房完全具備以上三種要素。蟑螂的食物,其實就是這些肥皂?!?/br> “因為具備條件,所以判斷兇手是刻意讓蟑螂咬尸體嗎?”胡科長發現了邏輯上并不成立。 此時我已經緩過神來,伸出手指,說:“尸體上,被抹了油?!?/br> 大家都大吃一驚,紛紛來看我的手套。 胡科長說:“這個證明力就很強了。蟑螂之所以喜歡在居家的廚房里出沒,就是因為它對香油的氣味非常敏感?!?/br> “而一般人也不會在自己身上抹香油?!蔽艺f,“既然有人刻意抹油,又刻意把尸體放在這里,所以必然是刻意引來蟑螂啃咬尸體?!?/br> “這一起案件,和劉三好被殺案一樣,都是在附近密閉空間里殺人,然后挪尸到動物可以啃咬之處?!焙崎L信心滿滿地說,“我相信,專案組會因為這個依據而串并案件的?!?/br> “我們要串并的,不只是這兩起案件?!蔽艺f,“還有前面兩起。話說,這個死者的身份清楚了嗎?是不是也找不到作案動機,是不是也做過虧心之事?” “調查情況剛剛反饋,不過想串并前面兩起,還是依據不充分?!焙崎L點頭,然后走出了倉庫,準備喊來主辦偵查員介紹情況。 我在勘查燈的照射之下,初步觀察了尸體的尸表,沒有明顯的損傷,但是頸部有一條深深的索溝。 “勒死?!笔芯謩倓側刖甑男》ㄡt寧文說,“索溝位于甲狀軟骨之下,索溝深度、程度一致,且在頸后交叉。索溝周圍有皮膚紅腫以及水泡,是生活反應。尸體表面窒息征象嚴重,所以是生前勒死?!?/br> 法醫們在見到死者頸部有索溝的時候,第一反應就是分辨勒死和縊死,這對案件性質的判定有積極作用。勒死的索溝位置低、索溝深度和程度一致,不提空而且會交叉,這都是和縊死進行區分的關鍵點。加之索溝有生活反應,尸體有窒息征象,這樣判斷勒死的依據就已經很充分了。 寧文是法醫專業畢業,經過市局強大法醫技術力量的熏陶,已經是一名非常優秀的法醫了。 “不過有個問題?!睂幬恼f,“死者頸部沒有吉川線,為什么他被勒的時候不反抗???看起來,他并沒有可以致暈的因素啊?!?/br> “什么吉川線?抓痕就是抓痕嘛?!蔽艺f,“日本才說什么吉川線?!?/br> 吉川線是日本警察的術語,是指受害人被勒住時,下意識用手把繩子向外拉而在自己頸部形成的抓傷。我們不會這么稱呼,而是直接稱之為抓痕。 可能是我的語氣有點重,寧文的表情有一些尷尬。 “死者叫作耿靈燦?!焙崎L此時走進了倉庫,拿著一份筆錄,說,“和秦科長說的差不多,從這人最近的初步調查來看,他并沒有什么仇家。因為他是剛剛刑滿釋放出來的,一直在找工作,也沒有得罪什么人。不僅沒得罪人,身上也沒錢,所以這案子的殺人動機也是不明確的。而且,耿靈燦也是做過虧心事的?!?/br> “什么虧心事?”我急著問。 胡科長說:“耿靈燦是名牌大學畢業的,畢業后就在某科研所下屬私營企業當高管,收入不菲??墒枪㈧`燦不滿足于現狀,還想撈一些外快,于是自己弄了個黑作坊,利用自己手上的資源和渠道,私下接了一些活兒,并且雇了和自己熟悉的工人們加班加點生產??墒侨四芙浀米〖影?,設備儀器不行啊,所以兩年前的一天,這儀器設備因為長時間運作而起火、爆炸,引燃了車間貨物,導致了三人死亡的結果。耿靈燦不僅因為重大責任事故罪,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年,而且他苦干十年積蓄下來的財產,在大火之中蕩然無存。就連自己的房產、存款,也因為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判決,賠光了?!?/br> “害得三個人喪命啊?!蔽页烈鞯?。 “后來耿靈燦在服刑期間表現良好,又有立功表現,被減刑了。在出事之前,他剛剛刑滿釋放,好像正在找工作?!焙崎L接著說。 事已至此,我的胸中一片雪亮。我之前的懷疑絕對不會錯,正是有這么一個人,專門找那些做過虧心事的人來報復。不知道他用什么手段讓受害人失去抵抗能力,然后用刀刺、磚砸、窒息的方式殺死受害人,然后將受害人的尸體暴露到動物聚集的地區,讓動物來啃噬尸體。這是一種明顯的泄憤行為,清楚地說明了作案人的動機。雖然這只是一種推斷,未必得到專案組的肯定,但是我已基本確認了自己的判斷。 “現在偵查部門正在圍繞耿靈燦生前最后接觸過的人進行調查,如果能發現線索的話,說不定就破案了?!焙崎L說。 我搖搖頭,說:“既然能夠串并了,問題就又來了。警方調查出幾名死者的黑歷史都很費勁,為什么兇手就那么輕而易舉呢?為什么世界上那么多人做過虧心事,而兇手只選擇他們四個呢?他們之間絕對有著某種聯系?!?/br> 2. “可是調查結果是他們之間并沒有半毛錢關系?!贝髮氄f。 “一定有某種隱藏的信息沒有被我們發現?!蔽艺f,“一旦發現這個信息,將會是案件的突破口?!?/br> 胡科長點頭認可,并在筆記本上記錄著。 “我們去殯儀館吧?!蔽铱粗诎b尸體的寧文。寧文的臉色還是不好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語氣重了,有一些傷了他的自尊心。 尸檢的情況和我們尸表檢驗的情況是一致的。死者是在前天夜里,被人用某硬質繩索勒死的,勒死之前應該失去了意識,從而失去了抵抗能力。在死亡之前,死者應該有六小時以上沒有吃飯了,而且從腳面的破損來看,應該是走了不少路。 除了這些意料之中的檢驗結果,我還發現了一處異樣。死者頂部的頭發,被人為地拔除了一小撮。 這倒是個很奇怪的現象。一般在命案中,偶然可以見到因為搏斗而被拔除的毛發,但是既然毫無抵抗,兇手為什么要拔除死者的毛發呢?而且在拔除的時候,死者并沒有死,因為毛囊處還有出血的表現。 我皺眉想了想,抬頭問胡科長:“你的電腦里有前面幾具尸體的照片嗎?” 胡科長點頭,脫了解剖服,打開隔壁間的公安網電腦。很快,幾具尸體照片文件夾被胡科長找了出來。我讓胡科長找出前面三具尸體的頭頂部照片。 和耿靈燦尸體不一樣,前面三具尸體的頭部都有不同程度的損壞。但是,通過對照片的仔細觀察,我還是發現了和耿靈燦頭頂部一樣的缺失毛發的頭皮,以及毛囊周圍的出血痕跡。 “兇手殺人前會拔頭發!”我叫道,“你們看見沒有!” “你不說,還真注意不到?!焙崎L嘆道,“這么隱蔽的行為,也不算是標志行為,那么他的動機是什么?” “他的動機只有他自己交代了?!蔽艺f,“但是,這樣的依據,足以串并四起案件了吧!” 胡科長點點頭說:“我回去匯報?!?/br> 發現了這一處關鍵的串并依據,我并沒有多么激動。我知道,那是因為早在第三起案件發生之時,我對串并的觀點就已經明確了。 尸檢結束后,我發現寧文仍是一副不自然的表情,于是摟著他的肩膀,到解剖室二樓陽臺上抽煙。 “怎么了?說重了,生氣嗎?”我笑著問。 寧文搖搖頭說:“和你無關,是最近比較背而已??偸潜患o委約談?!?/br> “這算什么事情啊?!蔽艺f,“你問心無愧嗎?” “嗯!”寧文堅定地看了我一眼。 “我也經常被約談?!蔽艺f,“這是每個法醫都必然會經歷的事情?!?/br> “可是紀委的態度讓我很不舒服?!睂幬恼f,“昨天約談了六個小時,飯都沒吃,各種兇我,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錯,憑什么這樣和我說話?” “哈哈?!蔽遗牧伺膶幬牡募绨蛘f,“我記得你也是第一志愿就報法醫專業的,就因為被約談幾次,就動搖了信念?” 寧文垂著腦袋說:“想回學校走一走,重拾一下信念,算是回夢想的起點加加血吧?!?/br> 我點點頭,說:“也好,請個假回母??纯?。不過,我也請你隨時記得,心中的熱愛是自己的,并不會因為外界的環境、外人的眼光所遷移。熱愛就是熱愛,選擇就是為了心中的熱血。在一個行當做久了,棱角確實有可能被磨平,但是熱愛絕對不會熄滅。這才是真的熱愛?!?/br> “師兄的這碗雞湯,我喝了!”寧文高興了起來。 “??!”我叫了一聲,把寧文手上的煙蒂都嚇掉了,“你看那是什么?” 此時天色已經泛起了魚肚白,順著我手指的方向,遠方是龍番河。如果我沒有看錯的話,龍番河的河面上,漂浮著一個紙箱子。我們距離較遠,但依然能清晰看得到紙箱,說明這個紙箱不小。 純天然無污染的龍番河,怎么會漂浮著那么大的一個紙箱呢?這顯然是一種很不合常理的現象。而一旦出現了不合常理的現象,多半就意味著我們有活兒了。 “蒼蠅是我們的好朋友?!贝髮毝自诩埾渑赃呎f,“那么多蒼蠅在上面,我看啊,估計這里面不是啥好東西了?!?/br> “嘿,是你的好朋友!”陳詩羽反駁道,“我可不愿意和蒼蠅做朋友?!?/br> 此時的天已大亮,因為出現了新的情況,所以我打電話把小組成員們都召集到了殯儀館附近的龍番河邊。 在我和寧文聊天的時候,看見了龍番河上漂著的這個紙箱。龍番河的河水流速不快,所以紙箱也是在河道之上緩慢移動。走近看才知道,這是一個很大的紙箱,大約有一個滾筒洗衣機的大小。這么大的紙箱,沒有完全漂浮在水面上,而是吃了一部分水,說明紙箱里是有分量不輕的東西。 這顯然非??梢?。 紙箱漂浮在河道中央,我們是沒有辦法去直接打撈的。所以,我讓胡科長喊來了轄區派出所,找到了一條小船,然后劃著小船向紙箱慢慢靠近。 也幸虧是慢慢靠近,并沒有驚動紙箱上面附著的一片蒼蠅。 蒼蠅喜歡腐臭之氣味,所以在河道上莫名其妙地出現了一個大紙箱,紙箱又吸引來了那么多蒼蠅,我知道,不出意外的話紙箱里應該是一具尸體。 有了這樣的戒備心理,我沒有貿然讓民警打撈,而是讓民警繞著紙箱劃船,只要不驚動紙箱上專心致志產卵的蒼蠅就行。林濤也根據小船的方位,對紙箱進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拍攝,好固定下紙箱最原始的狀態。最后,我們記錄了時間,此時是凌晨五點半。 打撈一個紙箱比打撈一具尸體要簡單多了。派出所的民警用一個抓鉤鉤住了箱子的上沿,然后劃著小船就把紙箱拖到了岸邊。 紙箱果真就是滾筒洗衣機的紙箱,周圍纏著膠帶,把箱子的四周都給牢牢地粘住了。因為我們人為挪動了箱子,上面附著的蒼蠅紛紛聞風而逃。 既然懷疑紙箱里是尸體,林濤在我們開箱之前,先對紙箱的四周進行了檢驗,以期發現有明確的指紋痕跡??墒?,畢竟是紙箱,在水里泡久了,水分被紙箱吸上來。雖然紙箱只有一小部分在水下,但是整個箱體因為吸水的作用都已經潮濕了。如果有指紋,我知道,只會保留在防水的膠帶之上。 這個紙箱并沒有像快遞那樣反復纏裹,只是簡單地纏了幾圈,其目的也是封閉箱口。在膠帶的起始端和結束端,都沒有發現指紋。 我們知道,因為膠帶有較強的黏性,所以只要指腹接觸到膠帶面,就一定會被膠帶保留下指紋。即便是戴著紗布手套,也會在膠帶面留下棉布纖維。然而,林濤經過勘查后,一無所獲。 根據林濤的分析,沒有指紋的原因,要么就是纏膠帶的人戴的是塑料或者橡膠手套,要么就是使用了手持式的膠帶切割器。因為現在快遞行業的蓬勃發展,越來越多的人使用物流快遞,所以家里有一個簡易的膠帶切割器也很正常。 在我們準備開箱的時候,小組成員們坐著韓亮的大“卡車”來到了殯儀館院墻外的龍番河邊。 在林濤的全程錄像下,我用裁紙刀劃開了膠帶。 周圍的派出所民警異口同聲地發出一陣“喔”的聲音,因為不出所料,紙箱里果真蜷縮著一具尸體。 我知道,這個“喔”并不代表驚訝,因為看到幾個法醫認真地勘查紙箱,民警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只是他們知道,在破案之前,他們有得忙了。 死者是一個男性,只穿了一條褲衩,身上黏附了不少類似灰塵、泥巴的臟東西,蜷縮在紙箱之內。 我從勘查車里拿出一條尸袋,在地面上鋪平。然后招呼大寶、韓亮和林濤來幫忙,拽著尸體的兩個胳膊,把尸體從紙箱里掏了出來。 尸僵已經在尸體的各個大關節完全形成,所以尸體在被放到尸袋里的時候,仍然保持著他蜷縮的狀態,絲毫沒有改變。 “嘿,這倒是省事兒哈?!贝髮氄f,“我們直接就把尸體挪解剖室去了,都不需要殯儀館的人幫忙了?!?/br> “該走的手續還是要走的?!蔽覐堥_戴著手套的雙手,朝紙箱內部看去。 紙箱里面空無一物,但是在內壁上,倒是斑斑點點的有不少痕跡。 “別著急?!蔽乙娏譂腴_始對紙箱進行勘查,說,“內部沒有附著物,只有一些擦蹭痕跡,我覺得還是先尸檢比較好?!?/br> “哦,好的?!绷譂c了點頭說,“我不著急,尸體一會兒直接檢驗了,我就在物證室先看看紙箱外面究竟有沒有有價值的痕跡物證,里面的我不動?!?/br> 畢竟是清晨,殯儀館還沒有正式上班,兩名值班員伸著懶腰從后門走了出來說:“就隔著一堵墻,你們自己抬進去就是?!?/br> 我笑了笑,沒有辯駁,等值班員把尸體抬進了殯儀館里的解剖樓,我幫助林濤把大紙箱小心地抬進了解剖樓二樓的物證室。 大寶和我穿戴好解剖服,把尸體抬上了解剖床。從蜷縮的尸體側面看,死者大概是個二十多歲的男孩,膚色很白,一頭黃色的卷毛。如果尸體保持蜷縮狀態達到尸僵最硬的話,對于法醫來說是很頭痛的。如果說法醫經常會破壞尸體肩關節和肘關節的最硬尸僵的話,那么想去破壞更大力度的髖關節尸僵,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破壞尸僵之前,大寶先看了一眼解剖室的掛鐘,說:“現在是早晨八點整?!?/br> 我點了點頭,示意大寶、寧文和我合力去破壞尸僵,把尸體放直。 幾乎所有的法醫都有習慣在觀察尸體現象之前先看好時間,這樣方便通過尸體現象提示的死亡時間推斷出死者死亡的具體時刻。 不過,我和大寶花了五分鐘,硬是沒有把尸體給掰直。因為林濤和程子硯正在樓上勘查紙箱,于是我招呼在一旁“觀戰”的韓亮和陳詩羽戴上手套來幫忙。胡科長則負責全程錄像。此時,已經沒有什么性別之分了,即便是體力活,女孩也得上。 “我去,這么硬,我感覺手套都要撕碎了?!贝髮汖b牙咧嘴地在使勁,“尸僵在死后十五到十七小時最硬,看來是在昨晚晚飯前死的了?!?/br> 又花了十分鐘,在五個人的合力之下,尸僵終于被完全破壞,尸體終于成了仰臥狀態。眼前,是一具渾身沾滿了塵土的年輕男孩尸體。 我們四個紛紛靠在墻邊喘著粗氣。 “你看,我掰的這條腿,比你掰的直?!标愒娪饘n亮說。 “是是是,你是女漢子?!表n亮抱了抱拳,說,“女俠受我一拜?!?/br> 我短暫休息了一會兒,拿出一根溫度計,插入死者的肛門,測出了死者的直腸溫度。然后用紗布擦拭干凈溫度計上的糞便,看了看,說:“嗯,不假,大概是十五個小時之前死亡的,也就是昨天下午五點?!?/br> “身上有破口呢?!贝髮氁贿呌镁凭啿疾潦檬w上的灰塵,一邊說,“除了好幾處破口,還有大面積的皮下出血,哇,整個后背都是,大腿后面也有,這傷可夠重的。對了,這些創口會不會就是致命傷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