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孫管家一看是那兩位貴客,忙不迭上前迎道:“王大人正在后花園里垂釣——” “不用過去再講一聲,”虞璁揮袖道:“帶朕——咱們過去就成?!?/br> “好嘞?!睂O管家那頭早就被叮囑過,這時也毫無顧慮,直接領了他們過去。 終于到了二月,池塘邊還有一株早開的桃花。 王大人穿著依舊樸素的長袍坐在亂石旁,正一邊打盹一邊釣著魚。 初春的陽光暖烘烘的,讓人心情都好了許多。 虞璁示意孫管家找兩把椅子來,一左一右的坐了下來。 世人敬他為圣人,可等自己貼近了,才發現并非如此。 大概是因為活的比誰都通透,王守仁平日里才更像個無拘無束,又普普通通的老頭子。 “喲?”王老頭兒微睜開眼,見著皇上時笑了起來:“你也釣魚試試?” 白雪卻嫌春色晚,故穿庭樹作飛花。 前些日子下了場小雪,雖然如今都消融干凈,倒是讓桃花兒的香味都流溢開來。 不遠處的柳枝開始抽條冒綠芽,四處都透著春意淺淺的味道。 黃管家瞥見虞璁躍躍欲試的樣子,忙不迭捧了漁具過來,還把魚簍都在水邊弄好。 婢女們端來茶點放在一旁的小幾上,一眾人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虞璁拿起串好魚餌的魚鉤,在他的指點下甩桿又坐下,神情略有些忐忑。 “皇上在想什么?” “怕它上鉤,又怕它不上鉤?!庇蓁谕蹶柮魃磉叺臅r候,總是忍不住說心里話:“我從前沒釣過魚,這要真是蹦上來了,還怕它甩我一臉的水?!?/br> 其實改革許多,也是這樣的念頭。 他想出種種舉措,就如同往這魚鉤子上串餌似的,可并不知道會釣上來什么。 也正因如此,內心才會總是忐忑。 王守仁微笑著看了眼這個年輕人,又望向遠處靜止的浮標,慢慢道:“《圓覺經》中,曾有這樣的一句話,是普賢菩薩教與文殊菩薩的?!?/br> “知幻即離,不假方便?!?/br> “離幻即覺,亦無漸次。 ” 鶴奴在旁邊拿起那小桌下藏的一小碟炸河蝦,悄咪咪的又開始吃東西。 虞璁注意力都在那微微搖晃的魚竿上,只好奇道:“這是什么意思?” “倘若知道一切生滅妄想都是幻境,那便馬上覺知,不要再靠念經咒來妄想煩惱?!蓖蹶柮鞯穆曇舨惠p不重,每個字都仿佛放進了他的心里:“離開幻影便頓悟清醒,也不用再徒勞彌補?!?/br> 什么是幻影,什么又是妄念? 虞璁怔了下,陷入漫無目的的思索之中。 “天高地迥,覺宇宙之無窮;興盡悲來,識盈虛之有數?!蓖蹶柮魍鴿i漪迭起的池塘,溫和道:“陛下遲早會頓悟的?!?/br> 正在思索之際,魚竿忽然劇烈的搖晃起來,虞璁驚呼了一聲,忙站起來拽竿。 “上鉤了王大人!” 王老頭也慌慌張張的站了起來,幫他穩住桿子。 “現在——現在該怎么辦?”虞璁又怕魚兒跑又怕桿子被拽斷,束手束腳的往上提:“怎么收線?我不會??!” “我也不會啊,我從來沒釣起來魚過——”王守仁邊幫忙拽線邊哭笑不得道:“你慢點!魚要脫鉤了!” 隨著他一個用力,一道水花滑了老長的弧線,一只肥碩的鯽魚在空中拼命打著擺子,還在努力掙脫長鉤。 “魚魚魚魚!”虞璁高呼:“鶴奴!鶴奴你趕緊拿簍子接著??!” 沉迷吃蝦的鶴奴終于反應了過來,忙不迭擦了下一手的油,慌慌張張把魚簍從水邊拿起來,小心翼翼的把魚裝了進去。 三個人慌亂之間,全都被甩了一臉的水,身上都濺了一股子魚腥味。 “你看,”王守仁抹著臉上的水,給自己找著臺階訕笑道:“這不就成了嘛?!?/br> “所以,你帶著皇上,釣魚直到天黑了才回宮?” 陸大人看著乾清宮御案旁邊滿滿當當的魚簍,沉聲道:“越發沒規矩了?!?/br> 鶴奴直接躲到虞璁身后,辯解道:“王大人說皇上一來魚就全蹦出來了,死活要繼續釣,不關我的事!” “咱們燉魚湯吧,奶白奶白的鮮魚湯!”虞璁一臉的驕傲:“我是不是特別棒!釣起來這么多!還分了一大半給王大人呢!” “你先去洗洗吧……”陸炳心里嘆了口氣,拿過帕子幫他擦干凈臉側的水漬,又低頭嗅了嗅他身上泥土和魚腥的味道,無奈笑道:“等你洗完了,就有魚湯喝了?!?/br> “鶴奴你記得把多的魚分給六部的尚書,就說是皇上親手釣的御魚!”虞璁臨走之前還在嘚瑟著,又補了一句道:“還有剩的就給后宮送過去!” 鶴奴應了一聲,頗為嫌棄的聞了聞自己爪子上可疑的味道:“嘖嘖嘖?!?/br> 皇上連玩帶吃,折騰到天黑了才開始看折子。 這看古代的文章,就需要拿根炭筆劃重點,一目十行的忽略掉那些文縐縐的掉書袋和華麗辭藻,用縮句的法子來找這幫人都說了啥。 虞璁一邊啃著梅干菜燒餅一邊加班,時不時還抿一口牛乳茶。 最近這小日子過得是越發滋潤了啊。 楊慎之流自然早就明白這海禁之事利大于弊,在簡要論述之后就開始幫忙設計制度的改革和完善。 而兵部尚書和左右都御史在被自己好好教訓了一通之后,連夜翻了無數的卷宗,從軍事的角度總結了近百年的情況。 這開放海禁的時候,東南一帶的流寇禍亂還真就比如今的情況要好。 而且好很多。 通過《日本考略》、《寧波縣志》等書的記載,在最早的洪武時期,也就是朱元璋老祖宗執政的那段時間里,海盜侵犯沿線有大概二十一次,倭寇進犯的記錄為三十六次,加起來就是五十七此。 而到了永樂年間,隨著海軍力量的全面崛起,海盜的記錄為十三次,倭寇二十六次,合計三十九次。 在永樂大帝駕崩之后,到了宣德年間,海盜和倭寇各進犯三次,合計六次。 在這個時間段里,隨著船隊的維護和對沿海管理的加強,流寇海盜的猖獗都被碾壓式掃平,再無人敢犯我中華海域。 可到了前朝和如今,這?;既缫盎鸢阍倨?,又成了極為頭疼的一樁破事。 虞璁看了數據半天,覺得哪兒不太對。 他當時看明史的時候,只對朱元璋朱棣、嘉靖萬歷那兩段感興趣,畢竟是猛人神人層出不窮的光輝歲月,哪怕拍成電視劇都好看的很。 可對嘉靖以前的兩朝,他只是略讀了幾段通史,沒怎么關心過具體的事情。 可是前朝明顯發生了什么,讓大明朝的海軍力量明顯江河日下。 這事兒也不能老麻煩自家阿彷,皇帝想了想,又吩咐鶴奴把徐大人給找來。 封建社會就是好啊,加班費都不用給。 似乎從他跟徐階認識開始,兩個人交流公務都不管早晚,半夜有事都敢來敲門。 比起楊慎,徐階更深諳為官之道,在官場里短短幾年就看得清大事態。 比起楊一清,徐階又多了幾分忠jian難辨的圓滑和制衡,也正因如此,虞璁才某些中惡難辨的問題上,才更放心找他。 ——畢竟開放海禁這件事,在目前的輿論看來,簡直比拆了孔廟當窯子還離經叛道。 在等待徐大人的這段時間里,皇上把兵部的折子看完,又意外的發現了第三摞。 第一摞被鶴奴分為歌功頌德,鼓吹皇上如何英明神武的。 第二摞被判為有理有據的分析,干貨滿滿又頗有創新的。 這第三摞……居然是幾個老臣的辭職信。 虞璁哭笑不得的翻了翻折子,內容還差不多都是那個論調。 要么說身體越來越差,要么說自知愚鈍難迎圣意,全是要告老還鄉的。 很明顯啊,有幾個老家伙發脾氣發不過他,講道理又講不出道理,索性掀桌子不干了。 不干了正好,眼瞅著新科舉改革,未來要涌入的新鮮血液會越來越多,巴不得再多走幾個。 皇上抿了口奶茶,笑瞇瞇的批了個準。 徐階居然沒回府,還呆在衙門里看書呢。 一聽虞大人過來找他,他披了袍子就跟著上了玉輦。 “徐大人這么晚了,怎么還沒回家呢?”鶴奴跟他處的熟了,忍不住關心道:“當心著涼啊?!?/br> “我是感覺,皇上最近肯定會找我,這幾日都留宿在衙門里?!毙祀A想了想道:“畢竟這開海禁之事,確實同前朝的論斷截然相反,那些老臣必然是不會同意的?!?/br> 哪怕好話說盡,把事實和證據全部都擺在眼前,某些守舊派的也會臨時性耳聾眼瞎,油鹽不進。 他甚至隱隱擔心,陸大人會不會又跟幾年前一樣,再把那些棍棒全拎出來。 虞璁這頭一盞茶還沒抿完,徐階就到了乾清殿里。 皇上如此聰明的人,當然意識到他就在衙門里呆著,不然不可能來宮里如此之快。 “朕問你,”他開口道:“弘治年間有關海運的資料,怎么會如此之少?” 弘治皇帝是朱厚照的爹,也是明朝里難得的明君。 作為大航海時代和海禁時代的中間點,這一段歷史里有關航海的資料,幾乎是一片空白。 就連楊慎為自己收集的一摞書籍里,也全然沒有這一段的任何記載。 徐階愣了下,他原以為皇上對這段歷史一清二楚,才會在會議上怒斥群臣,以正視聽。 可能是皇上原本世子出身,遠居湖北,所以不太清楚這一段? “回稟皇上,”他行了個禮道:“若單論航海之說,宮里原有鄭和出海的完整檔案,無論是艦隊制備,還是往來財獲,都全面齊整?!?/br> “怎么不早說?楊大人沒告訴朕這個!”虞璁猛地坐了起來,急切的提高聲音道:“去給朕取來!現在就去!” “陛下,”徐階深深行禮道:“這些檔案在成化年間,已經全部被焚毀了?!?/br> 3 焚毀了?! 虞璁整個人像被迎面潑了盆涼水,心都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