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節
又進了一間帳篷。 這好像是個灶房兼食堂,塑料桌椅都按序排列,宗杭剛往里走了沒幾步,腳下咔嚓一聲。 過分安靜的時候,連塑料脆折的聲音都分外恐怖,宗杭心頭一跳,迅速抬腳,這才發現自己踩到了一個發卷。 發卷…… 好像聽易颯說過,她的那個云巧姑姑,是把發卷當頭飾戴的。 宗杭蹲下身子,撿起發卷看了看,一頭霧水地把它放進塑料袋里,正想起身,忽然發現身邊不遠處,地層的浮土有刮蹭的痕跡。 他挪了過去,伸手在那一處摸了摸,心里咯噔一聲,趕緊重新打起手電增加光亮,又趴跪下去,斜低著角度去看。 看到了,有很短的發茬尖,密密簇簇,宗杭心跳得幾乎快蹦出胸腔,又伸手過去摸了摸,然后閃電般撤手,半條胳膊都木了。 又粗又硬,這應該是男人的頭發,根根豎起的那種寸頭。 難不成人在下面? 這邊上有刮蹭的浮土,像是后來者發現了,試圖把土層刮開求證,結果刮蹭的過程當中也出事了? 宗杭四下看看,從灶臺上拿了尖刀和鐵制的湯勺,兩相配合著也開始做同樣的事。 如果這下頭真是尸體的話…… 他命令自己別多想,想多了分分鐘都會反胃放棄,又頻頻去看身后、腳下,生怕會有什么意外發生。 沒過多久,他就確認,自己已經清出了半個腦袋:確實是寸頭,耳朵的上輪廓和凸起的眉骨都已經出來了。 宗杭沒敢再往下清,怕把這人眼皮邊的泥土撥開時,他的眼睛還是圓睜著的,那可真是一生的夢魘了。 他估摸著那人手臂的所在,換了個方位繼續,正初見輪廓,忽然抬起頭,蹙著眉頭仔細去聽。 又退開幾步,將耳朵貼近地面。 沒聽錯,是有車來了。 這么晚了,又是這么偏的地方,還開著車,難不成是三姓的后隊? 宗杭心頭一喜,拎起手電就走,走了兩步又停下,想了想,為防萬一,把扳手也拿上了。 *** 宗杭小跑著一路出了帳篷群,果然,遠處有輛車越駛越近,車前燈光雪亮,像憧憧暗里暴突前探的大眼。 他迎著車來的方向,略低了頭避開刺眼的燈光,拿手電的那只手拼命在空中舞著。 車子在他身前不遠處急剎。 睜眼去看,那頭太亮了,一時間看不清,怪的是,車上的人明明能看清他,卻仍安靜坐著,沒下來,也沒打招呼。 宗杭覺得不對勁,試探著往前走了兩步。 車上的各色大燈終于關掉了,只余車內的暈黃光亮,散亂的雪粒子在光里打轉。 媽的,駕駛座上坐著的,居然是丁磧! 宗杭猝然止步,一股極不舒服的感覺涌上心頭:這些日子以來,雖然跟丁磧見過幾次,但都是人多的場合,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一對一的對視——當然,這情形從前也發生過,結果不是自己死了,就是自己遭殃。 丁磧從車上下來,很納悶地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這?你不是被送走了嗎?” 又看了看周圍的車子:“嶺叔他們先到了是吧?我先過去了?!?/br> 他也不大想跟宗杭獨處,大步流星往帳篷群走,宗杭攥緊扳手,不緊不慢跟在后頭。 果然,丁磧警惕性挺高的,沒走兩步就停下了,頓了頓,狐疑地回頭看宗杭:“怎么沒動靜???” 宗杭說:“你自己過去看吧,一個人都沒有,先來的,后到的,都失蹤了?!?/br> *** 盡管事實擺在眼前,丁磧還是不肯信宗杭的話,徒勞地在每一頂帳篷間進出,不過有一頂,他進去了就沒出來。 宗杭慢慢走了進去。 丁磧正站在他剛剛挖的那個人身前,確切地說,他只挖出了半個腦袋和一只伸得很長的、拼死往土里摳挖的手臂。 雖然連人的臉都沒見到,但這姿勢,足以說明一切了。 丁磧顱頂發涼,問了句:“活埋?” 如果有的選,他也不想跟宗杭說話,但現在,這方圓幾十里,能答他話的,估計也只剩宗杭了。 宗杭站得離他遠遠的,一直緊攥扳手:“我比丁盤嶺他們遲了大概一個來小時下車,我到的時候,已經空無一人了。我在這里發現了露出土層的很短的發尖,邊上還有刮蹭的痕跡,我就也挖了一下,然后你就來了?!?/br> 丁磧愣了一會:“你的意思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樣,被拉進地下、埋在里頭了?” 宗杭沒吭聲,他起初也懷疑,腳下的這片土里,深深淺淺、高高低低,埋滿了三姓掙扎求生姿勢各異的尸體,但又覺得不太合理:怎么埋的?怎么做到單埋人、不埋邊上的物件的?如果說是地上忽然裂開一個大口吞了人,那整個營地都該消失吧? 而且,他一直待在車上,并沒有聽到什么sao動和歇斯底里的尖叫。 給人的感覺,好像是……悄無聲息、一個接著一個干掉的。 易颯也在其中嗎?還有丁玉蝶? 宗杭忽然覺得胸口冰涼一片,好像開了個洞。 不會的,他死咬牙根: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不見到尸體,他絕對不承認。 他胸中堵一口惡氣,連帶著目光都兇悍了,惡狠狠盯著丁磧:“你呢,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落后這么多?” 這種時候,也無所謂藏著掖著了,丁磧也爽快:“嶺叔表面上是讓我去采買潛水服和氧氣瓶,其實是要我把火焰噴射器偽得跟氧氣瓶一樣,還有兩桶汽油,他知道息壤和太歲都怕火,怕再下地窟有危險,覺得有這兩樣東西,心里會踏實一點?!?/br> 宗杭沉默。 丁玉蝶之前反駁他說:你都想到了,我盤嶺叔會想不到嗎? 丁盤嶺果然想到了,也準備了厲害家伙,但沒想到的是,太歲忽然一改之前的弱者姿態,悍然動手,出其不意,戰場改在了地面,手筆還這么大,一個都沒放過。 丁磧低頭看土里的那人:“掙扎得很厲害啊,看起來,好像是地窟忽然開口,人掉了下去,然后地窟封死得又太快,活活憋死在土里的?!?/br> 宗杭覺得未必:“有一頂大帳里,吊機都已經立好了,這就說明,漂移地窟是正?!亻_門’的,大家都在為這個事忙,可是它又不見了?!?/br> 說到這兒,他戒備似地看了丁磧一眼,蹲下身子撿起尖刀,大略畫了個類似長頸大肚燒瓶的形狀:“你也下過漂移地窟,應該知道,這頸子就是那條很長的通道,下頭這大肚子,是盛滿水的窟洞?!?/br> “它好像隔幾天會有一次地開門,每次先噴出一股氣流,然后敞著洞口,晾到天明?!?/br> 沒錯啊,丁磧皺眉:“所以呢?” “我感覺,像家里開啤酒那樣,開瓶時有酒氣沖上來。那個地窟是封閉的,太歲在里頭吃喝拉撒的……” 宗杭頓了一下,也不知道“吃喝拉撒”這個詞用得是否準確,不過無所謂了。 “會定期產生濁氣,它要開窗放掉,換新鮮空氣進來,這是它的活動規律,今天晚上,它假裝開了次門,哄騙得大家像上次一樣把營地遷了過來之后,又假裝關掉了——但它要換氣的話,就不可能真關,它一定還開著,就在附近?!?/br> 丁磧哦了一聲:“所以呢?你要找到它?繼續下去?” 這語氣有點不對,宗杭看他:“什么意思?” 丁磧笑笑:“別看到我就跟個斗雞似的,我沒別的意思。就是從最經濟的角度出發,我想跟你說,如果三姓的人都像這個人一樣……” 他目光下行,掠過那個土里的人的烏黑發頂:“那就是都死了,這么多人都沒斗過它,你一個人下去,也是白白送死,何必呢,你爸媽不是還在家里等你嗎?” 宗杭強壓怒火:“你的意思是,就這么不管了?” 只發現一個人的尸體,誰敢下斷言說,所有人就都這么死了? 丁磧說:“別誤會,我的意思是,大家都已經盡力了?!?/br> *** 易颯也看到了易云巧翹起的頭發。 真巧,她身后的背脊處正慢慢發燙。 這是水鬼天生的預警反應,易颯迅速回頭。 沒什么異狀,但她還是不放心:“云巧姑姑,我來挖,你守一下我?!?/br> 易云巧嗯了一聲,起身向外走了兩步,眼神戒備,四下逡掃,整個人蓄勢待發。 易颯吁了口氣,低頭繼續刮蹭土層,剛刮了兩下,忽然聽到易云巧短促的低叫,還沒來及回頭,自己腳下一空,身子驟然墜下。 易颯本能地伸手上抓,指尖處瞬間凝土,她心里一驚,迅速縮手,只來得及叫:“別亂動……” 上頭已然封住,整個人順著一條狹長窟道急速下滑,正頭昏腦脹,又掉進一個大些的窟道里,好在直上直下,身體姿勢總算是穩住了,不多時撲通一聲,直直墜入水中。 易颯差不多明白了。 上次下漂移地窟,就是一條直上直下的通道,像是樹干。 但這次不一樣,這次樹干沒有通到地面,它在某個深度,忽然分叉,也不知道分出了多少條能在土壤中鉆扭的觸手般的窟道,但沒法維持很久,開合的速度很快,即開即封。 所以別掙扎,掙扎得厲害了,人就會被封死在土里,永遠凝固在地層的某個深度。 下墜的力太大,易颯急速在水中下沉,好不容易緩過來,勉強穩住身體,已經在接近水底。 抬頭看時,忽然激靈靈打了個寒顫。 頭頂上方,至少錯落地漂著十幾具尸體,看著眼熟,都是三姓的前隊,可能剛死不久,尸體還沒漂起來,都以詭異的姿勢懸浮在水中。 第116章 易颯正看得愣神,又是兩聲水響,兩個人,如同兩發炮彈,自水上一路沉下來。 易颯心里一寬:目前來說,進了水,總比困死在土層里來得強,哪怕都是死,至少也死得晚些。 她提勁上浮,看到那兩個人,一個是易云巧,一個是丁長盛。 易云巧還好,到底是水鬼,臨危不亂,丁長盛就要張皇多了,手腳亂擺,如被扔下湯鍋的螃蟹,還吞了兩口水。 是三姓的人,至少能在水下憋個四五分鐘,易颯先不去管他,繼續上?。喝绻麤]記錯,漂移地窟是個巨大的穹洞,洞頂凹凸不平——而水面總是平的,所以有很大的可能性這洞并沒有被填得一絲空隙都沒有,水面哪怕距離頂部只有不到10cm,那也是空間,有空間就有空氣,那些非水鬼的三姓,就多一線生機。 這一過程中,不斷有人往下沉落,易颯無暇細看,但一直在心里默數:一共十一響,加上先下來的她、丁長盛和易云巧,那就是只有十四個人暫時平安。 易颯頭皮發炸:前隊后隊,加起來二十來輛車,六七十號人,居然一下子折了接近八成的人手——這一役,簡直跟96年那次同樣慘烈。 她一路浮到最上頭,這個位置不行,山巖下凸,幾乎緊連著水,易颯耐心地一邊伸手上探一邊往邊側移動身子,終于摸到一塊上凹的所在,把大半個腦袋探出了水面。 還好,這一處大概有桌面那么大,放兩三個人在這喘氣應該沒問題,只要再多找到兩處,下來的人都可以先歇口氣了。 易颯水中翻了個身,頭下腳上,復又下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