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節
相比之下,朱福媛和朱壽媖雖然是同月同日生,但模樣和感覺則截然不同。 朱壽媖的眼神,哪怕只是僅僅一瞥,都帶著上位者的氣息。 這與她的官職、閱歷、談吐等等,都完全無關。 而是一種天生的睥睨。 哪怕這女孩只有十幾歲,也可以讓許多人因那漫不經心地一瞥眼,就自覺地噤了聲音。 而朱福媛,在外人面前,則更加的強硬和冷厲。 她去了大理寺之后,從最開始的文書做起,兩年前開始參輔審案,甚至獨立斷案。 她的聲音冰冷決斷,哪怕犯人因為她稚嫩的聲音看清,也會最終被狠狠的教做人。 但是這并不是一味地耍狠使手段——如果說朱厚圳是松柏,朱壽媖是刀刃,那她就是冰冷的玉。 后兩者都讓人心生敬畏,而前者則多幾分的世俗。 想做皇帝的人,果然都很像。 他們不肯輕易的讓別人靠近自己,也不肯輕易的暴露自己多的那幾分心思。 哪怕朱福媛幼時嘰嘰喳喳的,話多還愛哭,現在也如jiejie一般,神色都繃成了面無表情。 “現在是嘉靖二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鄙蛉缤袷疽恻S公公把卷軸遞給自己,只語氣平靜道:“而從即日起,到五年以后,也就是嘉靖二十六年的十一月二十日,都將成為儲君之爭的考核期?!?/br> “這五年里,你們將選,且只能選擇一次,成為哪個分部的尚書,并且在那里履職五年?!彼D了一下,又開口道:“唯一的附加幫助是,你們可以挑選任意一位臣子,成為你們的秘書,或者該部的任何官職?!?/br> “錦衣衛將每季隨和光、浩氣兩大陣營的政績結算,核實并且記錄你們三人的得分點?!?/br> 她抬起眼眸,看了眼這三個孩子。 都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啊。 “關于部門的選擇,和輔臣的選擇,你們沒有任何多余的時間?!?/br> 她放下卷軸,接過黃公公遞來的線香,點燃以后放在了旁邊的香爐上。 “宮外有三匹快馬,限時一炷香的時間,先把你們的輔臣帶回來?!?/br> 朱厚熜只往前一步,淡淡道:“如果人都找不到,那也沒有必要多爭別的了?!?/br> 實際上,朱厚熜在做的,是接過虞璁下了一半的棋盤,按照他的思路把這一整局都走完。 之所以選擇的是在八部,而不是省外的某處擔任知府之類的職位,是有多重考慮的。 第一,就是要讓他們能夠和中央官員進一步的拉深關系。 這一個做法,頗為曖昧。 任何部門都不是獨立存在的,他們就像蛛網上交錯的線,總會和其他幾部有關聯和觸碰。 正因如此,每個孩子日后想要做出成績,都少不了要打點關系,建立各種人脈,同時不斷找自己應該站的高度和距離。 與此同時,其他的官員們也同樣會調整自己和皇族的關系。 ——一共有三個人,誰都可能是最后的贏家,更何況自己這邊會明確聲明,不是政績越好就勝率最高,所有結算方式都由錦衣衛保管守密,考核角度也全程不會泄露一個字。 這無疑是對朝廷的再次調和和制衡。 第二,是為了讓他們能夠犯錯。 朱厚熜最怕的,就是這些孩子們為了贏,把所有的過失和錯誤全部都掩蓋起來。 一旦把他們放到外地去,沒有即時通訊沒有攝像頭,所有的事情都要經過幾道才能傳遞到自己這兒,幾乎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他要的,是在自己還在位,或者說父親這個角色還在的時候,給予足夠多的引導和教育。 做一個成熟的人都何其難,更何況是做一個領導者。 整個繼承人選拔制度,其實是他,虞璁,沈如婉三人一起完成的。 虞璁做了整體的目標、考核角度和計分構成的設計。 沈如婉調整了他設立的項目,同時給予了細節的填補和深層次的要求。 而朱厚熜,作為最后接手的人物,上調了競爭的難度。 ——他最清楚,大明朝需要怎樣的帝王。 “計時開始,請吧?!?/br> 三個孩子顏色一變,同時往外跑去。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父皇他們居然會來這一出——更何況還要臨時去找輔臣! 這可不是什么簡單的事情! 找輔臣,意味著要找一個足夠信任自己,甚至肯為自己背書的人。 一炷香的功夫,算上往來時間和游說的時間,其實根本不夠! 三人同時翻身上了馬,非常有默契的分開行路,沒有一個人走同一條道。 沈如婉站在殿中,看著那緩緩燃燒的線香,只轉身看向朱厚熜,低聲道:“陛下,微臣怎么覺得……您最近的狀態不太對?!?/br> 從前的陛下猶如溫潤清雅的竹,而如今的陛下則如水中沉下的石,讓她感覺不太對勁。 朱厚熜正想開口,卻聽見了遠處有馬蹄的疾馳聲。 朱載圳出現在了養心殿前。 “圳兒?”朱厚熜愣了下,看著他徑自自己這個方向走來,直接在沈如婉的身前站定。 這小子居然—— 沈如婉也很快反應了過來他想要做什么,只皺眉道:“景王陛下?!?/br> “沈大人?!敝燧d圳沒有抬頭,行禮道:“您教育本王數年,亦對本王知根知底?!?/br> “無論才學能力,還是韜光養晦的心性,一切都不必本王如何渲染。" 他語氣一頓,連猶豫都沒有,只加重聲音道:“如果日后可堪大用,本王亦將重視女子考學入仕之事,跟著父王的旨意和教誨一直走下去?!?/br> 這句話說得,就已經是毫不隱晦了。 就連朱厚熜也跟著愣了一下。 自己還活著呢,他就敢說這個? 沈如婉也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孩子竟然會把話說到這個地步。 她半天沒有吭聲,那年輕的景王也不曾抬頭,只靜靜的站在那里。 他就不怕自己拒絕嗎? 要知道,半柱香的時間,其實是只堪堪夠給一個人用的。 如果自己拒絕,他完全不夠時間再出去另尋他人,一切就都前功盡棄了。 沈如婉并沒有去觀察朱厚熜的神色,只深呼吸清空腦子里的雜念,開口問道:“為什么是我?” 因為我是首輔的身份?還是因為我在眾人眼里受盡了帝王的榮寵? 因為我得道成仙的謠傳,還是因為我曾經拿下了雙科狀元和尋仙考第一的功名? 朱載圳緩緩的抬起頭來,只看著她的雙眼道:“因為,為君為臣,都應靜水流深?!?/br> 單純論才學,這朝中有太多的人光彩奪目。 無論是大智若愚的徐階、少年英才的徐渭、全能而無所不知的楊慎,還有遠在海外的鬼才嚴世藩,新的舊的人才濟濟一堂,誰都可以做上佳的謀士。 可是,單純論心性,能有輔佐帝王之才的,當真很少。 朱載圳知道徐階在王守仁故去以后深受打擊,已經在料理完二大諸項議程以后告老還鄉,就此歸隱田園。 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后想要把他請出來,都很難。 靜水流深四個字,有三個字都需要極深的功夫。 靜,要在風云詭譎的朝堂里,難以感測的人心之間,還能泰然處之,寵辱不驚。 流,要左右逢源,要如水一般包容而兼和,有水的溫潤和無形化力的能力。 深,是成績,是能力,更是野心。 養心殿中一片靜寂。 沈如婉只沉默了許久,側身看了眼那依舊在緩緩燃燒的線香,低聲道:“好?!?/br> 朱載圳抬起頭來,略有些詫異的神情還是不小心流露了出來。 他竟然賭贏了。 剛才的一片寂靜之中,他心跳快的幾乎要蹦出來, 看起來沉穩不迫,其實是因為這是最冒險,也是最回報最大的賭局。 如果他能夠把沈如婉拉入自己的陣營,那么她這一路走來,成為首輔路上收復的無數信徒,都會尾隨身后。 朱厚熜看著那黃毛小子略有些劫后余生的神情,忍不住笑了起來。 朱福媛猛地一夾馬肚子,就往宮城外匆匆行去。 有人在那里等她。 張居正站在那紅墻旁邊,一身宮袍襯的身段頎長,氣態清雅。 “太岳?!彼掖蚁埋R,直言不諱道:“隨我入宮一趟?!?/br> “你那邊一切都好嗎?”張居正任由她牽了自己的手,略有些驚訝的走向那匹馬:“直接同乘過去?” “不用避諱太多?!敝旄f轮蛔€之后讓他上馬,握緊韁繩道:“父皇讓我們三人爭儲君,一炷香的時間里要帶回去輔臣?!?/br> “我不清楚jiejie他們選的是誰,” “可是,我選擇你,張白圭?!?/br> 張居正第一次靠她如此之近,可注意力全在那幾句話上。 “殿下,這可不是能夠兒戲的事情?!?/br> 無論是品階還是在朝中的聲譽,他現在都只是個普通的五品小員,雖然已經算得上少年得志,可比起前面的那些無數俊秀,也算不上什么。 至少在眾人眼里,他算不上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