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他頭一次覺得,三姓真是一潭深水,自己一直在湖面逍遙泛舟,但身邊的人,一個個的,都潛下去了。 *** 宗杭撐了傘,幫丁玉蝶拎了行李包,送他出來。 小旅館挨著湖,位置有點偏,到有車的地方還有段距離,宗杭預備多送幾步,丁玉蝶起先覺得他太客氣了,后來樂得不拎包——這么免費的勞力,不用白不用。 剛出門沒幾步,忽然聽到易颯的聲音。 “丁玉蝶?!?/br> 回頭看,她就這么穿過了雨過來,連鞋子都沒穿,宗杭趕緊把傘移過去罩住她。 她濕了個半透,頭發上往下滾水珠:“丁長盛有窯廠嗎?” 丁玉蝶茫然:“沒有吧……沒聽說過丁叔還開窯廠啊?!?/br> 窯廠,像燒磚制陶的地方,感覺是賣力氣掙錢的,別說丁長盛不缺錢,就算缺,也不至于往這條道兒上費事啊。 易颯說:“那你幫我打聽一下,暗中打聽,不一定是丁長盛,只要是丁家的人,誰有或者有過窯廠的,都留意一下?!?/br> 丁玉蝶點頭。 易颯似乎還想說什么,一時又忘了,站了會之后,說:“那再聯系?!?/br> 說完了,掉頭就走,宗杭反應慢了一拍,想追時,她人已經在雨里了——等追上去,估計人也到屋檐下了。 丁玉蝶看易颯的背影,有點唏噓,問宗杭:“你說,我們當時……是不是好心辦壞事了?” *** 宗杭沒吭聲。 他送丁玉蝶往外走,湖邊一下雨,就容易生霧,淡薄的水霧穿在野草間,浮在膝蓋下,浮得人小腿涼颼颼的。 也許,真的是弄巧成拙,好心反辦了壞事了。 *** 那天,易蕭垂下手之后,他還以為會再抬起來。 居然沒有,跟無數電視里演的一樣,垂成了死別的姿態。 他難受到流淚。 為易蕭,也為易颯。 很久之前,他就盼著這場姐妹相會了,設想過很多場景,溫情脈脈、言辭激烈、淚流滿面,唯獨沒想到,會像兩列高速疾馳卻方向相反的列車,鳴笛聲尚裊裊,就決絕地從彼此的生命里穿透出去了。 易颯伸出手,把易蕭瞪大的、卻再也沒了光澤的眼睛闔上,目光掃過一地狼藉,問他:“發生什么事了?” 好端端的,姜駿為什么要攻擊易蕭呢?早不攻擊晚不攻擊,為什么選這個時候下手?手足被縛之下,不惜拿嘴去咬。 易蕭跟他,不是一頭的嗎?他攻擊宗杭或者丁玉蝶,都還更合理些。 宗杭腦子里一團亂,磕磕絆絆把之前的事說了。 沒發生什么啊,就是他和丁玉蝶想把人給帶出去,僅此而已。 易颯沉默良久,才說:“他不想讓易蕭出去?!?/br> 姜駿把一些東西留在了易蕭的腦子里。 就如同他曾經留過一些場景在她腦子里一樣,她緩過來之后,清晰地記得那口掛在墻上的太極鐘、會議室里的男男女女、實驗室玻璃器皿里那一小撮看似普通的土壤。 易蕭曾經被姜駿完全控制過,她腦子里接收到的信息一定更多,也就意味著,她完全清醒之后,很可能對外吐露一些秘密。 這些秘密如此重要,以至于姜駿做得這么絕,不計后果,不惜代價,要阻止易蕭離開。 *** 路道盡頭處空蕩蕩的。 旅館老板說,可以在這等,等一會,就能看到鄉村公交,或者私營的小面包車,都是去縣里的,到了縣里,進了正規的大汽車站,四通八達,想去哪去哪。 都送到這了,也不差那幾分鐘,不如做事做全套,把人送上車。 宗杭把包換了個手,轉頭看大湖風景。 湖面上也霧蒙蒙的,成千上萬雨滴子造就的漣漪大大小小,擠擠挨挨,一個碰一個,周而復始,圈圈相套。 不少漁船散布湖上,被水霧籠得隱隱綽綽。 丁玉蝶拿胳膊肘碰了碰宗杭,又朝湖面上努了努嘴:“姜駿在底下呢,你說他……最后的那笑,什么意思???” *** 易蕭死了,他們要走,那這個姜駿呢,怎么處理? 醒過來的丁玉蝶捂著鼓了包的腦袋,咬牙切齒,說姜駿該殺。 宗杭也主張殺了算了:姜駿先殺了姜孝廣,已經是個殺人犯了,又殺了易蕭,兩條命案,真是死不足惜。 易颯嗯了一聲:“誰動手?” 丁玉蝶不吭聲了,頓了頓說:“他殺的是你jiejie,你是家屬,論理……” 話到一半,覺得自己說得混賬,沒再往下說:論理該你去殺嗎?現代社會,家屬也沒資格殺回去吧。 宗杭也不說話了,前兩天他還為拿碗砸了姜孝廣而忐忑不安,現在就一口一個“殺了算了”,果然是站著說話不腰疼——誰動手? 他嗎?他根本下不去手吧。 丁玉蝶嗎?他是個外人,和姜駿沒深仇大恨,總不至于腦袋被狠撞了一下就拔刀相向。 易颯嗎?她對易蕭的死,好像茫然多過憤恨,遠沒到要手刃姜駿報仇的程度…… 他詭異地想起了丁磧。 如果丁磧在這兒,就不會有這種尷尬的困局了,以他的心狠手辣,不會有絲毫瞻前顧后。 宗杭忽然被自己的念頭驚到了。 自己居然覺得“丁磧在這就好了”,心里頭那些因道德束縛而不得施展的惡念,就可以交由他落地了,這樣既遂了心意,又可以雙手干凈,不染血污,未來被追究起來,也可以推他出去一了百了。 丁長盛是不是也這樣想的?不愿淌臟水,就“栽培”了這么一個人出來。 …… 最終,易颯決定先留下姜駿。 有太多事情還沒弄明白。 這個地下穹洞是怎么回事? 千百年來,金湯的幌子下頭密密實實藏著的這個息巢,是干什么用的? 那面嵌進了姜祖牌的太極鐘盤,會不會于某個時刻,忽然開始計時?計的又是什么時? 易蕭沒來得及說出口的秘密是什么?她最后喃喃的那句“想錯了”,代表了什么?自己和宗杭的身體狀態,究竟是不是“完美”? 姜駿似乎知道一切,雖然他從不開口,但現在一刀殺了,等于斷絕了有朝一日他開口的可能性。 先留著,盡管能否再次進入這里,還是個未知數。 …… 他們把姜駿鎖在了船冢的神戶丸號里。 選了船底用來堆放財寶的結實艙室,不止用纜繩,也動用了鐵鏈、大鎖,把人圈圈繞纏,纏得姜駿連挪動身子都異常艱難。 最后離開的時候,剛掩上門,還沒來得及上鎖,里頭的姜駿忽然大笑起來。 易颯又把門推開。 宗杭看到,姜駿吃力地抬起了頭。 他的頸部也纏了鐵索,抬頭很難,但他還是抬了,眼睛依舊那么亮,然后,嘴角慢慢往上咧。 居然在笑。 一種占據上風的、你奈我何的笑。 *** 遠遠傳來車聲。 看大小,應該是輛私營小面的。 宗杭把行李包遞給丁玉蝶,說:“愛笑就讓他笑唄?!?/br> 他也看過不少爭斗類的電視劇。 很負責任地說,里頭對抗的雙方、或者多方,從來都是你方笑罷我登場。 有笑在開頭的,有笑在中間的。 但誰能笑到最后,不到終結,誰也說不好。 第73章 宗杭回到屋里,看到易颯果然又躺上了床,濕衣服都沒換。 猶豫再三,他還是出言提醒:“易颯,你這樣會感冒的?!?/br> 易颯把枕巾拽起來,蒙住了頭。 這意味很明顯了,宗杭坐在屋里發呆:前兩天丁玉蝶在還好些,易颯不吭氣時,他還可以跟人閑聊打發時間…… 他出去找烏鬼,烏鬼一如既往不待見他,被他逗弄得煩了,身子一擰往大湖去了。 又去找老板,老板是個鰥居的中年男人,守著電視看《鄉村愛情》看得哈哈直樂,也懶得和宗杭聊,宗杭朝他借書看,他翻騰了半天,說:“要么你跟我一起看電視唄?!?/br> 宗杭不想看電視,又窮極無聊地回了屋。 一進屋,就看到了易颯,她大概是餓了,正站在桌邊,端了粥碗仰頭在喝。 宗杭急道:“那個已經涼了……” 說晚了一步,她已經喝完了,咣當一聲扔下碗,拿碗擦擦嘴,問得沒頭沒尾:“丁玉蝶走了?” “走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