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
嫉妒能摧毀一個人健康的心智,將人封鎖起來,與正常的社交活動相隔離,繼而被推向社會的邊緣。 陳啟星從身后緩步而來,轉身盯著他的眼睛說:“看,我們是一類人?!?/br> 陸驚風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次次展現出對陳啟星的寬容,在他眼中,陳啟星是特殊的,他看他,如同在看更年輕時候的自己。 但他在差不多的年紀,遇到了午暝,遇到了茅楹,他們既是志同道合的盟友,還成為一生的摯友,這是他比陳啟星幸運的地方。 天才和瘋子,出發點都是相同的,終點卻大相徑庭,追根究底,還是因為他們在中途遇到了完全不同的人,吸收了完全不同的觀念和經驗,以至于走向了完全不同的人生。 “沒錯,我們是一類人?!标戵@風承認,“所以呢?” “所以別人不明白,但你能理解我所做的一切?!标悊⑿琴瓢恋負P起精巧的下巴。 “理解什么?理解你為了證實某個咒術的真偽不惜犧牲四十九條人命?還是理解你為了追求真知不擇手段是一種大無畏的犧牲?”陸驚風與他對視,眼里是居高臨下的憐憫,“不錯,我確實跟你一樣,清高自負,恃才傲物,也跟你一樣,覺得這世上大多數人都碌碌無為蠅營狗茍。不同的是,因為缺乏,所以你覺得情感是種累贅,也不在意蒼蠅和狗是死是活,但我在意,這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一樣。這點不一樣直接導致了你是冰冷的天才,而我,只是一個有溫度的瘋子。瘋子永遠也理解不了天才的想法?!?/br> 第97章 第 97 章 “有溫度的瘋子?”陳啟星偏過頭, 薄削的唇角揚起諷刺的弧度,“自我催眠嗎?” “什么?” 陳啟星跨一步湊近了,近到兩人的鼻尖相抵,彼此眼中星點的情緒因為過短的距離被放大無數倍,陸驚風沒有避開。 “你很理智?!标悊⑿堑吐暤?,“而理智不過是冰冷的另一種說法。但凡有一點像樣的‘溫度’,你不會試圖救那些罪有應得的人。你以為你是公正的, 盡一切所能平等對待所有生命,盡力挽回出現在你面前的每一個瀕死絕望的人,并視此為職責要求, 道德義務,天道所在。但你要知道,混沌之初,當我們作為嬰孩呱呱落地時, 生命的確如你而言,是平等的, 然而隨著每個孩子長大成人,選擇了不同的道路,平等就成了象牙塔里的天方夜譚。逐漸,社會的熔爐里熬著熬著, 那些孩子分化出霸凌剝削的強者,陰溝里漚著的渣滓,溫良恭儉讓的好人,以及嗜血成性的殺人犯。千人千面, 你能說他們都是平等的嗎?” 陸驚風靜靜地聽著,整個人像是一座大理石做的雕塑,他瞇著眼望進那雙灼亮的瞳仁,里面閃爍著極度興奮的詭異光芒,怔了怔,蹙起眉尖,半晌才道:“你身上的氣味不對,像是回光返照?!?/br> “沒想到陸組長還做警犬的工作?!标悊⑿菑澲劬?,皮笑rou不笑。 “你的病不是已經好了嗎?算了?!标戵@風搖搖頭,“現在是想怎么樣?好不容易把我扯入記憶幻境,就是想逼我承認我的信仰有錯,然后找出我倆之間的共同點的嗎?還是想拖延時間?魚霄呢,他在哪里?讓他出來?!?/br> 陳啟星顯然有些失望了,“果然,天才都是難以說服的?!?/br> 陸驚風翻了個白眼,一副“你很啰嗦我不想跟你浪費時間”的表情,抬手屈指,便要鎖住對方咽喉。 陳啟星早一步蕩開,他這副病入膏肓的泥塑身體沉重無比,哪怕練得一身武藝也是白搭,這會用了禁術強行調動起細胞活性和肌rou強度,像是打了一劑強心針,久違地享受了一把身輕如燕的滋味。 這兩人放在平時,都是長于法術的業內專家,屬于斯文人那一掛的,能動嘴不動手,能隔空貼個符就堅決不搞rou搏戰,一來他們瞧不上這種靠肱二頭肌逞兇斗狠的原始對弈,粗鄙簡陋不入流,二來他們確實也沒肱二頭肌,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但這會兒,一個急于節省時間,只想以最快的方法沖破幻境,一個不擇手段,賭上身家性命也要把人堵在此地。 符篆與業火滿天飛的同時,兩人赤手空拳纏斗在一起。 陸驚風的戰斗指數雖然比不上林諳,身體底子也隨著當年筋脈盡毀折損了七七八八,皮加骨頭拎出來稱稱斤兩,大概也就跟病重的陳啟星差不多,但他到底接受過系統訓練,挨了兩拳便迅速找回了節奏,陳啟星節節敗退,護了頭失了尾,捂了檔又顧不上臉,被揍得鼻青眼腫,悶哼連連。 陸驚風一拳砸在陳啟星的胃袋上,明明只挑著軟組織打,對方的脆弱的肋骨仍被牽連,發出一聲嘎嘣脆響,他拎著陳啟星的領子將人掀翻在地,怒吼:“就你這剔牙都嫌細的小身板也敢學人家斗毆????活得太膩歪,想趁早死了好解脫也別來臟了我的手!” 說完扔下人,用拇指擦了一把嘴角沁出的血跡,爬起來,拎著人一條腿,拖死狗一般把人拖到路邊。 他們仍然身處幻境,幻境時時都在變化,一會兒是陳啟星的記憶片段,一會兒是陸驚風的,現在是深夜或是凌晨,街道不復熱鬧,清冷寂靜,還沒生病的陳啟星比現在胖一些,精神多了,眉眼依然沉靜,但與陰鷙偏激掛不上鉤。他挎著學生常見的單肩包,騎著單車從面前飛過,發出爽朗的笑聲,偏冷的風揚起他過長的黑發,也揚起他單車后座上紅衣鬼魂的衣角。 被陸驚風拖著的陳啟星也發出同樣的笑聲,邊笑邊咳出血:“哈哈哈哈哈,你倒是殺了我啊,陸驚風,這個幻境,你不殺了我,永遠也出不去。哈哈哈哈哈……” 陸驚風頓住,松手,轉過來的臉上滿是匪夷所思:“你說什么?” “我說,你不殺了我,永遠出不去?!标悊⑿侵貜?。 陸驚風出離憤怒了,聲音嘶啞,握著他的肩膀來回搖晃:“你他娘的有病吧?施法居然灌注了魂力?魚霄給你灌了什么迷魂湯,讓你這么為他賣命?” 陳啟星仰躺在地上,望著黑黢黢的天,呵呵兩聲,沒動彈,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賴皮樣。 陸驚風焦躁地圍著他轉了幾圈,最后頹然地蹲在他腦袋旁邊,拍拍他的臉頰,似乎是想借此動作將人扇醒,語重心長地說了四個字:“人鬼殊途?!?/br> 陳啟星極其緩慢地眨了眨眼,那一瞬間,陸驚風捕捉到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委屈,可能是他看錯了,可能沒有。 “你跟那個東皇觀觀主的兒子是一對兒?”陳啟星轉動眼珠,定地落在陸驚風身上。 陸驚風沒有絲毫扭捏,大大方方地點頭承認。不是他不想隱瞞,而是他否認也沒用,對方什么都知道。 “嘖,真惡心?!标悊⑿瞧D難扭頭,刻薄地啐了一口。 陸驚風眉峰微挑:“知道惡心就好,趁這會兒還沒陷得太深,你拾掇拾掇及早抽身,對大家都好?!?/br> “不知道你在說什么?!标悊⑿呛暨旰暨甏鴼?,過了好一會兒,才低低地續上,“來不及了?!?/br> “什么來不及了?”陸驚風認真觀察著周圍,這會兒的景象又變了,停在陸驚風大學的門口。 “你們來不及了?!标悊⑿堑拇秸戳搜?,上挑的時候透著一股邪氣,這個表情跟魚霄如出一轍,他得意地道,“回春鼎即將煉出濁氣,大功告成?!?/br> 身邊有個人在倒計時,時不時匯報敵方的任務進度,己方卻仍停滯不前,陸驚風更加煩躁了,捏著的手心里全是汗,他沒答話,一雙眼睛死死盯著不遠處正在婉拒同班同學聚會邀請的自己。 那是什么時候來著,十年前了吧? “你為什么不殺我?”耳邊響起陳啟星的疑惑。 “我只殺惡靈?!标戵@風回答,“不殺人?!?/br> “魚霄要是復活成功了,他就也成了人,到時候你也能做到現在這樣,秉持原則不思變通?”陳啟星坐起身,“那么希望你能仁義到底,魚霄手上那么多條人命,且不思悔改,復活成人定會給社會增添一大毒瘤,到時候可就有好戲看了,嘿嘿。唉,可惜,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br> “所以我不會給他重新做人的機會的?!标戵@風瞥了他一眼,后者捂著胸口,皺起蒼白的臉,一副奄奄一息勉力支撐的模樣,確實像是命不久矣,可能不用陸驚風動手,他自己就會把自己給折騰掛了。 陳啟星似是看出了他心中所想,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放心,不會這么快掛的,再怎么虛弱,拖你個兩天兩夜不成問題?!?/br> 我一點都不想對著你這張瘦得脫相的臉兩天兩夜。 陸驚風摒除雜念,咬破手指閉上眼,將指血涂抹在眼皮上,一條血杠迅速跨越鼻梁,橫亙在雙眼之間,架起天眼之橋。 他用心感受起這個幻境里的“氣”。 所有法術構建的幻境里,都有氣xue,氣xue所在便是本源即幻境生門所在?!皻狻北揪吞摕o縹緲,想要感受到它的蹤跡,前提是本源必須在相對較近的位置,遠了則鞭長莫及,同時感應者也必須得有相應的能力,法力低微者,本源在咫尺之處照樣失之交臂。 黑暗里,一縷縷金色的絲線從地底飄飄然冒出,那便是具象化的“氣”,所有的“氣”方向一致,慢慢涌向身后。 那是陳啟星所在的方位。 看來陳啟星沒騙他,這位天才真的動用魂力把自身作為了幻境生門。 陸驚風又忍不住暗暗咒罵一句,繼續放出神識,緩緩往前探索。 這個幻境,融合了擺陣者與入陣者雙方的記憶,多此一舉恐怕是陳啟星的個人特色,他原本的初衷是想在這個世界上找到一個同類,尋個知己在最后時刻分享他短暫的一生,沒成想陸驚風不配合,還海扁了他一頓。 但就是這多此一舉,給陸驚風預設了一絲末路盡頭的轉機。 大學時期的陸驚風依舊喜歡用溫和的方式拒人于千里之外,他用老掉牙的理由謝絕了同學邀請之后,一個人往兼職的咖啡店走。 背后似乎有人喊了他一聲。 他停下腳步,卻沒第一時間回頭。師父跟他說過,走夜路的時候有人喊你千萬別輕易回頭,萬一遇上作祟的惡靈,一回頭,另一側肩上的魂燈就被吹滅了。他等著喊他的人自己走上前。 但遲遲沒人主動趕上來。 大概是自己聽錯了。 于是他抬腳繼續往前走,在路口轉進深長的小巷,巷子里的路燈壞了,這會兒漆黑一片,巷口匍匐著一只老花貓,正慵懶地舔著身上粗糙的毛,年輕的陸驚風匆匆走過,花貓突然豎起腦袋,睜開了墨綠幽亮的眼睛。 一分鐘后,那位面容姣好、身形修長的青年,就在深巷中悄無聲息地化作一縷看不見的青煙,融進黑暗,渺渺無所蹤。 壞掉的路燈亮了,天上飄起針尖般的蒙蒙細雨。 第98章 第 98 章 殺不殺陳啟星? 有那么一瞬間, 午暝乃至更多人的臉龐在眼前無聲默片般播放。陸驚風是真的起了殺心,一個明知不可為偏要為的幫兇,隱形劊子手,死不足惜,此時此地送他歸西,天知地知我知再無他人知,殺之泄憤有如踩死一只腳邊的螻蟻, 脫了身的同時,還為民除害,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陸驚風輕聲念出這四個字, 怔住,后背陡然激起一層冷汗。 看吶,一念入魔就是這么簡單。 相較于反思,人總能更嫻熟地給自己找出千萬種借口將私心與邪念合理化, 他們必須想方設法,不斷原諒自己, 才能心安理得,否則他們的生活將難以為繼。 陳啟星在背后,似乎用氣音輕輕笑了一下,促狹又jian詐, 他感受到了,那陣凜冽的殺意。他離成功只有一步之遙,他的臂膀已經打開一半,打算熱情地敞開懷抱, 擁抱死亡,也擁抱陸驚風——這個一直活在虛假中的,最終還是逃不過本性不得不與他為伍的虛偽男人。 但他失策了。 當視野里幾根游離茫然的金線游向校門口那個年輕時候的陸驚風時,陸驚風睜開眼,猛地從翻江倒海的滿腹殺氣中掙脫出來,險伶伶地堪破了這個幻境中隱藏著的陷阱。 陳啟星的命,奪還是留,他選擇了后者。 除此之外,他還得“自殺”。 這是別無選擇的選擇,也是唯一的出路。 他領悟到,殺了陳啟星是正中對方下懷,這看似最簡單的方法實則是一道考驗人性的送命題,陳啟星早就預設了答案:不殺,他會在短時間內被困住,這個短時間的彈性很大,幾個小時到幾年不等,只需達到拖延時間的目的;殺,陳啟星一死,幻境就會徹底關閉,陸驚風會跟著他一起死,生性決絕的人都喜歡的,玉石俱焚的路子。 陳啟星可能做夢也想不到,陸驚風居然真的會對他自己下手,雖然這個“自己”只是記憶里的一部分,但當他活生生地展現在眼前時,眼見即為實,這對任何人都是一個坎兒:潛意識里明白他是假的是一回事,真要下手又是另一回事。 沒人忍心殺死自己,除非他本就抱有必死的決心。 陳啟星這時候總算意識到,陸驚風跟他不是一國人,一心向生的人與一心向死的人,降落到地上,永遠不會落在同一個圓圈里。 …… 陸驚風醒來的時候,孤零零地躺在一間空曠昏暗的墓室里,視野混沌,頭痛欲裂,他像是死而復生,吐氣的同時呻吟出聲,肋骨抽疼。 他半閉著眼睛搖頭,試圖讓自己盡快清醒,頭發上附著的石灰與碎石渣紛紛掉落,塵土嗆進喉嚨,惹得他激烈地咳嗽起來。 他抬手抹了一把臉,掃開睫毛上厚重的灰,手上頓時傳來粘膩潮濕的觸感。這觸感很不妙,他第一時間聯想到某種代表著生命力流逝的液體,他摸索全身,發現自己完好無損,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明顯的外傷。 這沒能讓他放松,相反,他越發膽寒,面色陰沉。 不難推測,他手上的血,要么是茅楹的,要么是…… 只是稍稍想起那個名字,一陣難言的心悸與恐慌烈火燎原般蔓延開。墻壁陰冷潮濕,陸驚風撐著站起身,剛想掏出對講機緊急聯系失散的隊友,一聲憤怒的咆哮平地炸開,響徹云霄,強有力地穿透耳膜!整座地宮隨之震了三震,震得陸驚風腳下不穩差點又跌坐回去,頭頂的碎石瓦礫下雨般飄灑飛揚,完美解釋了他醒來時灰頭土臉的狼狽拜何所賜。 這震撼的音效,絕對不是人的音量所能達到的。陸驚風仔細回想,記憶撥開云霧,這聲怒極的咆哮無限趨近于變了形的低沉龍吟。 林諳的冥龍。 陸驚風心里一突,臉色由陰沉轉向鐵青。 …… “你先走?!?/br> 血水起于一條貫穿肩膀的猙獰傷口,順著手臂到達指尖,在顫抖的指腹累積到足夠的重量,滴滴答答打在古老厚重的石板上,和著塵埃聚成泥濘的水汪。 肩胛骨碎裂會帶來什么樣的疼痛?茅楹想象不出。她受過的最嚴重的傷是肋骨骨折,那種痛苦無法言喻,只能通過淚水和呻吟來發泄忍耐,但擋在面前的男人聲音很穩,架勢也很穩,專注地陷在不利的戰局里,沒看出半點落于下風的頹然與膽怯,他撐在那兒,給人一種只要他沒倒下,他們就能活下去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