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賈撮子這才轉過臉,走到臺階近前,賠起笑,作了個揖:“王小相公?!?/br> “你是那個最愛撮鼻屎的賈撮子?” “嗯……”賈撮子尷尬之極,只能繼續賠著笑,“我是來跟王小相公請問一樁事?!?/br> “想跟我討些鼻屎去撮?” “不是,不是。我是想問那大土丘——” “婁老吝叫你來的?”王小槐頓時打斷他,“我爹娘都埋在那上頭,一百年、一千年,我也不會轉給他。你回去跟他講,他已老得那樣了,不如趕緊去死,好到陰間去求我爹!我爹若答應了,我便轉給他——兩國相交,不斬來使。這兩顆栗子你交給他,就當信物——” 賈撮子見王小槐話語似真似頑,不知該如何應答。他原不必像三槐王家的親族,礙于輩分,都怕這孩童。但王小槐畢竟家財巨富,僅這潑天財勢,便已將他壓軟,再加之有求于王小槐,更不敢得罪,只得伸手接過兩顆栗子,賠笑說了聲“好”,轉身失失落落回去。 過了那短橋,他正在思忖該如何誘勸王小槐,卻見一個三十來歲漢子,牽著兩頭牛從田間過來,是同村的鄭五七。鄭五七是個五等下戶,只有十來畝地,遠不夠養活一家老小,佃了三槐王家的幾十畝地來種,才勉強過活。他家中原先并沒有牛,去年年初,不知是偷是搶,竟有了兩頭牛。他自家說是買的,村里卻沒人肯信。 鄭五七性子有些粗夯,時常跟人毆斗。自從有了這兩頭牛,越發氣粗起來,鼻孔昂得能把樹上葉子全都吹落。原先,賈撮子比鄭五七強許多,鄭五七見了他,從來都是笑著先問候。自從賈撮子田地被括后,對面再見到,鄭五七總是高昂鼻孔,等著賈撮子先問好。 鄭五七剛才其實已瞧見賈撮子,走近時,卻又扭過頭裝作沒見,昂起鼻孔,特意放高聲量,催喚身后那兩頭牛。那兩頭牛牛角上都涂成紅色,各扎了一根舊紅綢。賈撮子心里有事,也裝作未見,放快腳步,朝家里走去。到了家門前,聽見七歲的二兒在院里喚雞,他忽然一驚,二兒的聲音和王小槐竟有些像。隨即,他心頭急跳,猛然有了個主意…… 第二天下午,他忙完活兒,帶著二兒來到田間,仔細交代過后,便朝鄭五七家的田地尋去,遠遠看見鄭五七驅著一頭牛在犁地,恐怕是打算種麻。他又左右望看,這邊河岸邊有棵大柳樹,樹葉已經落了大半,只剩一些稀落黃葉。樹邊一座小草棚子。那樹蔭下歇臥著一頭牛,牛角上涂了紅,拴了根紅綢,正是鄭五七的另一頭牛。附近無人,正好下手。 隔著那大柳樹十幾步遠,河岸邊有一叢茂密黃草。他便引著二兒躲到那草叢后,又細細叮囑了一回。這才掏出一塊白麻布,裹扎在二兒身上,而后將一塊舊布、一個竹筒和王小槐給他的兩顆栗子,一起交給二兒。二兒滿眼閃亮,極歡喜做這事,點點頭,便轉身跑了。 賈撮子躲在茂草叢后,惴惴瞧著。見二兒偷偷跑到那棵大柳樹下,小心湊近那頭牛屁股,將那塊舊布用麻線纏綁在牛尾上。那舊布浸了豆油,那竹筒里則藏著火種。賈撮子見二兒點燃了布角,將兩顆栗子丟到那樹下,隨后飛快離開了那里,邊跑邊叫:“火牛兒跳,火牛兒跑,燒熟尾巴自家咬!”轉眼間,便溜下河岸,跑走了。 賈撮子則仍躲在草叢后瞅望,那頭牛的尾巴很快被燒到,猛地哞吼一聲,騰地起身狂奔起來…… 鄭五七愛惜牛勝過己命,牛若受了傷,他那粗夯性情發作起來,眼里連皇上都不認。賈撮子想借他之手,痛懲一回王小槐,自己才好再去誘勸那轉佃之事。不過,他萬萬沒有料到,這頭牛竟引出連串事端,更害了兩條性命。 后來,王小槐還魂作祟,賈撮子慌得失了魂。他去向相絕陸青求教,陸青瞅著他,像是在瞅一只被踩傷的蟲子一般,半晌才說:“你之卦屬臨。臨于福則狂,臨于難則傷,臨于事則狡,臨于利則狂……”他越聽越怕,唯有不住點頭。最后,陸青教他清明去汴京東水門附近,對一頂轎子念一句話。他不敢不信,而那句話,更是讓他心魂難安: “惡意火中燼,私心血寫成?!?/br> 第二章 觀 我之所生,謂動作施為出于己者。 觀其所生而隨宜進退,所以處雖非正,而未至失道也。 ——程頤《伊川易傳》 那頭牛猛然跳起來時,馬良正躲在大柳樹旁邊的草棚子里。而且,里頭藏的并非他一人,還有個婦人。 馬良今年二十九歲,是這村里的三等戶,家中只一個寡母。母子兩口人,卻有一百來畝上田,全都佃了出去,生計頗寬裕。唯有一條,母親管束他極嚴,不愿他務農,只望他能讀書舉業,因此,從他幼年起,便不許他和村里其他孩童玩耍。那時,三槐王家設了幼學堂,他娘便牽了頭羊,去懇求掌管學堂的王馭,每月出六斗糧作學資。王馭極和氣,人都稱他“王如意”,見他娘說得懇切,便收了那羊,答應讓馬良寄讀。 學堂設在宗子王豪家,馬良那時才五歲,心里極怕,卻從來不敢違逆母命,只得忍著怕,走過那短橋,去了那學堂。王家那些子弟都有些鄙視馬良,沒一個肯睬他,那教書的王家長輩也難得看他一眼。馬良自家也不愿多語,只縮在最角上,每天這般默默來去,他覺得自己像個鬼一般。他能看得見別人,別人卻看不見他。 就這么小鬼一般,默默讀了四年。讀書時常走神,自家也不知道學了些什么。王豪兩個幼子接連早夭,那學堂便停了。馬良心里暗暗歡喜,總算能從鬼做回到人了。 然而,他娘卻不肯罷休。見王家子弟中,王守愨讀書讀得最好,便又去求王守愨的父親王鐵尺,讓馬良跟著王守愨讀書。王鐵尺最不近人情,卻極怕和婦人言語,經不住馬良他娘又哭又求,又瞧在每月六斗糧足夠一口人伙食和學資的分上,只得答應。馬良便又天天跟著王守愨讀書。 王鐵尺規矩極嚴,好在馬良始終小心,每天上午去了,先躬身拜過王鐵尺夫婦,再去王守愨的房里??熘形鐣r,又出來拜辭過,而后回家。其他再無多事,因而也從沒觸怒過王鐵尺。王守愨比馬良年長七歲,那時已經十六歲,讀書極專心精勤。見馬良進去,他先有些厭煩,只丟過一卷《春秋》,叫馬良自家默誦,不許出聲。馬良早已慣了的,坐在昏暗墻角小凳上,默默翻開那書看,怕翻頁會出聲,便一直盯著一頁看。 王守愨見他這么安靜本分,漸漸回轉了心意,每天愿意教他一段。而且,王守愨和王家那些教書前輩不同,每教一段,總先說一句“你得有自家主見”,隨后便是他自家的一番主見。馬良雖然大半聽不懂,但極愛王守愨抒發己見時那等昂揚風發,頭一回發覺讀書竟有這等天地,漸漸對讀書生出了些趣味。 他自幼缺了父兄教導,因而對王守愨既敬慕又依從。只是,王守愨說的“主見”二字,他聽著雖好,也牢記在心里,卻始終不知去哪里尋主見,即便偶爾有了些主見,也從不敢說出口,更不敢付諸行動。 過了兩年,王守愨去縣里應試,竟一舉考中。馬良眼里瞧著,羨慕感佩之余,又有些自失自傷。王守愨去縣學讀書,他便沒了去處。 他娘卻說,王守愨自家讀書也能考進縣學,你已跟著人讀了六年,也該能自家讀起來了。于是,他便日日在家讀書。讀累了,娘才許他出門去田間獨自走一走。 不論在家,還是出去,馬良又覺著自己像個鬼了。除了娘,與任何人無干,每日獨坐獨臥,獨來獨去。這世間一切,他只能旁觀,一絲都無法染指。有天,他翻開王守愨從縣里捎給他的一卷東坡詞集,無意中讀到一句:“時見幽人獨往來,縹緲孤鴻影。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他頓時呆住,讀了這些年書,從未有哪句讓他這般切身入心,胸中一陣冰涼發麻,怔了半晌,竟落下淚來。 蘇東坡這句詞打開了他讀書之眼,他丟開那些經史古籍,開始四處尋購古今詩詞集子。他娘并不曉得其中分別,見他要買書,忙忙地從箱子里給他取錢。他去縣里書肆,從漢魏六朝開始,一部部買來細讀,如渴如醉,忘寢忘食。讀了數百卷后,他才發覺,古往今來,并非只有他一人如同遺世之鬼。阮籍、嵇康、左思、庾信、陳子昂、王維、杜甫、李白、李商隱、李賀、柳永、晏幾道……哪個不是孤心獨往,寂寞無儔? 王守愨要他尋自家主見,這時,馬良才似乎真的尋到。從此不但不再怕這孤獨,反倒沉于其間,不可自拔。 他娘并不知情,從他滿十五歲開始,年年催他去縣里應試??伤仁芰送跏貝饽切爸饕姟苯?,后又沉迷于那些孤情傲緒、放誕頹喪之中,下筆行文,自然流出一股鬼氣,哪里能考得中? 他娘卻說,不怕,你年紀還小,多考幾回,自然便能考中。馬良自家清楚,連王守愨那般有見地,考進了縣學,都年年滯留外舍,不得升進。自己這等邪僻文字,更加無望。而且,看著王守愨年年激憤,卻終難得志,他更是熄了仕進之心,也不愿去這條窄路上爭擠。每年,只是為了讓娘安心,他才去應付一遭。 王守愨被逐出縣學、回到鄉里后,馬良原以為自己總算有了一個朋友。然而兩人聚到一處,王守愨事事都只認己見,又從來瞧不上那些詩人詞家,將詩詞視為末流閑伎。兩人極難說到一處,便也漸漸疏遠了。 這光陰比樹上的葉子落得還快,一來二去,馬良已經到了二十及冠之年。他娘從縣里給他買了頂黑紗東坡巾,他一向又敬慕蘇東坡,便戴了起來。無事時,穿一領白絹長衫,敞開前襟,常獨自去田間河畔行走。風擺衣襟,口吟古詞,眼望白云,覺著自己也是謫仙一流。 村里那些人都笑他讀書讀癡了,他卻越發覺得自己高出塵俗,當然難合庸眼。他娘卻不樂意,常為此和村人們口角。 有天,他在河岸邊吟著古詩,昂首闊步,走得正愜懷,對面過來一個年輕女子。他認得,是住在村西頭周家的女兒阿元,以前也遇見過幾回,他都沒有介意。那天,阿元穿了件新裁的綠衫子,端著一盆衣裳,經過他時,瞅著他竟咯咯笑起來。他被那笑聲驚動,不由得停住詩,扭頭望去,見阿元雙眼水亮,牙齒細白。初春天,風猶微寒,吹得她兩腮泛紅,異常嬌鮮。而且,那笑容也沒有嘲意,反倒有些好奇和欣贊。他心里一動,不由得停住了腳。 阿元竟也放慢了腳步,走到他斜對邊,忽然笑著問:“你讀的是什么?” “李太白《將進酒》?!?/br> “喝酒的詩?”阿元也停住腳。 “嗯……嗯?!?/br> “我叫什么,你知道嗎?” “阿元?!?/br> 阿元聽了,頓時羞笑一下,微一低頭,偷瞅了一眼,再次撞到馬良目光,慌忙躲開,又羞笑一下,隨即快步走開了。馬良心里又一蕩,不由得回頭望去,見阿元走得極輕快,綠鶯兒一般。走了十來步后,她竟哼起一支《柳枝詞》來,聲音清泠泠的:“春來窗外一枝柳,雨過船頭百里青。低聲問郎何處去,郎言白云那邊行?!瘪R良一直呆望著,然而那輕俏身影轉過河灣后,便被岸上新柳遮住,再瞅不見,連那歌聲也漸漸消散。他心里一陣發醉,不由得喃喃念出《詩經·靜女》中那句:“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自那以后,馬良常常去那岸邊,阿元也不時經過,見了他,不再說話,也不停腳,只羞一下,便低頭快步走過。每次,馬良都要呆立半晌,等她走得瞧不見了才罷休。有一回,阿元經過他時,忽然快步走到他面前,塞了一樣物事在他手里,隨即快步跑開了。他低頭一瞧,是一顆青梨。一瞧便是才新結不久,他也頓時想起阿元家院里有棵梨樹,這顆梨恐怕是頭摘的第一顆。他心頭一陣狂喜,捧著那梨,像是捧了一尊觀音一般,一路上都不知該如何對待這梨才好。 小心捧回家后,他將梨藏在袖子里,偷偷去廚房拿了只白瓷碟,供在了自己書桌上。但瞧著那鮮嫩嫩的樣兒,心想阿元若是問我這梨甜不甜,我該如何對答?她一定是要我趁鮮吃掉它。躊躇了大半天,夜里燈前,他終于還是拿起了那梨,又猶豫了片刻,才小心咬了一口。那梨還很酸澀,他原本也極怕酸,這時卻覺得“酸”字極大不敬,忙從心里硬丟開。如食仙果,一小口,一小口,一邊酸得撮起臉,一邊又不住地笑。吃到最后,連梨核都舍不得丟,忍著酸,硬生生全部吃掉,只剩幾顆梨籽和一根梨把兒,依然不肯丟掉,在碟子里擺成了一個“心”字,供在書桌上,坐在燈前,癡癡笑了半夜。 第二天一早,他假稱又去買書,跟娘討了些錢,趕到縣里,尋了一上午,最終相中了一支花簪,牛骨雕成,上頭嵌了兩朵紅紗團簇的梅花,瞧著極精細。他又買了張白絹帕子,將那簪花仔細包好,貼身揣在懷里,胡亂選了兩本近人詞集,而后急急趕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