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節
老倉子引著他走進門邊一間房舍,那個手分上司正坐在一張黑漆方桌邊吃茶,兩個小吏站在柜子邊整理簿記,另有一個年輕吏人侍立在門邊,臉上一直掛著恭笑。他認得,是縣里一個抄錄稅簿的貼司,年紀、家室都和他相似。 那上司見他進來,放下茶盅,吩咐道:“往后便是你們兩個輪值看管這官倉,桌上那些是存糧簿記,你們和老倉子一起去糧倉查點清楚,交接過后,少了缺了,便是你們兩個來擔責?!?/br> 小吏將一本簿記遞給他,他忙接過,和那年輕貼司一起跟著老倉子去清點糧庫。老倉子拿了一串鑰匙,一間間打開,給他們報數。他和那年輕貼司都不敢松懈,尤其是前不久這官倉才遭盜竊,丟了近千石糧,至今還在追捕盜賊。他們兩個一筆筆對著簿記仔細查看,整整耗了一上午,終于清點完畢,數目無誤。那被盜的糧,已在這糧簿上勾除。他們兩個才放了心。 三人一起去回稟那手分上司。手分叫一個小吏將那簿記收進公文袋中,正準備起身,忽然說:“竟忘了最要緊一節,你們兩個得在那糧簿上簽字畫押,才算交接完備?!彪S即轉頭叫那小吏從公文袋中取出那糧簿,拿過筆墨。他照吩咐,在那簿記末頁上寫下:“交接清點已畢,賬目存糧相符?!倍蠛炞之嬔?,填寫年月日。又讓那貼司也簽字畫押。手分這才叫小吏重新收起那糧簿,讓老倉子將糧倉鑰匙交了出來。他忙小心接過,和那年輕貼司一起出門送走上司,回來商議了一番,定下以日中為界,一人當值六個時辰。那天由他先當值。 那年輕貼司走后,他關起了小門,在糧庫中慢慢巡看。那幾個弓手忙站起來,都恭稱他“劉倉子”,跟在他身后,一路熱心解說。他仰頭望向那些倉廒,如一座座雄壯青嶺,心也隨之高闊開敞。不由得笑嘆一聲,費了近十年苦功,終于到得這地步。 這些年,他早已探問到這官倉中許多隱情,偷竊、挪移、轉賣、虧空……最驚人者,是幾年前“兩倉一牌”事件??h里共有兩倉,除去這座稅糧倉,另有一座常平倉,專存糶賣賑濟之糧。開封府每年定期差人分別來點檢兩倉。那年,襄邑常平倉存糧被盜賣一空。點檢官來查常平倉時,縣里將官倉的牌子換成常平倉,把點檢官接到這里,竟順利瞞過。之后花了幾年,設法添了許多雜變稅,才將常平倉存糧勉強補齊。 劉倉子知道,至少一年之內,不能妄動任何心思,等摸清了其中理路,才能徐徐圖之。于是他安安分分值守,并時刻提防著另一個倉子,不許自己出任何紕漏。 新知縣上任后,頭一件事便是來點檢官倉??h丞和主簿跟著那新知縣,叫了官倉手分,拿著糧簿來點檢。那天正該他當值,他垂首緊跟在后邊,手分翻開那糧簿,邊走邊報數目。新知縣初來乍到,查問不到多細,只在場院內略走了一圈, 便回去了。他一眼看到手分手中那糧簿,覺著似乎有些不對,一時間卻想不出哪里不對,心里卻隱隱一寒。 那些官員走后,他仔細回想了一陣,卻仍想不出,倒是忽然念及另一樁事:那老倉子守了這糧倉大半生,一家十數口都靠這糧倉謀福得利。他雖然年老,卻為何不讓自己兒子接替這職任?以他在這縣里的資歷人情,不難辦到。為何會將這肥差輕易讓給我們兩個孤窮下吏? 他越想越疑,越疑越怕。難道是他們做下虧漏,讓我們兩個沒來路的頂禍?但那天接手時,倉中糧食賬目并沒有什么差誤,全都對得上。他再三想不明白,只得作罷,心里卻始終有些隱憂。 過了一陣,他隱約聽到些言語,這官倉似乎真有虧空。他聽到后,頓時慌怕起來,自己果然是被捉來頂罪。他不知該如何是好,又沒有人可以商議,只能惶惶待命。幸而主簿和幾個大吏設法造出個賬目,暫時瞞過了新知縣。他這才略略安了些心。 好不容易熬過一年,到今年正月十二那天,他輪過值,正在寒風里急急往家趕,忽然被一個人叫住,抬頭一看,竟是縣尉衛參。他從未答過話,只知此人心胸極窄,愛記恨人,因而有些怕??h尉將他叫到旁邊一座酒樓,選了個僻靜閣子,叫了些酒菜,讓他坐下說話。他哪里敢坐,推讓了半晌??h尉有些惱起來:“讓你坐便坐,哪來這般絮煩?”他只得蹭著椅邊虛虛坐下。 “我叫你來,是要你去做一樁事。我不跟你繞腸子,便直說了——”縣尉忽然隔著桌子伸過頭,壓低了聲音,“有個人你得幫我除掉?!?/br> 他聽了一驚,險些滑坐到地上。 “此人是個孩童,家在帝丘鄉皇閣村,名叫王小槐。你可聽說過?” 他慌點了點頭。 “若不除掉這個孽畜,你這條性命便難保。你可知為何?” 他忙搖了搖頭。 “去年你升作倉子,去官倉交接。那手分收了糧簿,又取出來叫你簽字畫押。你可記得?” 他一驚,忙點了點頭。 “他收進公文袋的,是你清點時的賬簿,第二次取出來的,卻是另一本賬簿。前一本是假賬簿,后一本才是真賬簿,虧空有兩千多石?!?/br> 他不由得驚喚出聲,屁股下面凳子一滑,頓時跌坐到地上。他慌忙爬了起來。 “眼下眾人雖瞞住了新知縣,王小槐卻從他那死爹那里得知了此事,并打算告發。他若一旦嚷破,你這條性命還想保???” 他幾乎要哭起來。 縣尉卻伸著頭、兇狠狠瞪著他:“你必須除掉那小孽畜。正月十五,小孽畜要去汴京,那天半夜,有頂轎子抬了他,沿汴河大街出東水門。那轎頂上插了根枯枝。我替你告假,再給你尋三個幫手。不過,如何下手,得你自家安排。你若辦成此事,我保你做官倉手分。你若不去,我便到新知縣跟前揭破假賬一事。上頭簽字畫押的是你,偷盜兩千石的自然也是你。明天清早,我叫人備好四匹馬,在縣西頭五里亭下等你,你們四個聚齊了,便盡早上路?!?/br> 他垂下頭,再說不出話?;厝ズ?,焦苦了一夜,終不敢不去。第二天一早,謊稱赴京公干,告辭了父母,來到五里亭。果然有個弓手牽著四匹馬等在那里,弓手將馬交給他,便轉身走了。他等了半晌,白攬子、施書手、胡斗子三人陸續來了。那三人都神色愁苦,自然都是被脅迫而來。他不愿多語,騎上馬,便往汴京趕去,那三人一直跟在后頭。 到京城時,已是正月十五傍晚,他們在虹橋邊一家面館吃了碗面。他讓那三人去旁邊茶肆里等著,自己騎了馬,先去探路。他是頭一回來汴京,卻毫無心思去觀賞市景。一路問著,進了東水門,沿著汴河大街向西,慢慢探看,走了許久,見街邊有家鐵鋪,便進去買了把尖刀。而后上馬原路返回,見香染街口過去百十步便是東水門,便選定了這里。下馬站在街口,思忖良久,他才想出一個主意。 以往,想出一個好主意時,他都要暗暗歡喜半晌。那天,天色已黑,他站在那街口,望著往來行人,兩邊樓店燈火,心里卻焦苦之極。他覺著自己像個孤魂一般,一陣陣想哭,寒風刺眼,淚水不由得落下來。他忙擦掉眼淚,不許自己再多想,便上馬出城,尋見了那三個人。那三人也都低頭苦臉,沒有言語。他坐下來要了半角酒,和那三人一起各吃了兩碗。而后,借著酒勁,將自己的安排告訴了三人,只是沒有提刺殺。 將近午夜,那茶肆要打烊時,他們才出來,騎馬過橋,進了東水門,來到香染街口。他讓那三人牽著四匹馬,躲在左街避風處,自己則守在街口店門邊,一直瞅望著。那轎子要從西邊過來,西頭只有一家趙太丞醫館和一院官宅,早已關門,外面沒掛燈籠,大團烏云又遮住圓月。只有借著東邊孫羊正店的燈光,才隱約看得清一段路面。這時街上早已清靜,只偶爾有個路人經過。 他等了許久,聽到一陣唰唰腳步聲,隨后,一頂轎子從暗影中顯了出來,轎頂上插了根枯枝。他忙轉身急步跑到那避風處,低催了一聲,隨即和那三人翻身上馬,用力驅馬向那轎子奔去,那轎子剛行到街口,他的馬幾乎撞到轎子。他騰地跳下馬,心里恨怨借勢發作,恨恨怒罵起來。那三人也已奔到,照安排的,全都跳下馬,胡斗子和白攬子揪住前頭那個轎夫,施書手擋住后頭那個轎夫,一起高聲怒罵。他則趁機抽出尖刀,掀開轎簾,里頭極暗,只隱約看到一個瘦小黑影,他略一猶豫,一咬牙,朝那黑影狠狠刺去,一刀深刺進身體中,里頭發出一聲呻吟,幸而聲音不高。他怕一刀不死,用力抽刀,又連刺兩刀,里頭再不動彈。他慌忙轉身,叫了聲:“算了!饒過他們?!焙纷尤寺牭?,全都松開手,四人一起跳上馬,飛快奔出了東水門。 直奔了一個多時辰,奔出城郊,才放緩了馬步。這時,他才后怕起來,忙從袋里取出那尖刀,用力拋進河中,手一直抖個不住。他原本不想說出此事,但那時若不說出,心恐怕要脹破。于是,他顫著聲音,告訴那三人:“將才那轎子里坐的是皇閣村王小槐,我殺了他……” 回去后,他不敢見任何人,裝作受了風寒,躺倒在床上,一直躺了兩三天。知道自己再這般躺下去,終究不是辦法,只得起來。他娘給他熬了碗粥,他正吃著,他娘在一旁滿臉驚疑說:“你說可怪不可怪?今早我開門一瞧,咱們家院里落了許多栗子,唬了我一跳,忙都撿了起來。晌午出門去買絲線,聽到四處都在傳,說帝丘鄉皇閣村鬧鬼,三槐王家那個叫王小槐的正月死在汴京,前晚半夜居然坐著輛靈車,回家去了。他們族里人進去看,卻又不見人影,遠近幾十上百家院里清早都落了許多栗子。我一聽,險些連膽都唬破了。隔了二十多里地,那孩子鬧祟咋鬧到咱們家來了?眾人還說,三槐王家昨天請了京城那個相絕陸青驅祟,去的人極多,恐怕要兩三天,兒啊,莫不是你去汴京,犯了祟氣?回來便病了。你趕緊也去皇閣村求求那位相絕吧——” 他聽到后,險些端不住那粥碗,強抑住,才沒驚到娘。勉強吃完了那粥,回到自己屋中,惶惶急想了半晌,終于還是忍不住出門,趕到皇閣村,去求見陸青。王小槐家院門外果然候了許多人,排了許久才輪到他。 他惴惴走進那寬闊庭院,見一個年輕男子端坐在堂屋里,便小心走了進去。那年輕男子面容清瘦,穿著一領半舊白絹道袍,目光清冷,寒水一般。朝他微一抬手,示意他坐到對面那張椅子上。他惴惴坐下,陸青微皺起眉頭,盯著他注視了半晌,眼中泛出些苦意。而后才徐徐開口:“升卦之象,階高梯長。君子順時,小人借勢。積德而進,人蒙其惠。憑力而升,人妒其能。僥幸而得,反受其害——”他聽了,心里頓時一顫。接著,陸青又叫他清明去汴京,對著一頂轎子說一句話,他越發慌怕起來。及至聽到那句話,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吞鉤魚不知,歡盡愁無盡?!?/br> 第五章 困 困者,唯困于所欲耳。 ——程頤《伊川易傳》 衛參不知道自己如何變成了今日這等模樣。 他今年三十六歲,父親曾是梓州州學助教,職低官微,常年未得升遷,卻性情和順,平生只以讀書為樂,也時時教導衛參安時處順,樂天知命。衛參生性卻有些好強,尤其十四歲那年讀到《荀子·天論》那句:“從天而頌之,孰與制天命而用之;望時而待之,孰與應時而使之?”他不由得熱血沖頂、渾身發顫,這正是自己欲說而始終不知如何道明之理。十八歲時,深夜讀《后漢書·范滂傳》:“滂登車攬轡,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彼挥傻门拇泊蠼校骸昂?!”當時他正趴在縣學學舍通鋪上,其他舍友早已睡著,全都被他這一聲叫驚醒。 從此,“慨然”二字橫生在他胸中,再看前朝名臣范仲淹、王安石諸公,無不自年少起,便懷有慷慨平天下之志,他更是堅定了志意,要為這天下盡一番赤誠。 大觀四年,他二十五歲,一舉登第,殿試考中第四甲進士出身,賜綠袍、靴、笏,不久便被差往杭州任錢塘縣鹽監。那幾年,天子重用蔡京,重行新法。衛參雖贊同新法,卻眼見蔡京新法一改王安石初衷,只一心斂財媚上,因而極為痛惡。尤其是新改鹽法,一道詔令,舊鹽鈔立即廢止。那時衛參正在太學上舍讀書,親眼見到一個鹽商拿著一疊舊鹽鈔站在蔡河邊,一邊大哭,一邊將那些鹽鈔撕得粉碎。那一張鹽鈔便是數十貫錢。鹽商將碎紙拋向水中,而后縱身跳入河里,幸而被河邊船夫救了起來。 衛參到錢塘赴任時,蔡京因多位朝臣屢次彈劾,竟也被貶到杭州居住。衛參得知后,尋到蔡京貶所。一院小小官舍,院門半開,蔡京正在院中賞看一株梅花。有侍衛看守,不許外人進去。衛參便立在那院門前,從懷中取出一卷紙,上頭是一篇疏論,由衛參一位太學同學陳朝老所作,上疏論奏蔡京十四大罪狀,在京城廣被士子傳抄,衛參也留了一份。他展開那文章,對著門里高聲誦讀:“蔡京瀆上帝,罔君父,結奧援,輕爵祿,廣費用,變法度,妄制作,喜導諛,鉗臺諫,熾親黨,長奔兢,崇釋老,窮土木,矜遠略……”引得眾人都來圍看,并不住叫好。衛參出罷惡氣,這才拂袖大笑離去。 在那鹽監職任上,他盡力奉公勤勉,不敢有絲毫疏忽。只是初入此門,于鹽務全然不知,只能向那些老吏請教。那些老吏也殷勤周至,事事都辦得妥帖。一年多后,他才漸漸通曉了其間備細。誰知轉運使鹽事帳司前來例行核查,竟查出許多賬目缺漏。查審之后,才知是那些老吏串通造偽,偷挪鹽稅。他雖沒有貪瀆,卻因失察之罪,被勒停編管,貶到江西虔州。 他脫去綠錦官服,換上布衫布褲,一路由所經州軍院虞候押送遞解,受盡艱辛,才到了虔州。住在官廳后頭窄陋低濕的廂房里,雖能自由行走,卻不能出城,每一旬還得去長吏廳呈身。最要緊是衣食,俸祿已停,若有保人,還可授業教書,掙些錢糧。他卻無親無故,只能依“乞丐人法”,由官廳每日支二升米、二十文錢。每天去領錢米時,真如乞丐一般。連小吏見了他,都能任意呼喝。他雖然自幼家境清寒,卻哪里受過這等困辱?幾回想懸梁自盡,將腰帶拴到房梁上,踩著凳子,頭要伸進去時,卻終不甘心,只能流淚下來。他不愿自此消沉,不停以歷代那些受貶名臣自勵,沒有錢買書,每日便去書肆中站著借讀。寄情于經書史傳,令自己忘卻周遭。 兩年后,朝廷大赦,他緊忙歡喜收拾那些破舊衣物,準備動身回京。衙前一個書吏來到他門前,并不進來,手里拿了一紙官文。他忙站直身子,恭聽那赦令。那書吏高聲念道:“罪臣衛參,心懷怨望,未知悔改。再加貶謫,編管梧州……”他聽后,脊梁骨咯吱吱抖起來,像是要抖散一般,身子頓時軟倒。 遞解途中,他才聽說,蔡京已被召回京城,再任宰相。自己被再貶,恐怕是由于當年杭州那一辱。他悔恨之極,卻已無可如何。 梧州遠在廣西,境況比虔州更劣。到了那里,連言語都有些聽不懂。他又不知應變,觸怒了衙吏。那些衙吏動輒將他鎖在房中,連著幾天不許他出門。不但沒有月錢,連飯食也時常斷缺,他卻只能苦挨。 挨了三年,挨得他臉枯身瘠、狀同餓鬼。當年那慨然之氣,早已消磨一盡,胸中只剩一點兒茍生歹活之念。幸而又遇大赦,蔡京也恐怕早已忘了他這螻蟻之輩,他終于接到赦令,繼而被除授為湖南衡陽州學教授。這時衛參已三十一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