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陸驚風跟林諳對視一眼,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然。 這是這些老一輩大能在夕陽中最后的掙扎。 他們老了,暮年的歲月不再是奔涌向前的激流,而是化作了一個無底的地下水池,年輕時擁有的一切從這里慢慢流走,曼妙強健的身體、堅硬頑強的意志,以及被社會承認的作用和價值。等他們風采不再,黃土掩半截,日益衰弱的機體使他們變得偏激敏感且易怒,眼睛里容不得旁人一粒輕視置疑的沙。 普通老人尚如此,更何況是這三位年輕時就無法無天混不吝的老家伙,個個都是不省油的狠角色。 “……”陸驚風本來想著就和氣生財的話題嘮叨教育兩句,船到橋頭臨時把話又咽了下去,“行吧,你們開心就好,都沒受傷吧?” “就黃老哥手肘上蹭破了點皮,還是他自己老花眼沒看清地上的棒冰木戳,一腳踩上去溜出去摔的?!蓖降軟]生氣,陸焱清嘿然一笑,扭頭就看見林諳默默啜著啤酒潤嗓子,臉色登時有點怪,“你們倆,一塊兒來的?” “啊?!标戵@風嘴唇一抿,敷衍地發了一個音節。 “小伙子真俊?!蔽狠驾忌鸵桓毙ο?,眉眼一彎很是慈祥,也不吝嗇夸獎,“瞅著比小風還俊哩?!?/br> “你這說什么話?明明我徒弟更帥?!标戩颓逍睓M了她一眼,介紹到,“喏,老林家的獨苗苗?!?/br> “喲,天罡他們家娃娃?”魏菁菁的笑容更熱情了,用筷子點了點碗,“孩子你可得謝謝我,當初是我把蘇大小姐介紹給天罡的,才有的你?!?/br> “家母提過,久仰大名,菁夫人好?!绷种O禮貌地敬了一杯酒。 “瞧瞧,這才是年輕人該有的樣子!”魏菁菁樂得見牙不見眼,喝了他敬的酒,關心地詢問道,“以前沒聽說,怎么,你跟咱小風處得好?” “哼,何止是好?!标戩颓尻庩柟謿獾貝灺暤?。 林諳莫名其妙望了他一眼,心里捉摸不透陸師父的意識,只能如實回答:“哦,我倆現在是同事,剛下班,順路就送他過來?!?/br> 說完他摩挲著杯口,挑著眼尾覷著陸驚風。 暫時是同事,以后就說不準了。 陸驚風低著頭沒說話,勾起嘴角喝了口酒。 金黃的液體沒入微啟的雙唇,唇珠蒙上一層濕漉漉的痕漬,在飯館昏黃的燈光下泛著柔軟的暖光,看上去極其慳吝,心湖坦蕩,身側炙熱的視線似乎激不起湖面上一星半點的漣漪。 林諳意識到這人越發冷淡了,連人前最起碼的熱絡都不想再假意維持。一舉一動都顯示出,他察覺到了,然后矜持有禮地婉拒了。 尖刀密布的成年人社交中,這是極其常見的交鋒。我發出信號,含蓄地示好,你接收到信號,作出決定,再把決定同樣隱秘地包裝起來,不動聲色地發送出去。 在一來一往中,各自表態,心知肚明。 于是林大少的暗戀才剛剛冒出點青茬,沒等得及燎原,就被對方理智地扼殺在了泥土里。 便宜的啤酒果然都很澀口,喝著很不舒服。 林諳磨了磨后槽牙,自己從桌下又拿了一瓶,利落撬開。 川菜辛辣,刺激爽口,正適合下酒,兩個小的聽著三個老的天南海北的胡吹海誑,不知不覺就連喝了兩個小時,一低頭,兩箱酒沒了。 陸驚風總是那個能在酒桌上保持理智且永遠喝得最少的,酒一見底就強行叫停,急忙掏腰包付了錢,催趕著幾人出了飯館。 “我們去打麻將,三缺一,你們要不要來一個湊數?”魏菁菁女中豪杰,幾瓶啤酒完全不在話下,反而一經酒精催發,興致極高。 林諳遲疑了兩秒,話還沒說出口就被人搶答,只聽陸驚風毫無轉圜余地地開了腔:“沒錢。沒空。不會?!?/br> “臭小子,什么時候說話這么欠扁了?!?/br> 陸焱清惡狠狠地拍了一巴掌徒弟的后背,也不強求,囑咐他回家泡點好茶,就跟著老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 “早點回來,別又睡在哪個老情人家里被人老伴兒趕出來!”陸驚風走出兩步,不放心,還是回頭吼了一嗓子。 老遠傳來一聲渾厚的回應:“你才是!在我回去之前把事辦完!別拖拖拉拉的逼我抓現行!” 陸驚風沒聽懂,旁邊人卻噗嗤一聲笑了。 “笑什么?” “沒有?!?/br> “你剛剛明明就笑了?!?/br> “哦,就是覺得你們師徒倆的關系比我想象中要好得多?!?/br> 陸驚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你叫代駕吧,我先回了?!?/br> “不急?!?/br> 華燈初上,林諳背對著城市投下的光影,悄無聲息地溜到陸驚風身側,與他肩并肩,“一起走走唄?!?/br> “我倆不同路?!标戵@風睨著他,眼底閃過一絲隱晦的戒備。 那是一種情感安全上的戒備,足可見他對預感中可能會發生的某件事,有著天然的抵觸。 “的確不同路,可我愿意繞遠路?!绷种O回答。 第52章 第 52 章 陸驚風雙手插兜, 微揚著頸子抬起眼瞼,露著光潔的喉結,四川飯館兒招牌上的霓虹燈落在他瞳眸深處,明明昧昧地反著光。 他倏地笑了,露出暖白的犬牙:“行唄,你想繞多遠繞多遠,橫豎腿長在你身上, 路面兒這么寬,我還能攔著不成?!?/br> 林諳喝了酒,他海量, 那七八瓶啤的對他來說只是增加了點膀胱的負擔,上不足以影響腦子的清醒程度,下不能擾亂哪怕一分一毫穩健的步伐,口腔里那點殘留的酒精味道發酵起來, 暈紅了他的眼周。 有點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沉默著走了一段,陸驚風溜溜達達, 表面閑適,胃袋里則像是墜了個秤砣,惴得慌,而身邊某人如同吃飽喝足在月光下晾曬皮毛的大型猛獸, 抬起雙臂,屈肘抱著后腦勺,慢條斯理地活動著肩頸,慵懶中蟄伏著危險。 陸驚風有意無意地緊趕了半步, 肩膀與他錯開,生怕影響他伸展修長傲人的四肢。 誰能想到,當年穿小怪獸卡通內褲的男孩能一發狠,躥這么高? 穿過弄堂就是公交站,林諳總算大發慈悲開了腔,把陸驚風從尷尬的沉默中解救出來。然而一開口,陸驚風覺著沉默也挺好的。 林諳狀若漫不經心:“茅楹在飯桌上問你的那個問題,你沒回答?!?/br> “什么問題?” “上次戀愛是什么時候?” 陸驚風摸頭:“這么關心上司的個人情感生活干什么?” 林諳壞笑:“不會從來沒有吧?” 這兩人交流全靠問,一句回答都沒有。 陸驚風酒量不如他,盡管沒喝多少,這會兒被穿堂過的夏夜熱風一吹,頭昏眼迷,信口開河:“怎么可能沒有?閱女無數,情史豐富,滿意不?” 林諳挑眉,用鼻音哼了一聲兒,摻著笑的眼神里滿是“你就編吧”,明顯不相信的樣子。 被他挑釁的神態一激,老男人脆弱的自尊心作祟,頭臉一熱就開始虛張聲勢撐場面,“你這什么反應?不信???要不要我把手機里前女友的海量私房照拿出來給你品鑒品鑒?” 林諳不聽詐,從善如流一聳肩,“好啊?!?/br> “……”陸驚風狂眨眼,連翻幾個白眼,“前任嫂子是你能看的?不害臊?!?/br> “怕不是橘梨紗波多野結衣這些?!?/br> “???” “還是你比較鐘情混血,小澤瑪利亞?難不成,喜歡紙片人?” “你……”陸驚風不懂什么是紙片人,但估計著也不是什么好話,他氣結瞪眼,但他修養好,輕易不動怒,觸到林諳揶揄的眼神反笑起來,鄭重一點頭,“嗯,拇指姑娘就挺不錯?!?/br> 話趕話,林諳自然地接了梗:“喲,偏愛左手還是右手?” 一不小心就說起了葷話,兩人同時頓了頓,陸驚風老臉一紅,梗著脖子不大敢回頭覷林諳的臉色,裝模作樣地清了清嗓子,剛好瞅見自己要坐的那班公交從眼前華麗駛過,完美地失之交臂。 “嘖,光顧著跟你扯淡了?!标戵@風蹙眉懊惱。 還差一步即將走出長長的深巷,他半邊身子已經掙出陰影接觸到公交站周圍喧囂的人聲,汽車的大燈照亮了他半邊清俊的臉龐,挺秀的鼻梁泛著晶瑩的水光,那是高溫跟酒氣蒸騰出的汗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林諳心念微動,血管里有絨毛在撓,癢得耐不住,似乎現在不做點什么,等這人徹底走出這片巷子,搭上公汽,駛出視野,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那怎么行? 手腕突然一緊,陸驚風驀然轉頭,緊接著一股短促猛烈的大力拉扯著他的臂膀,迫使他腳下踉蹌又倒退了回去。還沒反應過來,一堵高大的人墻就把他抵在了小巷斑駁的磚墻上,腳下踩到了什么塑料紙,唰啦一聲。再抬頭,前后截斷,兩面受力,夾縫里無處可避。 “林汐涯你干什么?” 他壓著嗓子低吼,掙出手腕,屈肘用小臂抵著那副瞬間欺壓上來的guntang胸膛,語氣冷了下來:“撒什么酒瘋?” 林諳再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只是維持著這個把人囿于方寸之間的姿勢,一手按著陸驚風的肩膀,雙腿格住,富余的另一只手又不死心地纏上來,再次擒住陸驚風的腕子。 “我醉了?!彼雌鸫浇潜M可能地湊近,將屬于自己的氣息肆意噴灑向對方的臉龐,無奈對方的小臂橫亙在中間暗暗較勁,他最終只能在距離那兩瓣唇一寸處的位置險伶伶地停下,肱二頭肌劍拔弩張,再近一毫米都不能了,“醉漢容易說些胡話,做些怪事?!?/br> “醉個屁,你這是酒壯人膽?!标戵@風沒他力氣大,這會兒用著十成十的力道負隅頑抗,手臂上青筋暴起,“趕緊給我起開,否則我不客氣了?!?/br> “你為什么緊張?”林諳笑盈盈的,痞壞得不行,“我又不是流氓,你又不是黃花大閨女。我只想離你近一些,夜色里好看得清楚些,卻搞得好像我圖謀不軌,想霸王硬上弓?!?/br> “誰緊張?”陸驚風咬著牙硬挺,仍不忘保持風度,勾出個笑臉來,“倆大男人,有什么好緊張的?!?/br> “那你使那么大勁兒推我干嘛?” “還不是因為你先使勁兒擠兌我?” 林諳妥協:“那我數一二三,咱倆同時松勁,這姿勢累得慌?!?/br> “行。說好了,同時撤手?!?/br> “一,二……三?!?/br> 陸驚風:“……” 沒了那條手臂的阻隔,林諳終于如愿以償地跟那具身軀貼了個嚴絲合縫,胸膛與胸膛之間,只余兩層薄薄的布料,心跳的振動引起布料間窸窣的摩擦。 “你又詐我?!标戵@風簡直沒脾氣了,掙動兩下紋絲不動,索性放松下來節省力氣,仰著脖子讓他抱著夠,反正也掉不了二兩rou。 就是挺熱,掌心里全是汗,濕淋淋的,怪不舒服。 “現在什么感覺?”林諳在耳邊吐納灼熱的氣息。 也奇怪,這人平時煞氣重,冷冰冰的,字面意義上的冷冰冰,大夏天都要披外套,這會兒全身倒是熱乎起來了。 “感覺你有病?!标戵@風盡力把自己的五感從這個擁抱中剝離出來,瞪著空氣瞪得眼睛疼,“你最好就你此刻詭異的舉動,給我一個合情合理的解釋。什么革命前的慰問啊,回報我從坑里把你撈出來的恩情啊,隨便,只要你解釋,我就能表示諒解?!?/br> 林諳低低地笑了起來,肩頭聳動,鎖骨磕在陸驚風的下頜,硬碰硬,有點微喇喇的疼。 “諒解什么?”他拉開距離低下頭,面對面,鼻尖對著鼻尖,“我不認為我有什么做錯了,需要你諒解的?!?/br> “你冒犯了我?!标戵@風沉下臉,抿起薄唇直視他,“請保持正常的距離,別太過火?!?/br> “過火嗎?”林諳倏地瞇起了眼睛,像是瞄準了目標的獵槍,“過火的,我一樣都沒干。你想見識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