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
“這虞鶴,”陸大人念到虞璁賜他的名字時,還有些許的不習慣:“原本是個棄嬰?!?/br> “他被京北袁家的下人撿了回去,是喂泔水剩食長大的?!?/br> 虞璁愣了下,皺眉道:“這也算養子?” “這不是袁家有意討好張孚敬,才喚了個小妾把他納為養子,又仔細教養了一番?!标懕f到這個的時候,語氣略有些沉悶:“虞鶴從小看人眼色長大,動輒被毒打泄憤,連睡覺也無論冬夏,都在墻角門廊里湊合著過日子?!?/br> “聽離開袁家的下人說,他十二歲時偷偷看了二少爺的《論語》,被老爺命人倒吊著揍了一頓,后來還是死性不改,索性拿為數不多的月錢買書看?!?/br> 虞璁聽到這,半晌說不出話來。 他之前還奇怪,這貨怎么跟其他人都不一樣,能這么自然和自己聊天談笑。 從小看眼色長大,在夾縫中艱難生存的孩子,往往笑的最沒心沒肺,看起來比誰都樂觀陽光。 鶴奴恐怕是感受得到,自己渴望親近和溫情,才試探著越給越多,算是變相的一種討好。 宮里宮外的人都尊自己為皇上,疏離有禮而不敢放肆,哪怕對話都不敢直視。 越是這樣,虞璁越懷念當初讀大學的時候,和舍友們嘻嘻哈哈勾肩搭背的日子。 能有朋友陪伴,也是很好很好的事情。 “這些,你以后都假裝不知道?!彼_口道:“既然他有了新的名字,有了新的人生,過去那些,都不要再理會了?!?/br> “臣遵旨?!?/br> 這頭乾清殿里,虞鶴整理完了預約簿,哼著小曲給自己研了墨,正想臨個字帖,忽然門外小太監傳喚道:“張大人到——” 虞鶴眼神一變,臉色突然蒼白了許多。 張孚敬跨步走了進來,皮笑rou不笑的看了他半晌,慢條斯理道:“虞大人——日子過得不錯啊?!?/br> 虞鶴原以為自己會被送來當任人魚rou的男寵,沒想到能被皇上厚待,過上今天這樣的日子。 他也根本沒想到,自己會再以官員的身份見到張璁。 “五品秘書使?這科舉都不用考,也算是你給皇上插屁股的獎勵了?”張孚敬根本不顧及其他太監還在場,玩味道:“怎么,床上功夫不錯,把皇上伺候開心了?” 虞鶴臉色慘白的看著他,半晌沒有吭聲。 他知道自己的過去,張孚敬也知道。 “賤狗畢竟是賤狗,被賞了塊骨頭就以為能掙開繩子了?”張孚敬抬手捉住他的下巴,指甲掐的他皮膚上都落下紅印來,冷漠開口道:“若皇上知道,你在袁府不是人人寵愛的公子哥兒,就是個吃潲水長大的下人,他會不會嫌你臟???” 虞鶴咬緊了牙,就是不開口回應任何一句話。 “小娼妓嘴巴還挺硬?!睆堣砷_了他,一臉厭惡的掏帕子擦凈了手:“當真以為能擺脫我了?嗯?” “這,”他轉過身,示意遠處新來的小太監走過來,勾勾手指道:“洪公公,以后皇上說了什么,見了誰,都一五一十的跟他講?!?/br> 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張尚書,此刻語氣陰冷的毫無保留。 “老子有能力把你送進宮,也大可以隨時弄死你?!?/br> 少年沉默的低下頭,不作任何反饋。 遠處突然傳來腳步聲,是黃錦從西殿過來了找他了。 “喲,張大人也在這兒呢?”黃公公覺察到氣氛不太對,挑眉道:“老奴有圣旨相告,不如張大人回避一下?” 張璁聽到這話,意味深長的盯了虞鶴一眼,才緩緩離開了。 等張孚敬離開了,黃公公兩步走上前,才發現這小孩子在渾身發抖。 他握的指節泛白,像是在強行忍耐著什么。 “可是身體不適?”黃錦皺眉道。 “沒有?!庇蔸Q低低道。 “皇上傳了密旨來,吩咐你出宮一趟,”黃錦知道皇上平日待他親厚有加,抬手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在王尚書府外的酒樓里等你呢。門外備了轎輦,趕緊去吧?!?/br> “好的。謝公公告知?!庇蔸Q不肯再抬頭,僅低低行了一禮,便倉皇的離開了。 皇上的進出向來是嚴守保密的,所以哪怕虞鶴要出宮找他,也要一道從某處的密門離開,不驚動其他的任何人。 之所以皇上命他坐輦車離開,也是為了擋住臉面,不讓宮里的大小太監瞥見什么。 虞鶴雖然心里裝著事兒,可他在此刻也沒空傷感,而是好奇皇上叫他出去干什么。 難道這宮外,還有什么事兒是自己也要顧及的么? 王守仁的府邸由于要靠近經部,選的是中北方向的院子。 這附近街頭熱鬧的很,不僅有各處賣藝的,還有好幾處酒樓,此刻都已是午時末了,還有不少人在樓中吃喝閑談。 虞鶴頭一回出宮,也是頭一回穿著如此干凈的新衣服在大街上閑逛。 他把所有的忐忑和陌生感都壓在了心底,又露出往日笑瞇瞇的樣子,循著之前黃公公交代的話,去了樓上雅座。 包廂中,虞璁正和陸炳一同著了常服嗑瓜子。 “喲呵,鶴奴忘換衣服啦?”虞璁一見他急急忙忙過來,身上還穿著官袍,噗的笑了一聲,擺手道:“沒換也沒事兒,這有本書你先看著,還得等半柱香的時辰?!?/br> 雖然現在為了公務方便,自己給他取了個正兒八經的大名。 但是在古代,奴這個字就跟寶這個字似的,在小名里喚著親切又可愛。 南朝宋武帝小名叫寄奴,東晉書法家王獻之被喚作官奴,李白的閨女取名作明月奴,大概就跟現世的自己被jiejie喚作璁寶寶一樣。 “誒?”虞鶴眨了眨眼,關好了包廂的門,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見過陛下?!?/br> “怎么,這出了宮反而還拘謹起來了?!庇蓁l覺他好像神情有點不對,卻一時沒有探問,而是把書遞給了他:“這是王守仁大人從前寫的《傳習錄》,你先看幾章,聽說等未時一到,這王府就開了門,咱到時候進去聽王大人講學去?!?/br> 王大人一到京城來,以徐階為代表的一溜心學門人全蜂擁而至,不光新年時噓寒問暖,禮物不斷,平日里還經常有人拿著詩作文章,眼巴巴的求王大人指點一二。 這么多客人,哪怕執意擋著也是擋不住的。 王陽明知道皇上盼著他休養身體,也明白門人們的求學心切,索性規定了時間,每隔幾日待吃飽睡足,養好精神下午講一兩個時辰的課,算是兩全之法。 據說這消息一放出來,經部的大小官吏都被各路人催著要多多分擔王大人的公務,讓老人家好好休息休息。 這經部的大官小吏一臉的無可奈何——王大人那是本部的尚書頭頭,哪兒輪得著他出力啊。 鶴奴雖然說確實喜歡讀書,但他其實最近被皇上寵的內心一愣一愣的,驚濤駭浪都習慣性憋心里頭,面上只露出輕松的笑意來。 但真沒想到——皇上竟愿意拉自己來聽講學! “趕緊先預習一下,”虞璁嗑著瓜子,完全沒有半點自己也最好看看書的自覺:“王大人家的坐席千金難求,朕還要了最前排的位置?!?/br> 鶴奴眨巴了下眼睛,把之前張孚敬往他心里倒的那大半盆洗腳水先踢到一邊去,跟乖學生似的一言不發開始看書,還看的嗖嗖快。 虞璁嗑瓜子喝茶想著事情,見鶴奴聚精會神的盯著書,翻個頁跟升國旗似的動作猛地一撩爪子,啐了一口道:“你是看書呢還是玩書呢!” 陸炳在一旁忍不住笑出聲,又下意識的輕咳了一聲,佯裝什么都沒聽見。 2 這王大人的府里上下奴才,都是陸炳親手挑的。 哪怕不顧及如今陸大人的地位,見著這么熟的人,家奴們都會給他收拾最好的位子。 雖說如今好像連初春都沒到,但難得大太陽艷陽天,他們索性把講堂擺到庭院的葡萄架旁邊,擺了大小桌椅,讓王大人的太師椅擱在曬太陽的黃金位置上。 虞璁跟鶴奴他們先行從后門提前進場,一瞅這布局,倒還真是把王陽明跟盆栽似的小心翼翼伺候著。 ——風大怕吹著,太陽好怕曬著,就巴不得他老人家茁壯成長,閑來多加餐飯吃嘛嘛香。 等虞璁他們坐定了,小廝和管家一合計,才開門迎客。 這禮物自然成天跟過年似的大包小包提來,有些沒考上功名的少年郎都小心翼翼的送份禮物,巴不得蹭下王大人的才氣。 王守仁如今做了經部的尚書,本身就地位顯赫,再者他的著作思想深刻動人,讓官宦們都爭相傳閱,巴不得多聽聽老人家的更深刻觀點,所以如今才這么受歡迎。 皇上雖說現在也跟思想家似的,高知灼見不少,但畢竟跟傳統儒學不怎么有關聯,還是九五之尊,就算官員們有意討教,也未必敢開這個口。 “話說,他們請了楊首輔明日與您駁論?!柄Q奴下意識的看了眼越來越多的訪客,湊到虞璁旁邊壓低聲音道:“我給您排了下午未時三刻,可以多睡一會兒?!?/br> “楊一清?”虞璁眨眼道:“倒還真是幫老狐貍?!?/br> 這時候都記得拍下楊大人的馬屁,一群官油子。 第一批被放進來的,自然是朝廷里的大官,從趙璜到徐階都是四品以上,但明顯人數不多。 張孚敬和桂萼抱團結黨,四處打壓異己,那些擔心影響官途的騎墻派哪怕心向往之,也不敢過來。 一伙兒人看見熟悉的身影,各自交換了下眼神,繼續談笑風生的坐在了旁側的坐席那。 第二批被放進來的,便是四品至末品的雜官了。 管家只認熟了高官的臉,不敢得罪他們,但其他人這么多也記不住,索性按排隊順序來,先到者先得。 冬日陽光正好,茶點也簡樸可口,虞璁窩在椅子上,竟有打瞌睡的沖動。 果然自己去哪兒聽講座都改不了這毛病。 鶴奴還捧著書抓緊時間補課,也懶得理旁側官員不時投來的眼神了。 未時一刻一到,養好神兒的王守仁施施然走了出來,還頗為客氣的同諸位鞠躬寒暄,再揮手示意靜場,捧出自己從前的著作,開始不緊不慢的講課。 他瞥見了坐在前頭的皇上,只淡淡一笑,全表禮節。 虞璁略點了個頭,繼續慢悠悠的瞇眼喝茶,倒還真聽了一耳朵老爺子在講什么。 ……自己原本以為,這種老古董般的道學思想,會無味的很。 “入京一來,許多人與陽明探討知行合一,其中的知到底是什么?!?/br> 老頭說話不緊不慢,但卻讓人無法走神:“這知,在我看來,便是人的本性?!?/br> “知了自己的本性,了解自己是怎樣的人,才方可頓悟平日的言行,都緣由何故?!?/br> “知己,再知世,再以行動踐行,便是最本質的學問?!?/br> 是人的本性,導致了行為和結果的必然性。 只有探尋到自己內心的最真實需求和念想,才能讓自己接納整個世界的一切,以及這世界中的自己。 “正所謂心外無理,心外無物,心外無事?!?/br> 你所見到的事物,都只是你本心的倒影。如果能認清你最深層次的存在,就如同認清了這個世界。 ——王老爺子當年在龍場格物致知,對著竹子枯坐了七天然后大病一場,突然頓悟這程朱理學也有不開竅的地方,索性自己依據儒學提出了‘心學’二字的概念。 虞璁聽了老爺爺慢慢悠悠講了一下午,心里也頗有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