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
周萬舟聽聞后,心里暗驚。他雖做過不少枉法之事,卻從沒害過人性命。而那焦尸案,又別無進展,他生怕老孫再做出些什么來,便騎了馬趕往皇閣村,想親自試探試探老孫,好相機行事??傻搅送跫仪f院,卻見許多人候在院門前。他下馬一問,那些人竟說王小槐還魂鬧鬼,到處丟撒栗子,一連數日不清凈。三槐王家請了相絕陸青,正在里頭一個個替人相看驅祟。 周萬舟原本就忌憚鬼神之事,深信這些相士方術,又早聞相絕之名,一直苦于無緣得見。再念及那小吏,心里更是驚疑難安。見院里一個人出來后,忙搶在前頭走了進去。 陸青見他身著官服,微有些意外,卻沒有起身,只抬手示意他坐到對面那張椅子上。隨后便盯住他,注視良久。那目光先還沉靜平和,繼而變得幽深莫測,更露出一些冷厲之光。他有些惶恐,但盡力坐正,守住自家官威。陸青隨即緩緩開口:“由虛轉盈,乃豐之卦。屈己抑志,始得遂愿。成而易驕,滿而易潰。敗伏于盛,暗生于明。肆心逞意,啟災肇禍……”他越聽越怕,身上那官服一件件被剝開一般,露出里頭荏弱之軀。最后陸青又教他一句驅祟之語,他聽了,心上更似被狠刺了一刀: “心同此傷不知憐,何怨人間徹底寒?!?/br> 第六章 旅 羈旅之世,物無正主,近則相依。 ——蘇軾《東坡易傳》 匡志今早原本極清暢。 他是應天府節度推官,昨晚在和春館歡飲了一晚,與那館里的花魁娘子姜絲兒初會一場,還意外得了二百兩銀子。清早醒來,他見姜絲兒躺在身邊,極嬌嬈,不由得又嬉戲了一場,這才起身。昨晚他那雙絲鞋被油湯潑了,姜絲兒另尋了一雙黑絹面的給他,服侍他吃過早飯后,他才回家去換上公服,騎了馬,兩個隨從王小丁、陳小乙跟著,慢悠悠去官廳。誰知到了府衙前,卻見一群人圍著那具焦尸,嚷鬧不堪。 匡志立即皺起眉頭。為官最怕無事,無事便無功;卻又最怕有事,有事便有過。這具焦尸公然倒在府衙前頭,恐怕已經傳遍應天府。提刑司又正尋不著由頭為難州里,這案子一出,自然會極力捏戳。 匡志沒有湊近去看,見司理參軍周萬舟正帶著仵作在查驗尸首,便先到廳里坐下,命陳小乙急喚周萬舟進來,問過詳情,板起臉訓了兩句。周萬舟慌慌退下后,他想起昨夜姜絲兒說起前年在梁園,周萬舟和那朵老牡丹的舊事,不由得又笑了起來。笑過之后,想起焦尸案,重又煩躁起來。 他今年才四十一歲,又是進士出身,正有大好前程。加之他事事小心,最善藏心潛意,投合官長喜好,只要沒有大過犯,輕輕暢暢便能拾級而上??蛇@焦尸案,特意將人燒死在府衙前,顯然是有意作難,叫人避不過,也掩不得。聽將才周萬舟所言,尸首無形無據,極難查問。底下那些人又個個偷jian躲懶,慣會逃責,若不嚴加督問,此案恐怕難有結果。 匡志悶想了一陣,眼下也無他策,暫且先看那些人查得如何,若無進展,只有自己多受些累,親自去查辦。這樁案子,若能查問明白,倒也是件功績。于是,他放下此事,叫吏人將積壓的公事先取來,選了幾件拖延太久、已過限期的,先查辦起來。才理完兩件,他已頭昏體乏,便走到后頭,叫人點了茶,斜躺在榻上歇息,搭了條薄錦被,昏昏間,竟睡了過去。 正睡得香,卻被幾聲輕喚叫醒,睜眼一看,是手下一個推級,離他兩尺遠,彎著腰,雙手捧著個草紙卷子,小心瞅著他,神色瞧著有些古怪。他坐起身,打了個哈欠,皺著眉問:“何事?” “這雙鞋子……” 推級將紙包揭開,露出兩樣焦糊物事,若不是聽見“鞋子”二字,險些認不出那是兩只鞋子,鞋面焦爛,鞋底都燒去了小半,只有后跟殘剩了一點兒幫邊。 “這是那焦尸的?” “嗯。這鞋是才上腳的新鞋——” “哦?從哪里瞧出來的?” “鞋底子上用墨印了一行小字,是鞋鋪的號記,并沒磨去,還認得出,是城東清涼巷王家靴鞋坊。小人便拿了這鞋子去王家問,那坊主竟認得買這鞋子的人,小人聽了,唬了一跳,沒敢讓旁人知曉,趕緊來回稟推官——” “哦?是何人?” “是推官您——” “???!”匡志驚喚出聲。 推級瞅瞅兩旁,放輕了聲音:“那坊主說,他家號記分三等,頭等印刻的是歐體字,這鞋底字號便是歐體。另外,這鞋子殘余幫沿上還能瞧出錦紋,里頭有些銀線,是他從汴京綾錦院好不容易才買得的兩匹銀絲宮錦,只預備給這應天府官府豪家做鞋面。正月以來,只裁了一雙鞋面,是給推官制的……” 匡志驚睜著雙眼,瞅了半晌,才猛然想起,昨天他去和春館,特地換了雙新鞋子。夜里戲鬧時,打翻了一只碗,油湯水正潑到鞋面上,姜絲兒忙喚mama去尋了一雙新絲鞋給他換上??赡请p鞋子為何會穿到這焦尸腳上? 他忙說:“昨晚這雙鞋子被油湯染污,我便叫人丟了?!?/br> “小人猜想也是?!?/br> “這與那案子無關,莫要出去亂說?!?/br> “推官無須多慮,小人自然明白。將才在劉家鞋坊,小人當即也吩咐了那坊主莫要出去亂講,否則以窩贓通賊懲治?!?/br> “嗯……你先下去,鞋子留下?!?/br> 推級將那雙鞋子包好,卻不知該放在哪里。 “放那墩子上?!?/br> 推級忙小心放在門邊那只木墩上,連連躬身致意,才轉身退了下去。 匡志則坐在榻邊,盡力回想。昨夜,歡飲到半夜,姜絲兒端了碗鮮蹄子羹,要喂他吃,他卻舉過一盞酒,反去強逼姜絲兒先飲。笑鬧之間,姜絲兒不留神滑了手,碗正落到他腳面…… 他再坐不住,騰地站起身,快步向外走去,到了門邊,一眼看到墩子上那草紙包的焦鞋子,猶豫了片刻,才忍住煩惡,小心抓起來,四處望了望,而后走到書桌邊,拉開抽屜丟了進去。 他出去騎了馬,趕到了和春館,那館里的mama笑著迎了上來,他卻沒有理睬,徑直上了樓,奔到姜絲兒的房里。姜絲兒正在午歇,他一把掀開床帳,又扯掉了錦被,姜絲兒猛然被驚醒,尖叫著坐了起來。發覺是他,才轉怒為嬌嗔:“匡官人好不促狹,驚得奴家心都唬破了——” “我那雙鞋子去哪里了?”他高聲質問。 “鞋子?哦……mama說那油污洗不凈,便丟了,奴家正要給官人細細繡一雙呢,你瞧那桌上,錦面子都選好了?!?/br> “丟哪里去了?” “不過是丟到巷子背后?!?/br> 匡志這才稍松了口氣,恐怕是被哪個窮漢撿去穿了,不知為何,被人燒死在府衙前。 姜絲兒起身要去給他點茶,他心里煩悶,說了聲“不必”,便轉身出來,騎上馬,邊行邊想,這鞋子一事萬萬不能叫知州知曉。 昨晚席間還有一人,是個官戶子弟,父親在朝為官,與知州有過節。知州來應天府赴任后,一直在留意尋找把柄,想要懲治那京朝官。 前不久,那官戶子弟因強買一片田地,被田主告到府里??镏菊獙⒋耸路A報給知州,那官戶子弟卻托人尋見他,私贈了二百兩銀子,請他庇護??镏倦m收了銀子,卻在猶豫,想尋一個兩全之法。誰知才看過訟狀,還未及審理,那田主便怕了,昨天來廳里,自行退了訟。晚上,那官戶子弟請他到和春館宴飲,又送了他二百兩謝銀。 那雙鞋子如今偏生成了焦尸案物證,一旦追查到和春館,讓知州得知他竟和那官戶子弟攪在一處,往后便難處了??镏静懦雎殨r,便因一句不慎,令上司不快。上司在他考課歷子上隨意勾了一筆,便叫他淹滯了幾年。他不禁后悔起來,不該貪這幾百兩銀子。如今,只有盡力藏住那雙鞋子,莫叫人再查。 他正想著,卻見一個人迎面走了過來,正是那樁爭田訟案的田主??镏拘睦锖鋈簧鹨唤z疑,他忙喚住那田主。那田主快步走到馬前躬身施禮。他盯著那田主:“你為何撤了那訟案?” “這……小人不愿再告了?!?/br> “有人脅迫你?” “不……不是?!?/br> “那是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