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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科幻小說 - 清明上河圖密碼5在線閱讀 - 第24節

第24節

    婁善聽了這話,越發火急,一口痰逆上來,頓時昏了過去。等他醒來,已被人送回了家,躺倒在自家床上。睜眼看到老妻和兩個兒子在床邊哭個不住,想起幼子,怒火頓時騰起,他忙掙起身子,又要去拼命,卻被妻兒苦苦攔住。痛怒交加,他又昏了過去。

    一直躺了許多天,他才能下得了床。人卻陡然間老了十多歲,須發原本只是半白,這時全都枯白了。

    這個幼子是他年過四十才得的,因而無比疼愛。只是,這孩兒心性溫善,遇事不善機變。婁善一直都有些擔憂,這等軟性子如何在這世上拼斗?婁善自己活了一輩子,便斗了一輩子。

    頭一條要和官府斗,自家幾代辛苦掙的田產,決不能讓官府抽盡脂血。官府以田產定戶等,五百畝為出等戶,八百畝為無比戶,他家田地過千畝,該被列為無比高強戶,一年僅田稅至少得二百貫。朝廷運糧,民戶又得繳“地里腳錢”,一石糧得多納三斗七升,叫作“三七耗”,他家一年納糧二百多石,腳錢就得七十四石。更有其他數不過來的雜稅,加起來還得二三百貫。這些錢買成糧,一家幾口能吃二十來年,過半輩子。

    王安石變法前,上戶還得去衙前充役,或催稅,或守倉,或運糧,或迎送官員,各般賠費沒有底止,常常一年之間便讓一個上戶之家破產變客戶。王安石推行免役法,才廢除了這些衙役,但三等以上得出免役錢。糧和錢各占田產十分之一,加起來又是四百多貫。

    此外,還有“和糴”,朝廷向民戶征買糧草,價錢卻遠低于市價;更有“和買”,朝廷先貸錢給民戶,預買絹帛。官定稅絹原本一匹十二兩,和買卻要十三兩,兩數不足,便勒令貼納現錢,每兩不下二百文。這些年,和買越發兇橫,官不給錢而白取。

    他一年收成,一多半要繳給朝廷,沒有千貫,絕難得安。朝廷得了這些錢糧匹帛,卻去養那些冗官冗兵,修造那些宮觀園林,玩賞那些奢靡浮華。若僅止于此也便罷了,那些官吏飽足之后,百般生事,左一道詔令,右一條新法,處處為難勒困百姓。如同貓吃飽了鼠rou,閑來無聊,捉了鼠兒搓逗戲耍,鼠兒一旦逃躲,便是狠狠一爪,抓得鮮血淋淋,只能奄奄待斃。

    他只有使盡計謀,逃避官府。他是村中保長,掌管稅賦征收,極有余隙可鉆可營。他將田產佃給窮戶后,讓那些窮戶詭稱是自家田地,下戶稅少,便能替他省去許多錢糧,這叫“詭名”。又買通寺院,或囑托官親,將田產寄附出去,品官、寺院都不納稅,他便又可逃過一大塊稅產,這叫“寄產”。此外,他又使錢買通縣里官吏,左遮右掩,各般騰挪,將自己田產隱匿了大半。

    與官府爭斗的同時,他還得與人斗。田產是天下命根,哪個不是赤著眼、齜著牙想要多買多占?析戶分產時,他和自己的兄弟斗,一棵樹苗、一把鋤頭都不讓;宗族中有無子、寡婦、絕戶的,他便讓自己兒子假過繼,拼力將那些田產爭到手;誰家落了難、招了禍,時機最好趁,他便去狠壓價,強買過來;佃戶佃了他的田,自然想盡力少交租,每塊田他都時時監視,尤其收糧時,一把麥、一束麻都精算得絲毫不能差;田產有了紛爭,去縣衙,他能倚勢則倚勢,能買通則買通,能強詞便強詞,能混賴便混賴,總之決不肯輸了官司。有幾樁案子,他咬著牙,硬爭了十幾年、二十年,爭得知縣換了幾任,對頭死了一代,再爭不過他,才罷休……

    他便是這般斗了一輩子,才斗來這千畝家業,人在背地里都喚他“婁雞公”。三個兒子中,大兒和二兒還好,自小跟著他習學存身本事。論功力,雖還不及他七成,卻也已經齒牙鋒利、手眼矯捷。只有這幼子,百般教不會。他訓導幼子,幼子反倒時時來勸他,讓他積德行善。他羞惱之極,想罵那癡兒,卻又不忍心。

    婁善雖名為善,卻最鄙棄德和善。這一輩子,他只見到守德的被人氣死,行善的被人欺死。如今,自己和頭兩個兒好生活著,積德行善的幼子卻猝然亡命。他心頭火燒刀割,世道不公,天也不公。你們既不公,那便由我來討還!

    能拄杖行路后,他立即去盤問禍事發生時在田邊的那幾個人。馬良、鄭五七、何六六、莊大武、吳喜才五人全都咬定是王小槐,但是五個人都沒親眼見到,只聽見了叫嚷聲,遠遠看到一個穿孝服的孩童跑開。唯一證據是,那樹坑邊掉了兩顆栗子。

    他捏著馬良交給他的那兩顆栗子,不由得麻亂起來。鄰縣那主簿說,那天他和王小槐一直在一處。難道真的是有人嫁禍給王小槐?王小槐四處惹禍,連三槐王家自家的親族,全都厭恨他。但若真是嫁禍,那天那個嚷著跑開的孩童又是誰?

    他實在查不明、想不清,便告到了縣里,縣里也差人來村里反復查問過,卻同樣沒查問出什么來。他日日在縣里鬧,縣里又去問過鄰縣那主簿,那主簿再次重申,那天的確一直和王小槐在一處。婁善心里氣苦之極,卻又無可奈何。他斗了一生,從沒這般無力過。

    一直憤郁到正月里,有天他二兒子跑回來說,將才偷偷瞅見鄰縣那個主簿又來見王小槐,出來告別時,那主簿不住哈著腰,滿臉賠笑。王小槐卻極倨傲,連應都不應一聲??磥?,那主簿是有求于王小槐,雖不知是何事,但應該很要緊。

    婁善一聽,火頓時騰起。這么說,那主簿是在作假證,替王小槐遮掩!

    他忙讓兩個兒子再去打探,自己則在家中憤憤謀劃了幾十上百種報仇之法。再想起王小槐家后面那大土丘,更咬牙發狠,不必再等賈撮子去說合,除掉那小孽畜后,自然沒人能與我爭那大土丘,將來到手后,將我兒葬在那土丘上。

    過了幾天,大兒回來說,他去鄰縣打探,那個主簿果然有古怪。昨天那主簿和一個客人去一家酒店吃酒,兩人神色瞧著都有些異樣,似乎怕人知曉一般,向店家要了一間最角上的清靜閣子,進去便關了門。他忙買通了那店里小二,替他在窗戶底下偷聽。那小二聽到那主簿說,王小槐要去汴京,正月十五夜半時分,坐一頂轎子,出東水門,轎子上插一根枯枝…… 小二怕被發覺,不敢繼續聽。兩人究竟在商議何事,并不清楚。

    婁善聽了之后,低頭思忖了許久。那主簿在密謀什么,雖然并不知曉,但王小槐去汴京,又是夜半坐轎,倒正好下手。只是讓誰去動手?

    他頭一個想到的是親手去剮了那孽畜,但自己年事已高,萬一失手,以后便再難等到這般良機。這等事,兩個兒子也不能去。他思尋許久,想到了一個人——孟大。

    孟大是個閑漢,無家無業,常日只替人幫工。幾年前,他在婁善這里幫工,偷了廚房里幾只碗碟,被廚婦發覺。婁善原本要命人捆打他一頓,再送到官里。但一想,何必招怨?這樣的賊漢,不若放走,由他去禍害其他富戶,自有人懲治他,便饒了孟大,攆他走了。

    孟大這兩年一直在王豪家幫工。婁善便讓兒子偷偷叫來了孟大,連唬帶誘,給了他三貫錢路費,又許了一百兩銀子,讓他去汴京做成這事。孟大一聽那錢數,立即便答應了。

    元宵節過后,王小槐果然死在汴京。孟大回來討那銀子,婁善不愿沾掛到這命案,閉門不見,叫莊客將孟大攆打走,并告誡他,若再來煩擾,押他去見官。孟大嚇得再沒敢來。

    可是,過了幾天,王小槐鬧起了鬼祟,婁善家院子里掉了許多栗子。婁善先還不信這些邪事??蛇B著幾晚,都夢見幼子來哭訴:“父親,你冤殺了王小槐,王小槐如今在陰間率了許多惡鬼,百般欺凌兒子……”

    他幾回哭醒,心里絞痛難安。聽說相絕陸青來驅邪,他也趕了過去。陸青冷眼注視他半晌,冷聲言道:“你之卦為無妄。天有其道,人有其理。循之順之,是名無妄。強矯而行,自取其禍——”他聽后,心里頓時騰起一股火,但旋即想到幼子,頓時垂下了頭。陸青又教他那個驅邪的法子,他不敢不信,那句話讓他尋思了許久:

    “爭得萬般贏,終有一回輸。若問公不公,答已在問中?!?/br>
    第八章 大畜

    天下之惡已盛而止之,則上勞于禁制,而下傷于刑誅。

    故畜止于微小之前,則大善而吉,不勞而無傷。

    ——程頤《伊川易傳》

    孟大從來不覺得偷有何不對。

    算起來,他和婁善沾些親,他娘是婁善遠房侄女。孟大是個遺腹子,從沒見過自己的爹。他娘生下他后,熬了幾年,有些熬不住,孟大五歲時,他娘去縣里賣絹時,遇見個行商,兩下里動了情,他娘便動了改嫁之念。那商人卻不愿收養孟大,他娘只得將他托付給了娘家一個親戚,自己跟著商人走了。

    孟大的爹留了三十幾畝薄田,那親戚因貪那些田產,才認養了孟大。孟大這邊還有個同宗堂伯。那堂伯說自家的侄子,怎能由外人領養,便出來爭那些田產。兩家鬧到了公堂,爭執不下。婁善得知這個信兒,也卷入進來,說孟大的娘嫁去外州,安頓好便要來接兒子,這田產自然該由他娘看管,等孟大年滿十六,便可自家承繼。三家爭來鬧去,這三十幾畝田最終由婁善代為照管,孟大則交給堂伯父暫養。

    后來,孟大被那個堂伯攆了出來,那三十幾畝地則不知如何轉成了婁善的田產。

    有善心人見孟大可憐,勸他去告官,但他只有幾歲大,哪里知道衙門里數?何況婁善那等強橫形勢戶,等閑上戶都斗不過他,他哪里敢去招惹?

    孟大只能四處游蕩,東家討口飯,西家舍碗湯,竟也活了下來。從沒人教他是非善惡,他所知的唯一道理是活命。為了活命,他時常偷拿人家的吃食錢物。他并不覺得這有何對錯,只曉得莫要被人發覺,否則便要挨打。

    別人瞧著他懵懵傻傻,他心底里卻藏了一個念頭,要去尋自己的娘。不過,他不愿這么窮兮兮去,他要穿最上等錦緞,買輛漆了彩畫的車,車上裝滿銀錢,得用四匹馬拉。到了他娘門前,他要打開幾箱錢,拽斷串繩,將銅錢全都拋撒到街上,任人們去搶。等他娘出來,讓她看,讓她哭。他卻要從那些搶錢的人里頭,選一個最臟最丑的窮婦人,認那窮婦人做娘,扶她到彩畫車上,讓她享盡天下的福??傊?,要讓他娘悔,最好悔得投河自盡。

    一個人偷偷想這情景時,他總先笑個不住,笑完了,又忍不住哭起來。

    那年,他去婁善家幫工,他想著自家的那些田產,便去廚房里偷碗碟。那些碗碟都極金貴,一只便能賣一二十文錢。他想著若是全都偷盡,恐怕便能換一身好衣裳??刹磐盗藘苫?,便被發覺。他以為要被婁善打死,婁善卻放了他。

    他有些納悶兒,想來想去,只想到一條,婁善吞了我的田產,心里頭虧,因而才不敢打我。即便如此,他也再不敢見婁善。

    莊大武家田里種了些姜,那年姜格外缺,一斤賣到二十文錢。莊大武怕有人夜里偷挖,便雇了孟大替他看守,并幫著收姜。孟大便在那田邊大柳樹旁搭了一個草棚,夜里便在那里頭睡。他從來沒有個安穩住處,這是頭一回有了一座自家的窩棚。他扎捆得密密實實,里頭干草墊得厚厚的,睡進去,比他想的那輛鋪了錦褥繡被的彩畫車還安逸。夜里偷挖一塊姜,含在嘴里,更是辛香無比。

    第二年,村人見種姜能得錢,便紛紛都種了姜,姜價頓時跌了下去,連常價的一半都不及。莊大武也不再種了,孟大便沒了活兒,又得尋下一家。

    有人說三槐王家的宗子王豪在尋傭工。他一直有些畏懼那些豪富之家,從來不敢去尋活兒。那時饑困得實在無法,只得硬挨著過去了。那募工的老管家見他還算有氣力,便雇了他,在后邊廚房舂糧磨面。豪富之家果然不同,不但飯食可盡情吃飽,時常還會有豬rou吃。他在王豪家做了三個月,便已胖了許多。他想:胖了好,這樣才好去見娘。

    那些活兒做完后,那老管家見他肯賣力,便留下他,在后院做些雜活兒,順便看護院子。王豪家比婁善家要富奢許多,那些碗盞更光滑耀眼,一只拿出去恐怕至少得賣三五十文錢。何況王豪家值錢的物件隨處皆是,還有許多是銅器、銀器,堆在幾大間空房里,閑常難得取出來用。他看了又動起心來。

    于是,他又開始偷起來。他早已學會如何開鎖,半夜偷偷溜進那房里,揣些銀器出來,藏到后院的睡房里。這地方終是不穩便,他想到了自己搭的草棚,那草棚是這世上唯一像家的地方。他雖然走了,莊大武卻沒有拆掉那草棚。他便半夜包了那些器皿,帶了一把小鏟,偷偷從后門出去,來到那棵大柳樹旁,鉆進草棚里,掀開草墊,在底下挖個洞,將那包器皿埋進去填好。

    前前后后,他偷了大半年,偷了有上百件,將那草棚子底下全都埋滿了。到了正月,王豪日日宴請遠近客人,那些器皿開始搬出去用。幸而他偷的時候,只偷最里頭、瞧著不常用的對象,因而未被發覺。

    他已打問過,一輛彩畫車二十貫,一匹馬十貫,從頭到腳一身上等錦裝十貫,再加上其他金貴物事,還有散給窮人的銅錢,總共得一百貫。而他偷的那些銀器,少說也有七八十兩,能賣一百五十貫,遠夠了,因此他沒有再偷。

    冬天地土結凍,極難挖,他想等開了春,辭了工,再去挖出那些銀器,拿到汴京或應天府去賣。

    去年三月,天氣晴暖過來。他最后飽吃了一碗燒豬肘,便向那管家辭了工,算領了酬錢,興興頭頭來到河岸邊,坐在青草坡上,等著日頭落下,月亮升起。他從未這般暢快過。原先除了飯食和銀錢,他眼里什么都瞧不見??赡翘彀?,漫天的紅霞,映得河面金閃閃、柳樹綠瑩瑩,做夢一般,他不由自主贊嘆了一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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