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哦?”陸驚風確認自己今天是遇上了一朵特立獨行的奇葩,哭笑不得,“那你卜出點什么來了嗎?” 林汐涯故弄玄虛地沉吟良久。 “火澤睽卦像,上離下兌,離為體謀事可成,兌為體有血光之災。觀閣下三庭五眼,所謀之事未成,血光之災不可避。然,看你四肢健全,毫發無損,當是避過了血禍。只是……” “只是?” “想必是有旁人代你受了吧?!?/br> 陸驚風面上劃過一點不自然,他掀起眼皮,冷冷地盯著化身神棍的“五百塊”,好一會兒才移開視線,沒搭腔。 林汐涯被盯得有些發毛,原本純粹就是試探一下,但當他瞥見陸驚風瞬間冷下來的神色,以及抿成一條直線的嘴唇時,暗自慶幸起自己來的對。 他得把誤會澄清了,再離開。 “其實……”林汐涯打完一通流暢的腹稿,深吸一口氣,正準備來一波真情實意的“投案自首”,對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率先開口。 “神算子,那你有沒有算出來,我這人,別的不說,唯獨命特別硬?幾次三番該輪到我人間歷完劫的時候,總有好心人跳出來,勸退黑白無常,自己代勞。不知道的,還以為我是什么玄幻小說里自帶主角光環的大人物,所以一定要拼死成全我,讓我活下來好去拯救世界?!?/br> “可我就是個普通上班族,真的沒什么大能耐,活著就是活著,也沒活出多大的意思?!?/br> “他們干嘛想不通,要替我呢?” 林汐涯暗暗接話:因為是你舉手之勞先救的我啊。 但說出來的話卻變了音,扮神棍上了癮:“凡事有果皆有因。一切都是因緣使然,你坦然接受就好。不必怪罪自己?!?/br> “坦然不了,這他媽讓我怎么坦然?”陸驚風滿臉頹喪。 人際關系中有一個很奇怪的理論:我們總是更傾向于跟“陌生人”坦露真實的心跡。 每個人都有一些難以啟齒的隱事。跟身邊親密的人說不得,因為有太多顧慮,嘴巴一邊說,大腦還在一邊思考,是否有故意粉飾太平的彌補,是否有加大痕跡的傾向。而“陌生人”通常離我們本身的生活很遠,他與你的各種社交圈毫不相干,他不知道現實中的你穿上了什么樣完美的偽裝,也不了解你的過往和一貫的秉性,你們甚至都沒有互通姓名,也不會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 你只是閑來無事,慷慨地摳出一段人生經歷與他分享,而他可能帶著你的秘密去到世界上任何一個角落,也可能轉頭就忘。但他們就是有這么一種魔力,讓你控制不住想要傾訴的欲望。 “第一個傻子幾乎跟我一起長大?!标戵@風看著擋風玻璃上肆意流淌的水柱,低低地打開話匣,“跟我相比,他算得上是個很有板眼的正經人,唯一的缺點就是特別較真,什么都要爭個高下。上學的時候跟我比分數,上了班跟我拼業績,連玩個賽車,也要趁我休息偷偷練上幾把,發誓要超過我的記錄。而我天天嘴上說著要讓他,其實從來沒有真的懈怠過,因為跟他比,都比成習慣了。習慣很可怕的,一旦養成了就跟抽煙一樣,很難戒?!?/br> “有一天出任務,案子史無前例地棘手,性質特別惡劣。既然你也是同道中人,我也不拐彎抹角了,那次我們要對付的東西,很邪性,存在的時間大概比我們當時在場所有人的壽命加起來都要長,咱們設了埋伏請了外援,出門之前還特別燒了平安香。本來以為萬事俱備,沒想到臨場還是出了紕漏?!?/br> 說到這兒,陸驚風的左手猛地抖了一下,像是習以為常的痙攣,他自己都沒發覺。 “當時我跟一位外聘的天師搭檔,是主力,幾乎承擔所有攻擊。那東西被逼急了,天師慘遭暗算,我去了半條命,戰略一下子從消滅敵人變成能撈一個是一個,全面撤退。戰斗力尚存的我負責殿后,那個傻子本來可以走,卻堅持陪我留了下來。說什么,要比一比,看誰撐得久?!?/br> 后來具體發生了什么,陸驚風沒講,林汐涯也沒問。 怕把沒愈合好的傷口再血淋淋地揭開,平白又疼一遭。 “事后我想了想,可能真的是出門沒看黃歷?!标戵@風姿勢沒變,像是被融進倒模做成了一尊不會動的雕塑,“小子走了,留給我一個戀了差不多三年的愛人,讓我好好照顧她。我能怎么照顧她?總不能娶她吧?所以就想著留在她身邊,直到看著她結婚生子過上幸福美滿的生活再離開。這兩年我都幫她物色好一個合適的人選了,人家也眼巴巴地等著她走出來,我成天跟說媒拉纖的似的,凈跟著幫忙撮合,可是臭丫頭吃了秤砣鐵了心,揪著一點希望的影子就不肯放手?!?/br> “前兩天看雜志,說是醫學上有一種臆想癥,截肢后,患者仍能感知到已被拿走的那部分手腳上的疼痛、痙攣和瘙癢。我一尋思,這不就像那丫頭失去他的感受一樣嗎?雖然人已經不在了,她卻仍覺得他在那里。是不是覺得挺悲情的?咳,你看到她本人就不會有這種感覺了。她比我還會演戲?!?/br> 林汐涯抵著下巴,手指按在唇上一言不發,像條擱淺的鯨魚,在昏暗的光線下緩慢呼吸,存在感幾乎降成零。 “第二個傻子?!彪y得有人愿意當垃圾桶,陸驚風接著往下絮叨,傾倒廢料,這次他有些困惑地眨眨眼,“其實我攏共也沒認識她幾天。直覺上是個秘密很多的女人。當然,也可能是我的錯覺,本來我對女人也一向摸不透,她們都很高深莫測,感覺就像是……比我們男人高級一點的物種?!?/br> 林汐涯手下按著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我現在想了想,神棍……哦不,神算子先生,你說她能舍命救我,是不是一直暗戀我?” “……” 林汐涯差點維持不住優雅的坐姿,忍不住惡寒地抖了抖腿。 然而這條詭異的思緒一旦開啟,結合之前種種不堪入目的畫面,陸驚風迅速就腦補出一段感天動地的虐戀情深。 “如果真是這樣?!彼砬槟氐啬艘话杨~頭的汗,眼中的悲戚和莊重不似作偽,“雖然對她沒有懷抱任何不單純的想法,但我陸某,倒是愿意與她冥婚,為她終身不娶。起碼,不負她一片丹心?!?/br> 聞言,林汐涯幾乎嘔出胸中一口劇毒的狗血,再也忍不住,彈跳起來,惡聲惡氣道:“對不住。少自作多情了。你愿意娶也不問問我樂不樂意嫁!” 陸驚風:“???” 這語氣,隱隱有股不一樣的味道,但用的是同一種配方的熟悉感。 “神棍你說什么?”他懷疑起自己的聽力,歪頭拍拍耳朵,“犯病了?身上帶藥了嗎?你拿出來我喂你?!?/br> 林汐涯冷笑一聲,“犯病的是你陸驚風。自戀也是一種病。有錢就得治!” 陸驚風當場石化,不敢置信地瞪著他,瞪得眼珠子酸疼,無言半晌,最后冷靜地蹦出國罵:“我了個大草,你他媽該不會是……” “你想的沒錯?!绷窒耐χ绷搜?,居高臨下覷著他,“我林諳。男人。嫁個屁?!?/br> 第29章 第 29 章 “不是……”晴天霹靂過后, 陸驚風一邊凌亂著一邊猶自掙扎,迅速整理整理頭發飛出一抹假笑,“是你嗎林小姐?嗯……性別問題咱們就先擱一擱,活著的時候沒少爭,沒意思。你有什么遺言,托夢給陸某就行,假借他人之口轉告這種方式……有點瘆得慌, 哈、哈、哈,你還真是跟生前一樣,皮這一下很開心?” 林汐涯沒跟著一道自欺欺人哈哈哈, 他環著胸,神情無比認真,嚴肅的目光中施舍出一點憐憫。 陸驚風與他對視了一陣子,掛在臉上的皮笑rou不笑瀕臨解體, 垮得比哭還難看。他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xue,扒開記憶的閘門, 有關林諳的一切泄洪般沖破堤壩,奔騰而出。 真換個角度去看,如果林諳是男人這一假設成立的話,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性別認知障礙?不不不, 不是他有障礙,是別人對他認知障礙。 裸上身時毫無心理負擔?那當然,這基本是男人專利。 地鐵上耍流氓,還有那些痞里痞氣的行為舉止?這些就都再正常不過了, 上學的時候男生之間就有一種叫阿魯巴的、跟生殖器過不去的游戲曾一度風靡一時,彼此互相耍流氓簡直是常態。 陸驚風咽了口驚慌的唾沫,眼神有點發飄,“你,真是男人?”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就強調過?!绷种O無奈攤手,“你們都不信,我有什么辦法?” “可是你確實……”陸驚風兩手放在胸前,托著比劃了一下,尷尬到說不出話,“確實有……” “出于某些不方便透露的原因,我只是暫時在那位女士身體里寄居了幾天?!绷种O指著自己那張冷漠的高級臉,試圖用三言兩語把這場烏龍解釋清楚,“現在你看到的這張皮,才是貨真價實的本尊。所以……” 下半句“你放心,我沒死”沒得到機會蹦出來,梗在了喉嚨里。因為陸驚風沒聽他說完,就突然離開自己的座位,單腿跪著欺身過來,一手死死按住他肩膀,一手掐住了他尊貴的下巴。 林諳被這突然爆發的架勢鎮住,忘了動彈。 陸驚風扳著他的臉,對著車頂微弱的照明燈左瞧右看,探究且犀利的目光簡直像把匕首,能把那層優質的油皮刺穿。端詳良久,終于如愿以償地在那雙桀驁不馴的眼睛里,找出一點熟悉的蛛絲馬跡。 就那股獨一份的輕狂與不屑,很難撞見差不多的同款。 二人之間忽然被拉近的距離突破了舒適臨界值,讓林諳油然而生一種領土被侵犯的不自在,更何況這人掐著他下頜的力道也遠遠超出了正常范圍內的友好,他敏感地皺起眉,下意識就想出手把人掀翻。 好在陸驚風識趣得早,干脆利落地松開了他,就是方式有點粗魯,林諳直接被他甩得偏過頭。 “可喜可賀,你還活著?!标戵@風退回去,眉眼間有些冷淡,“謝謝林先生當時出手相救?!?/br> “不……不用謝?!边@突如其來的客氣令林諳有些莫名其妙。 就好像剛剛還在烈火烹油,這會兒突然被丟進了冷柜。 “林先生不必客氣,您看我平時雖然沒個正形,但是非對錯還是拎得清的,救命是大恩,沒齒難忘。將來有用得著的地方,一定說話,在下必定萬死不辭?!?/br> 這話說的中規中矩,周到有禮,聞起來,透著股社會人士歷經人情世故的千錘百煉后才能散發出的圓滑味道,實在挑不出什么錯處。 但就是這份連稱呼都換上“您”的圓滑,令林諳惱火起來。 因為在成人的社交世界中,這就代表著疏遠和生分,代表著單方面劃清界限。 林大少頓時像生吞了一斤黃連,胃里直往外冒苦水兒。 不是,我不辭辛勞眼巴巴地主動跑過來跟你澄清誤會,冒著身家秘密被暴露的危險,就是想讓你不要傷心,結果呢?你就給我擺出這副要死不活的態度? 得,這回算本少陰溝里翻了船,我認栽。 他冷笑了一聲,倨傲地撇過頭,看向窗外。 暴雨沒有想象中那么持久,半個小時后就漸漸消停了。 陸驚風發動起車子,也沒瘋狂飆車了,穩穩當當、一路無言地把車開到了出發點。 一下車,強森急忙迎了上來,臉上盛滿的焦慮緩解了一點,“你可算回來了,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對了,你沿路看見馬巍了沒?那小子自從上了山,聯系就斷了,現在就剩他還沒回?!?/br> “聯系斷了?”陸驚風圍著滿身泥水的車轉圈,時不時蹲下來檢查輪胎和底盤的情況,“派人上去找了沒?” “找了啊,沒找到?!睆娚已燮ぶ碧?,有種不祥的預感,“連人帶車失蹤了!以前可從來發生過這種事兒?!?/br> “檢查完畢,別的地兒都挺好,就雨刮壞了?!标戵@風直起身捶捶僵硬的腰,“阿森你合計合計,我該賠多少錢?” “哎呦,風大哥,您可別跟著添堵了。我這火急火燎的,沒心思跟你提那點錢的事兒?!睆娚瓷先ナ钦娼乖?,雙手搓著脖子里的金鏈子,都快搓出火星兒來了。 陸驚風沉吟了一會兒,試著提出建議:“要不……你組織人去搜搜山腳下?雨天路滑,什么都有可能發生?!?/br> 聞言,強森面如土色地垮下肩膀,撐著拐杖原地踏了兩步。 其實等的過程中,他思來想去,排除了所有可能,只剩下這最后一種最糟糕的。不好的猜測幾次三番在他心頭浮起,又被強行按壓下去,這會兒被陸驚風直接挑了明,他再怎么含糊逃避都沒用了。 該來的總要來的。 他咬著后槽牙掏出手機,打了通電話,調了一撥人來搜山。 出于人道主義關懷,陸驚風沒走,陪著強森等搜查結果。 等了有一會兒,他才想起來還有一位無辜的局外人。 “林先生要去哪兒?要不我先送送你?” 林諳插著兜斜靠在車上,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場,朝他翻了個白眼,沒吭聲,心想:問去哪兒?我倒是想回家,可我家就在山頂,難不成讓你把我再送上去?面子金貴,可不是拿來這么揮霍的。 他不搭理,陸驚風也沒上趕著非要腆著臉做專職司機,跟強森聊起最近地下賽車的發展現狀。 聊了沒幾句,他的眼角余光就瞥見某人從兜里摸出手機,橫起屏幕,百無聊賴地玩起游戲。 陸驚風苦笑,不知道剛才在車上,說出門忘帶手機的原始人是誰。 “小風風,這兩年只見著你了,颶哥和他那個小太妹女朋友呢?”強森接二連三地抽著煙,腳邊一堆燃盡的煙頭。 那雙磨蹭著柏油馬路粗糲地面的舊球鞋頓了頓,陸驚風不服,“怎么他是颶哥,到我這兒就成小風風了?我倆明明年紀一樣大?!?/br> “還不是因為你看著顯小嗎?你瞅瞅,多少年過去了,除了發型,你身上還有哪點變化?”強森說這話的時候還摻著點小嫉妒,仰著臉湊過來,“你再看看我,看見我臉上這些風吹日曬留下的坑沒?我明明也就比你大五歲,他們都管我叫油膩的中年大叔?!?/br> 陸驚風瞄了一眼懟到面前的月球表面,不留情面地戳穿他:”你也沒變,這坑以前就有,真的?!?/br> 被這么一打岔,強森就忘了他一開始是在打探另一位神車手消息的事,轉而很自然地小聲探討起該如何護膚這種千古難題。 陸驚風的注意力有一半落在林諳身上,只能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著瞎扯。也不怪他對這話題沒興趣,他糙了一輩子,除了認識幾個男士專用的洗面奶牌子,其他的常識懂個屁。就連洗面奶,也用得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用完了十天半個月也想不起來要補貨。 林諳玩起游戲來一臉煞氣,眉頭擰成一團麻花,眼神專注到噴火,看得出來屬于那種勝負欲很強、贏了會吹噓自己神技、輸了絕對會罵隊友的糟心玩家。很有一種……年輕人雖然沖動易怒,但特別生動活潑的感覺。 你還活著,真好。陸驚風看著他走起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