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節
殷予大刀闊斧往石凳上一坐,右手在石桌上無意識的點著,眸色一片暗沉。 “王爺?!避仔闹幸黄?。 殷予恍若未聞。 前世,魏元音可以為了皇室跪在他門前兩天一夜不起身,可以為了皇室和薛子期決裂,也可以在功敗垂成之際以公主之身殉國而振君威。 他以為如今他給予了她無憂無慮的成長環境,蕩平了一切阻礙,以為改寫了歷史,她就會不再有那些擔子??墒菦]有變,她還是那個魏元音。 粉飾好的太平下面依舊是如履薄冰。 如此想著,無奈之后竟是又低低笑了起來,不就是因為如此,才會為她難以自拔。不管是哪個她,都是因為是她。 殷予掀起眼簾這才看向茭白:“方才皇后來過了?!?/br> 是肯定句。 昨晚馬力就將消息傳遞給了攝政王府,可是礙于宮規便不好到壽安宮,只是交代他把這邊盯好,沒想到竟果真盯出了一出大戲。他點了點石桌。 原來如此,從始至終,徐慧就不是什么良善的姑娘,殷承暉的病也是由這個由頭來的,他竟然從未想到這層。 畢竟……上一世,就在殷承暉病逝之后,這位賢良淑德的皇后也因憂思過度離世。他從未懷疑過這里面的那份情誼竟然是假的。 殷予隱下若有所思的神情,再抬頭時仍是不疾不徐的模樣:“不用告訴阿音我來過了?!?/br> “是?!避桌浜逛逛?,縱然這位是自家公主未來的夫婿,可她卻不敢忘記,他也是皇家的攝政王。 她跟在公主身邊九年,太熟悉面前之人在剛剛一瞬間散發出來的那種金戈鐵馬的氣場。在趙郡,公主親近的那些叔伯嬸嬸,仔細探究下去又有哪個是真的好相與的人物,幾乎都是這種……兵刃上摸打滾爬出來的鐵血。 她又怎么可能忘記,九年之前,趙郡魏家滿門慘烈,就是在那種情況下,她被拎進了那小小的角門。然而,等待她的并不是什么安排活計或是洗漱,而是眼睜睜地看著趙家一應仆從將兩名十二三的少女拖出去交給了牙子。 “魏家寬厚,留她們一命,可是這種不忠的侍女卻要不得?!?/br> 即便是魏家的老管家,開口就是冷硬如鐵的吩咐,激得她渾身一哆嗦,連看牙子給那兩名少女烙下恥辱的烙印之時都忘記了害怕。 隨后才是被入院子:“今后好好伺候姑娘,只需聽姑娘一個人的?!?/br> 開始的三個月,無數的人盯著她,具是不善與揣測的目光,隨時隨地身后都會有監督的視線。 后來她才知道,那兩個被發賣走的丫頭,是以為魏家不景氣了,便趁著眾人顧不上的時候苛待了魏元音,大家當眼珠子疼的姑娘竟被兩個丫頭欺負,又怎會不氣。 她跟在公主身邊最早,于是后來月白她們再來的時候,也是自己小心的提點著。幾乎從那個時候起,就有一個意識,姑娘就是她們的天,任何時候都是。 那是被打在靈魂中的烙印。 雖然后來那些人和善了許多,她卻從未忘記,只是今天,在攝政王散發了猶如煉獄一般的氣場之后,又驟然喚醒。幾乎立刻,她就知道,有人要倒霉了。 有些恍惚地看著攝政王離開,茭白咬了咬牙就往殿內走,方一進去,就同露白和月白打了個照面,原本應該驚喜的關切詢問兩分,可是到底又讓心底的焦慮給壓了下去。 魏元音見了她回來,倒是擺弄著徐皇后帶來的食盒笑道:“我還當你去沏茶了,卻不知從哪里躲了清閑,竟然連月白和露白回來了都不知?!?/br> 明明只是調笑的話語,茭白卻莫名被激出一身冷汗。 她若是普通侍女,定會理解攝政王的良苦用心,乖乖聽話不同魏元音說這些??伤齻兌疾皇?,每一個都在趙郡被嚴厲調教起來,一心一意為著魏元音著想,卻不可能有半分欺瞞。于是,接下來就變得十分難以開口。 魏元音這才察覺了異常,漸漸斂了笑容:“你被為難了?” 茭白心里一慌,連連搖頭,半點都沒敢對上月白疑惑的目光,只咬了唇道:“攝政王來過了,詢問了您的情況,并且不想讓您知道?!?/br> 藏在暗處的馬力差點忍不住從房梁上掉下來,這侍女也太實在了吧,連王爺的吩咐都敢違背,既然叮囑她不能說了,卻還偏偏要說出口,莫不是個傻子。 本想和王爺報告這件事,好讓王爺有個底兒,卻又想仔細看看公主殿下的反應,更何況,這是在太后宮里,不比其他地方,萬一離開以后出了什么事,他可承擔不起。 想著,這顆心也定了下來。 魏元音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是我太沒用,讓他擔心了?!?/br> 話語中倒是充斥著寂寥之感,平白讓這三個自小陪侍她到大的侍女覺得荒謬起來。在她們眼里,公主縱然愛頑,又或是偶爾心思重,但到底都是最好的,從未覺得她無用過。 尤其是茭白,更覺得公主這句話十分的沒有道理。 看到茭白茫然的神情,魏元音點了點月白和露白:“你問問她們兩個,是怎么回來的,又遇到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br> “什……什么?”茭白將目光移向兩位好友,這才察覺她們面上皆掛著絲苦笑。 第五十八章 月白向來穩妥,只腦子里稍稍轉了一轉就曉得前因后果, 于是低眉對著茭白解釋起來。 “我同露白是攝政王帶回來的, 臨進這偏殿之前,王爺也要求我們不得告訴殿下?!彼屑殠臀涸魞袅耸? 而后又慢吞吞道, “只讓我們說是陛下求了情?!?/br> 茭白目露驚色:“攝政王懷疑我們?!?/br> 同魏元音的三個侍女交代了一模一樣的話, 全是要求瞞著事主, 可偏偏她們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要以魏元音為先,便原封不動的和魏元音講了。也是因為這樣, 才算是過了攝政王的那一道考驗。 他不介意幾名侍女會不會無視他的權威, 卻介意三人是不是當真對魏元音忠心。 想通了這一關節, 三人具是看向魏元音。 卻見她們的好公主正單手支著臉頰, 眸光停在指尖上,專注異常。 她手中把玩著一塊溫潤的羊脂白玉玉佩,上面睚眥的花紋栩栩如生。 茭白定睛一看, 這不是剛剛入盛安之時攝政王的侍衛交給自家公主的那一塊, 她原以為早就回到了攝政王手里。之所以能清晰分辨出來, 著實是因為會用睚眥這種好戰的神獸雕刻在玉佩上的很是少數。 魏元音當初一眼認出這塊玉佩也是這樣的原因。 “他向來如此?!蔽涸繇泻诵σ?,將玉佩收起,“五年前, 父皇初初登基,他去趙郡接人, 不小心將玉佩遺在府里,卻不肯直說, 讓我帶著他在那光禿禿的練武場走了四五圈?!?/br> 魏元音那時便覺得這位叔爺太不好伺候,指不定是看自己不順眼,才想起來了這種法子來磨自己。直到管家遞了玉佩過來,那一圈圈的溜達才是停了。 當時殷予便是一聲不吭把玉佩重新掛了回去。 “此時想起,往日那一樁樁事情也算是有趣的很?!?/br> “殿下?!痹掳撞粺o擔憂,她們公主現在的狀態不太對勁,很不對勁。 “我無事?!蔽涸粽酒鹕砩炝藗€懶腰,“大抵是這地方太無聊了,我又不肯抄那些勞什子佛經,便只能憶些往事。左右,如今的我想做些什么都不成的?!?/br> “殿下可要看些話本?”能從回音宮帶出來的東西不多,就連話本還是殷承暉夾在幾本佛經里給送過來的,生怕魏元音覺得無聊。 “昨夜沒睡好,且讓我再補個覺?!?/br> 魏元音凈了面又鉆回自己的被窩里,縱然困意上涌,她也強迫自己將這幾日的事情又從頭細細思索了一遍。她清晰的意識到,經過這一遭,她與太后的關系是徹底割裂了,難以修復。 可太后為何會恨殷予到如此地步,僅僅因為攝政王的存在讓父皇無法親政? 懷疑一旦在心里發了芽,不用澆水施肥也會瘋長起來。 如果擔心攝政王,先皇又為何力排眾議堅持越過一眾庶子讓最不著調的嫡幼子繼位,然后又立個攝政王,這不是自毀長城? 這盛安遠比她以為的還要暗潮涌動。 這皇宮如今人口簡簡單單,卻也藏著一重又一重的詭秘。 魏元音想得頭疼,又懷念起趙郡時候的無憂無慮來,有一瞬間幾乎想要拋下一切瑣事逃回趙郡,再不管什么祁安公主的身份,也別和盛安牽扯到更多的糾葛。 可是她不能夠,一只腳既然踏進了漩渦里,哪里就能輕易抽身,更何況,還有父皇和攝政王。 想到這一點,心思愈加頹然。 魏元音從袖口中摸出一枚翠玉扳指,對著窗戶透進來的光線仔細觀摩,便見在翠玉扳指內似乎嵌著兩圈金絲,將一枚古樸的花紋斷成了三節,頓時心下了然。 這扳指是碎過的,只是用了巧妙的法子給修復起來,看起來更加精致,即便算不得完好如初,也十分難得了。 “薛行到底是幾個意思?”魏元音喃喃自語。 這是在皇宮里,就算薛行有暗線也決計不可能幫她解決困境,那她能做的就很少。 然而,即便再少,魏元音也想試一試。 她將扳指帶在了左手拇指上,意外的是竟然十分合適,仿佛原本就是歸一個手型纖細的女子所有。 魏元音摩挲著上面那個古樸的花紋,腦子里是一團又一團的迷。一無所知的情況實在讓人不怎么愉快。 卻不知薛行的暗線什么時候才會出現。 隱藏起來的人到底是沒讓魏元音失望,午膳用過果盤,魏元音在食盒的最底層摸出來了一張字條。 “這是?”月白看著自家公主云淡風輕的模樣,眸中驚疑不定。 因著擔心魏元音的安全,她們少不得要把進這偏殿的每一件東西都檢查再三,竟是每一個人看到這食盒里還有一張字條。 “不礙事?!蔽涸艨辞辶松厦媪攘葦底种舐冻隽艘粋€毫不意外的神情,“我現在愈發覺得薛行是個了不得的人?!?/br> 距離魏家分離崩析已經整整九年,竟然這皇宮之中,這金窩里,還有人肯為他所用,這本身就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 “我忽然不太確定當年的魏家是怎樣的光景了?!蔽涸羿?。 “怎樣的光景?”朗闊的聲音穿了進來,“魏將軍武功蓋世,且是當時難尋的帥才!” 魏元音下意識攥緊了手,將字條藏起,然后才看向逆光而來的青年:“阿音還以為父皇早將我這個便宜女兒給忘了?!?/br> 殷承暉面上郁郁:“我的好音音,你這樣說可讓父皇心里跟扎了刀子一樣?!?/br> 魏元音想笑,可是想到徐慧在這里面有些許干系又笑不出來,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去看殷承暉。 倘若讓他知曉,怕是會讓他更加郁郁,可若是不說,等事情真揭出來的那一天,又不知是何光景。 “父皇,我還不曾知,你是如何看待皇后的?!?/br> 殷承暉猛然聽到這個問題先是愣了愣,隨后便老實道:“皇后的確讓人愛重?!?/br> “可是十分入心?”魏元音又追問。 “皇后十分好?!币蟪袝熋嫫の⑽⒓t了下,竟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在他眼里,魏元音還是個小女兒家,只得道,“莫不是和皇叔吵架了?!?/br> 問了這個問題,殷承暉內心便是哀嚎,這都是哪門子的輩分。 魏元音得了這樣避重就輕的回答,心里著實沉了沉,只得勉強道:“只是忽然記起父皇和皇后真正算起來相識也不過三兩月,只怕父皇會覺得不妥?!?/br> “小音音你可曾聽過這樣一句?!币蟪袝熀鋈黄鹆伺收劦呐d致。 “什么?”魏元音疑惑地看過去。 “白首如新,傾蓋如故?!币蟪袝熋嫔想y得展開了一絲舒朗的笑容,“我對皇后也有此感,更何況,皇后做事十分妥帖,不愧是中宮之主?!?/br> 語畢,目光便落在了魏元音怔愣的面容上:“小音音可是擔心今后父皇就不疼你了,你且放心,便是有了太子,那太子都必須尊你敬你,把一切最好的給你?!?/br> 魏元音微微扶了扶額頭,無奈道:“父皇,我已不是小孩子,下月都要成婚,切莫再拿哄孩子的語氣對我,只是,父皇既已立后,還是早日充盈后宮為是?!?/br> 魏元音本不想說這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