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孟蘭亭打起精神,見過族人的面后,替弟弟在父母的身邊立了一個碑,又處置了剩下田產的事,隨后在家中住了下來。 小地方的光陰,靜如深水。孟蘭亭每天埋頭復習,再不多想別事,只等時間到了,就去考試。 一個月后,那是某個再尋常不過的夏日午后,院中蟬鳴陣陣,孟蘭亭穿著一件天青色的舊竹布衫,坐在父親舊日書房的那面南窗前,埋頭在草稿紙上,演算著一道已經想了兩天,突然靈光一現的難題。 “孟小姐,電報!上海發來的!” 縣城郵局的派送人對孟家十分敬重,一收到電報,不顧大太陽,立刻給她送了過來。 這封突然抵達的發自上海的電報,宛如一塊投入水中的巨石,徹底地打破了孟蘭亭原本已經漸漸平復下來的心情。 是一個令她做夢也沒想到的天大的好消息。 也同樣是一個她根本就想象不到的極大的壞消息。 她以為已經沒了的弟弟孟若渝,竟然有了新的下落! 第61章 夜色籠罩,南京憲兵司令總部的牢獄里,一扇鐵門被打開。門邊的一個墻角里,懸了一盞積著經年塵垢的燈,燈發出黯淡的光,照出前頭一條狹長而陰暗的通道。 馮恪之風塵仆仆,腳上那雙沾了些塵土的皮鞋,踏于散發著腐味的通道里,經過一間間緊閉的囚室的門前,最后停在了盡頭的一扇牢門前。 看守用鑰匙打開那扇不過半人高的牢門的鎖,馮恪之推門,彎腰走了進去,停在了囚室的門口。 這里戒備森嚴,關押的都是重犯,天一黑,牢房里就黑漆漆的,幾乎不見任何光線。 看守殷勤地跟了進來,高高舉起手里的那盞煤氣燈,替他照亮了牢房。 牢房低矮而狹小,靠著墻角的地上,躺著一個人,背朝里,身體蜷縮,一動不動。 “九公子,你要找的人就是他,去年那件刺殺案的兇犯之一。提過來關這里,已經差不多一年了……” 看守一邊解釋,一邊上前,抬腳踢了踢地上那個囚徒的腿:“喂,起來,別裝死!” 地上的人一動不動,仿佛昏迷了過去。 馮恪之讓看守退開,自己上去,彎腰,伸手將地上的人翻了過來,拿了燈,對著面孔,湊過去些。 那人的臉被照亮了。 這是一張年輕的,還透出幾分稚嫩少年氣的面孔。頭發因為長久沒理,已經凝在一起,凌亂不堪。人更是瘦得幾乎脫了形,但五官依然端正,不難看出,從前應該是個容貌出色的年輕人。 馮恪之握住他的肩膀,將人翻身過來時,他的脖頸軟軟地耷拉了過來。 燈湊近。他臉色雪白,沒有半點血色,雙目緊閉,一動不動。 馮恪之盯著這張臉孔看了一會兒,抬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又翻看了下眼皮,轉頭看向一旁的看守:“病多久了?” “有半年多了吧——” 看守忙應答。 被送到這里的囚犯,通常只有兩個結局。 適合公開審判的,上特別法庭,被宣告死刑。 不適合公開審判的,讓人在這里自生自滅。死了,拖出去埋了,將檔案勾銷,一個人來過這世界的痕跡,就此徹底消失。 顯然,地上這個青年所犯的事,并不適合公開審判。 等人病死。就是最好的結局了。 對監獄的這種做法,馮恪之自然不會陌生。并沒說什么,微微蹙了蹙眉,再次看了眼地上這張入目依稀有幾分似曾相識感的臉,從地上站了起來。 “給他換個條件好點的牢房,立刻叫醫生來,給他看??!” “是,是,這就辦,這就辦……” 看守也不知地上這個犯了大事的年輕人和馮恪之到底什么淵源。但他既然這么吩咐了,自然照辦。畢竟,這可是個連張司令都要給面子的惹不起的爺。 第二天,馮恪之現身在了憲兵頭子老張的辦公室里。 軍事競賽的獲勝,讓老張當時在報紙上大大地露了一回臉,在軍部里也好生揚眉吐氣了一番,現在看見馮恪之,簡直比看見親兒子還要親熱,拉著他胳膊讓他坐。 “上月不是說你回上海了嗎?什么時候到的南京???在你爹跟前,替我帶個問候。他老人家可是尊大佛,現在又隱了,我想拜,都沒門可進?!?/br> 老張親自給他倒水,樂呵呵地說。 馮恪之接過水,道謝。 “坐,坐。下頭人跟我說你昨晚下去了?有事嗎?”老張問。 “是。實不相瞞,我今早過來找司令你,是想要一個人?!?/br> 老張看了他一眼:“誰?” “我昨晚下去看的那個人?!?/br> 老張遲疑了下。 去年六月,發生了一場震驚全國的刺殺案。 當時,南京一外交部高官在出行時,遭到了兩名槍手的暗殺。官員當場中彈身亡。一殺手被當場擊斃,另一人,中彈受傷后被捕。 被殺的高官,是有名的主和派人物,案件當時在全國引發了極大的關注。輿論無不同情殺手,甚至有叫好之聲,呼吁南京順應民情,予以特赦。 但被殺的畢竟是高官,況且,戰或不戰,如今也未定數。 殺手犯的,就是重罪。 一邊是法律和來自主和派的壓力,另一邊是洶涌的民情。 上頭猶豫再三,最后決定采用百試不爽的“拖”字訣。 既不審判,也不特赦,將殺手引渡到南京憲兵司令部的特別監獄里,關押了起來,一直關到現在。 老張沒有想到,馮恪之現在怎么突然過來向自己要這個人。 “恪之,他可是去年那樁刺殺案的重犯啊,當時全國皆知……” “案件是要公開審判嗎?” “這倒不是……” 馮恪之一笑:“那就好了。司令給我個面子,把人給我,弄個死刑犯頂替,說病死了,把檔案銷了,不就結了?” 老張猶豫。 馮恪之放下茶杯,站了起來。 “司令莫非是不相信我?” “哎,不是不是!你別誤會!” 這樣的事,老張輕車熟路,自然不是第一次干。 但這事,當時的影響太大了,那個人犯犯下的,不是一般的罪。 老張不敢輕易放人。 但馮恪之這樣伸手了,顯然是勢在必得要定了人,這個“不”字,他又說不出來。 他還在猶豫不決。 馮恪之從椅子上起身,踱到他的邊上。 “張司令,聽所上頭年初批的憲兵部隊軍費里,增加了一筆叫什么“冰補”的開支?,F在天氣這么熱,我下面幾千人,整天訓練,熱得跟狗似的,也沒見什么補貼下來。我一個地方,自然沒多少,但全國二十幾個省,加起來,這筆錢怕也不少吧?” 老張一愣。 “我還聽說,后勤負責這個的,是司令你的小舅子。司令你是不是該叫他查下賬,看都補到哪里去了?” 老張嚇了一跳。 自己的小舅子謀私克扣,他不是不知道,但家里老婆護著,他也沒有辦法,只要不是太過,只能睜只眼閉只眼。 他迅速地看了眼門口的方向,臉上露出笑容,壓低聲說:“別急別急,放心,我今天就查,盡快下發,一分不少!那個人,你帶走就是了。你只要保證不說出去,我這邊,絕對不會出問題?!?/br> 馮恪之臉上露出微笑,點了點頭:“那好,多謝司令行方便,人我這就帶走了。我也替下頭的弟兄們,謝謝司令過問這種小事?!?/br> “應該的,應該的……” 老張擦了擦腦門上的汗,打著哈哈,趕緊送人出去,轉身回來,臉色鐵青地打了個電話,沖著那邊吼:“你他娘的是想找死嗎?連馮家老九那邊的錢都敢克扣?” 他小舅子嚇了一跳:“別的地方,我是弄了一點點,我認。他在的地方,你借我十個膽我也不敢動啊,全都撥下去了!” 老張一僵。 “你他媽的給我小心點!再有下回,讓我知道,老子一槍崩了你!” 說完,砰地掛了電話。 …… 一個月前,馮恪之持通行證趕去關口,查當年參加戰役的情況,弄到了全部幸存人員的名單,隨后調出人員的檔案,動用人手,日以繼夜,一個一個地盤查,三天之前,終于叫他查到了一個和孟若渝生前有過往來的疑似還活著的幸存人員,叫人控制住后,連夜親自趕去審問。 對方從前曾是一個名叫鐵血社的愛國激進組織的成員,曾參加長城戰役,現在做起了生意。 面對馮恪之的訊問,他很快就全部供了出來。 幾年之前,他還和現在許許多多的青年一樣,熱血于國事,不但秘密參加了鐵血社,立志除jian,還參加了長城之戰,和同樣志愿投軍的孟若渝認識了。 孟若渝擅長電訊和設備的修理維護,當時正好缺人,被派去頂替。他就是助手。 有一天,兩人在轉移設備的途中,遭到了一枚流彈的襲擊。 孟若渝頭部受傷,暈迷不醒,他也受了重傷,無法移動。 在原地熬了兩天之后,被一個路過的鄉下人救起,等養好了傷,仗也打完了。 他的傷是好了,但孟若渝卻留下了后遺癥,因為腦部受到了劇烈震蕩,暫時想不起來以前的事,更不知道自己往后要去哪里,他就將孟引進了鐵血社,繼而接觸到了那個正在密謀的刺殺計劃。 一旦實施計劃,動手的人,就要做好犧牲的準備。 之前那場死里逃生的經歷,令他心有余悸。他悄悄退縮,而孟若渝和另一個后來被當場擊斃的社員志愿去執行計劃,要以己血來警醒世人。 隨后,就發生了那場震動全國的案件。 一個社員當場犧牲,孟若渝被捕,緊接著,鐵血社的其余成員,也遭到了通緝和逮捕,被宣布非法。 他逃走了,就此回了老家,重新過起了正常人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