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節
她在焦慮中,熬到了第三天。 這三天中,每一次的電話鈴聲響起,都會令她心驚rou跳,唯恐有什么壞消息傳遞而來。 她根本就沒法睡覺。整夜整夜,都是在睜著眼睛的狀態里度過的。 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持續不斷的炮火之聲終于漸漸稀落,到了半夜,停了下來。 孟蘭亭接到了馮令美的電話。 她在電話里,用極力鎮定,但明顯是帶了些顫抖的聲音,告訴了她一個算能稱得上是好的消息。 日軍原本制定的閃電攻下上海,再以此脅制南京的作戰進攻,遭到了中方守軍的頑強狙擊。重點目標吳淞和北火車站,均未能如愿拿下,兵員損失慘重,面對中方援軍的到來和國際輿論的壓力,不得不暫時停止進攻,撤退出了閘北。 雙方依然對峙,戰事的陰云也還密布在上海的上空,不知何時再次降落,但總算是獲得了一個喘息的機會。 “你放心,小九平安無事,應該很快就能回家了?!?/br> 她安慰著孟蘭亭。 孟蘭亭身體里那根緊緊繃了三天的弦,終于松了下來,定了定神,立刻問:“八姐夫……何師長呢?他也沒事吧?” “沒事。聽說只是受了點傷而已?!?/br> 馮令美頓了一下,說。 孟蘭亭再次松了口氣:“那就好。八姐你別擔心?!?/br> 馮令美仿佛笑了一笑:“沒事了,你安心休息吧?!?/br> 她掛了電話,定了定神,下去,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這幾天同樣是在惶恐中度過的老閆和馮媽等人,讓他們去休息,回到房間,去洗了個澡,然后就躺了下去,等著馮恪之回來。 馮恪之是在凌晨四點多回來的。 他的身上,還滿是三天戰斗所留下的炮火和污血的痕跡。 胳膊也受了傷,被一顆流彈擦過,但已經處置過了,皮rou傷,沒有大礙。 他回了家,上樓,看見那間臥室的門開著,柔和的燈光,從門里透了出來,仿佛是在歡迎他的歸家。 馮恪之心里一暖,加快腳步到了臥室門口,看見孟蘭亭趴在床上,沉沉睡了過去。 馮恪之輕手輕腳地走了進去,蹲在床邊。 她的一張小臉,朝著門的方向,仿佛是在等待中熬不住困,才不小心睡了過去似的。 馮恪之凝視著她眼圈上那層淡淡的青淤,心里涌出一陣愛憐之情。 他情不自禁,抬手朝她面頰伸了過去??煲鲇|的時候,看見自己的手上還帶著污穢,頓了一下,又縮了回來,改而替她蓋上薄被,悄悄出了房間,來到露臺,躺在了那張椅子上。 晨曦快要到來,遠處那片曾被炮火照亮的漆黑天空,此刻幻成淡淡的青色,懸了幾顆寧靜的星。 世界是如此的安寧。那個女孩兒,她也沉沉地睡在房間里的床上,就在他的身畔。 馮恪之感到一陣疲倦朝著自己襲來。 一團長犧牲后,他帶著憲兵加入北站保衛戰,指揮作戰,已經接連兩夜沒有合眼了。 他閉上眼睛,被炮火轟炸了三個晝夜的耳廓里,卻仿佛還褪不去那殘余的隆隆之聲。 “叮鈴鈴——” 一陣電話鈴聲,突然響了起來,在這個寧靜的黎明時分,聽起來分外的刺耳。 孟蘭亭一下從睡夢中被驚醒,睜開眼睛,發覺自己竟然睡了過去。 床頭柜上的電話,鈴聲還在繼續。 她的心跳得飛快,急忙抓了起來。 “是我?!瘪T令儀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蘭亭,小九回了嗎?”她問。 孟蘭亭坐了起來,定了定神,環顧一圈。 “還沒有?!?/br> “等他回來,你立刻帶他離開上海!” 她的聲音,前所未有的嚴厲。 孟蘭亭沉默著。 “你在聽嗎?”馮令儀似乎又帶了點焦慮,這極其罕見。 “在聽?!?/br> 沉默了片刻后,孟蘭亭開口。 “大姐,對不起,我不能再繼續你交給我的這個任務了?!?/br> 那頭頓了一下。 “你怎么了?什么意思?” “大姐,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其實當初,我就不該屈服于你而答應和他結婚的。這對他而言,是一種羞辱,更不用說,我還帶著您交給我的這個任務?!?/br> “實在對不起您,我辜負了您的期望。但他走不走,在于他自己?!?/br> “我沒法再繼續下去了?!?/br> 孟蘭亭說完,掛了電話,眼睛一陣發熱,眼淚一下就流了出來。 她低頭,默默地哭了一會兒,看了眼時間,打算下去,到樓下去等馮恪之回來。 她擦去眼淚,從床上爬了下去,伸手正要拿衣服,突然,整個人都定住了。 她看到一個人,站在那扇通往露臺的門后。 黯淡的晨曦,勾勒出一道年輕男人的身影。 男人的身上還帶著血污,面容僵硬,雙目落在自己的身上,一動不動。 孟蘭亭的心臟猛地一跳,整個人都僵住了。 突然,她反應了過來,朝他奔了過去。 馮恪之在她的手碰到自己之前,避開了,邁步從她身邊走了過去,出了房間,頭也不回地離去。 第81章 孟蘭亭叫他的名字,他恍若未聞,非但沒有停,步伐更大,下了樓,徑直出屋,穿過庭院,上了汽車。 孟蘭亭連鞋都來不及穿,赤足追了下來,一直追到大門口,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開著車,面無表情地從自己的身旁經過。 庭院的步道鋪了鵝卵石,赤足奔走在上,腳硌得生疼。 孟蘭亭卻仿佛沒有任何感覺,站在那里,望著他將車開出鐵門,手腳冰涼,無法動彈。 還很早,馮媽他們前幾天也沒有睡好,昨夜炮火停止,她們終于也放松下來休息,睡得很熟。剛才發出的這陣動靜,并沒有將他們驚醒。 枝葉低垂,霧露彌漫,晨曦黯淡。 四周靜悄悄,連一聲蟲鳴也無。 孟蘭亭定定地站著。 老閆面帶不安,從大門口走了過來,小心地問:“少奶奶……你怎么了……” 孟蘭亭回過神,搖了搖頭,勉強笑了一下,轉身慢慢地進去。 這一天,馮恪之再沒有回來。 傍晚,孟蘭亭打了個電話到憲兵司令部,接電話的是張奎發,說馮長官白天來了后就睡覺,吩咐過,不接任何電話,也不見任何人。 他遲疑了一下,又說:“前幾天不是打仗嗎,幾天幾夜沒合眼,應該是累壞了,這才這么吩咐的。不過夫人的電話,自然是例外,夫人您稍等,我這就去叫……” “不用了。讓他休息吧?!?/br> 孟蘭亭向他道了聲謝,掛了電話。 她在無眠中度過了一夜。第二天,叫老閆開車,送自己去了憲兵司令部。 到達時,遇到了一幕意外的熱鬧的場景。 憲兵司令部的大門大開著。許多市民和青年學生從報紙上得知馮恪之帶著憲兵主動支援上海駐軍死守北火車站的消息之后,深受感動,視為英雄,今天紛紛自發前來探望慰問,護理傷兵。楊文昌正被幾個記者圍著,在回答問題,昂首挺胸,紅光滿面。cao場的方向,傳來陣陣笑聲。 張奎發急匆匆地跑出來迎接。 他的身上披著一朵用紅綢扎的大紅花,因為一路跑來,有點歪了,斜掛在身上,模樣顯得有點滑稽。 他站定,朝孟蘭亭敬了個禮,隨即扶了扶身上的大紅花,一邊陪著孟蘭亭進去,一邊笑道:“今天來了好多熱心市民,給我們司令部送匾牌,送紅花,送吃的,替我們的傷號護理治傷。對了,夫人以前教書的之大戲劇社的同學們也來了,現在就在cao場上給我們憲兵表演節目呢!大家都很高興!” 孟蘭亭微笑點頭,問道:“你們馮長官起來了嗎?” 張奎發說:“還在睡覺!早上市民們紛紛請求面見馮長官,要給他戴花合影。我還去敲了下門,沒見馮長官開門,不敢吵他。市民得知他幾天幾夜沒睡覺,還在休息,這才作罷。我剛才正想再過去看看的,您就來了!您來得正好,我帶您過去!” 孟蘭亭加快腳步,來到了馮恪之之前的辦公室。 大概是孟蘭亭來了的緣故,張奎發膽氣也壯了,大聲地敲門,喊道:“馮長官!好起來了!夫人來了!” 他拍了好幾下,里頭始終沒有動靜。 孟蘭亭讓他用備用鑰匙開門。 門開了,孟蘭亭走了進去,推開那扇里間休息室的門,見里頭空蕩蕩的,馮恪之已經不見了人。 張奎發跟了進來,探頭看了一眼,目露詫色,看了眼孟蘭亭,又急忙陪笑:“馮長官原來已經走了??!怪我,今天太忙了,連什么時候走的都沒留意……想必馮長官也是掛念夫人你,這會兒人應該已經到家也說不定了……” 孟蘭亭壓下心中的難過和失落之情,出了司令部,問門口的衛兵,這才知道,他在凌晨大約三點多的時候就走了。 孟蘭亭打電話回家。 他沒回。 又打電話到馮公館。馮令美不在。傭人說九公子沒回來過。 回去的路上,坐在車里,孟蘭亭的心中涌出一陣猶如被拋棄了似的絕望和茫然。 她知道他生自己的氣。別說生氣,就是恨她,也是應該的。 但是他到底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