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他喜歡聽易颯說那個“咱們”。 咱們,一頭的,他跟易颯是一頭的! *** 丁玉蝶花了點錢,包了艘湖上最常見的帶烏蓬漁船。 船主依照吩咐,大剌剌把船開到作業船附近,罵罵咧咧撒網捕魚,盡量吸引了船上人的注意之后,把船泊去了近岸,放篙、曬網,然后背著手,哼著小曲兒走了。 給人感覺,已然歇船收工,其實船肚子里,早藏了三人一烏鬼。 丁玉蝶縮在蓬里,把蓋簾揭開一道縫,拿著小望遠鏡,密切注視船上的動靜。 易颯則拉開水鬼袋,帶宗杭一樣樣認里頭的工具,熟悉用法,還教他水鬼招,那些手勢,看著不難,但短時間內強記,很耗腦子,易颯考他時,他經常出錯——不過有一招應該絕不會忘:左手掌心上翻,右手掌緣做刀,在左掌心上連切兩下。 這代表你出錯了,或者做了蠢事,對方很惱火,打水鬼招罵你笨,“簡直欠剁”。 宗杭一出錯就慌,慌了就更錯,都記不清被易颯拿手勢“剁”了多少次了,反正那頻率,是塊rou的話,早剁成餃子餡了。 丁玉蝶忽然低聲叫了句:“丁長盛來了!” 易颯欠身過去,拿過望遠鏡看。 確實是丁長盛,一行七個人,小漁船送到作業船邊的,丁磧也在,看似站得漫不經心,實則目光警惕,一直巡看四周。 七個人一上船就進了艙,沒再露面。 易颯粗略算了一下。 作業船上現在至少有二十多號人。 姜孝廣,加上姜駿,再加上不知道在不在的易蕭,三個水鬼,還都是老資歷的。 萬一正面遭遇,情況絕不樂觀。 易颯說:“要么這樣,金湯一般都是近夜半的時候才開,但他們肯定會提早到達,等他們停船之后,我們就過去,守株待兔吧?!?/br> *** 果然,夜幕降臨之后,作業船就往湖心開了。 三人遲了一刻鐘左右下水,這趟估計沒用得上烏鬼的地方,先野放,實在有情況,可以嘬哨叫它。 他們幾乎是悄無聲息,到達了停船的位置。 電機聲不小,嗡嗡的,身周的水域似乎都在隱隱震動,三人從船頭對應的位置處開始下潛,直到觸摸到湖底的淤泥,然后各自開挖,鉆了進去,仰躺,只留鼻孔和眼睛微微露出。 可視度太低,宗杭幾乎什么都看不見,只覺得像蓋被子,但不暖,淤泥和河水都是涼的。 等待的時間很長,他差點睡著了,直到高處忽然有亮光。 他睜眼看,那光隔得有點遠,此起彼伏,團團炸開,易颯給他講了,這是開金湯的儀式開場,會有許多點燃的鞭炮扔進水里,寓意“邪物退散”。 聲音在水里雖然傳得比空氣中快,但介質原因,加上湖底太深,幾乎聽不到,只覺得滿目微微灼光,倒有點看星星的感覺。 很快,又有三團巨大的黑影墜了下來,奇形怪狀,這叫“三牲開路”,就是之前提過的豬頭、羊頭、牛頭,為了讓它們有足夠的重量沉底,嘴里都塞了鉛塊,既要開路,眼不能閉,眼角都拿鐵絲撐開了,眼里怕不是抹了夜光,森森發亮。 最大的那個是牛頭,角尤其勾翹,恰沉向宗杭這邊,他先還擔心會被砸到,好在有驚無險,牛頭穩穩落在他附近不遠,就是一雙眼珠子正瞪著他,讓他心里有點打怵。 再然后,有星星點點的光線垂下來。 宗杭看得眼都不眨。 這叫水路天梯。 中國古代,沒什么水下照明技術,三姓有個法子,拿羊尿胞,洗凈了之后用硝堿之物反復揉搓多次,吹得軟薄且透明之后,在里頭放大量螢火蟲,然后用細繩扎口,就可以當水下的“螢燈”使了,而且魚類對熒光天生有趨向性,這一招捕魚最見效,又叫“螢火聚魚”。 但水底壓力很大,羊尿胞沒法支撐,所以更深一點的地方,只能用夜明珠,說白了,就是各處搜集得來的熒光石、夜光石,琢磨成珠,長繩上每隔一米懸上一顆,繩底結鉛錘,平時拿不透光的皮袋子收好,專等重要的儀式時用,一根繩就是一路天梯。 上頭在陸續放天梯,宗杭心里數了,一共九根,懸懸墜墜,恰圍成一個正圓,宛如在湖中立起巨大的瑩瑩光柱,詭異,又極瑰麗。 *** 易颯也在看天梯。 這些步驟,她只水鬼受訓的時候聽過,一道一道,念在舌尖,跟親眼看見,到底是不一樣的,更何況還是這樣仰視。 接下來,該是“水鬼問牌”了,據說所有的水鬼,都要結類似“半跏趺坐”,領頭的當先,其它的追隨,緩緩沉下湖底。 這個角度看,像神袛降臨吧,不過想要聲勢,得人多勢眾,這趟問牌,估計最多只姜駿和姜孝廣兩個人。 有黑影慢慢降下。 易颯漸漸皺起眉頭:只一個? 她耐心等著,凝神細看,心跳漸漸加速。 確實只一個。 來的居然是姜駿,照片上看到,形貌體態已經很懾人了,如今水中看到真人,她沒忍住打了個寒噤:他裸上身,只穿一條潛水短褲,身體萎縮,顯得腦袋奇大,比例失調,天梯的珠光下,慘白的皮膚泛幽碧色,雙手平端姜祖牌,額頭低垂,與牌位上部相抵。 再仔細看,他腰部纏了圈鐵鏈,像牽狗的鏈子,鏈頭遠遠延伸開去。 這是…… 易颯努力順著鏈子往上看。 還有個人,攥著鏈子,離天梯圍成的圈子有段距離,像是刻意避開,另一只手里拿著水下攝像機。 易颯一下子明白過來。 那個是姜孝廣! 他自己沒參與,他在利用姜駿開金湯,他拿著攝像機,是想拍下姜駿請祖師爺上身之后的路線? 她想起宗杭早上嘟嚷的—— “如果是我,開金湯的時候,我就安排一個水鬼不參加,等大家都下了水,他在后頭跟著,偷偷記錄路線……” 這樣可行嗎? 不對不對,好像大家都忽略了點什么…… 她還沒來得及想清楚,水流突然震蕩,像是有強力磁波圈圈向外輻射,與此同時,身周不遠處,丁玉蝶騰地一下,破淤泥而出,如同被人大力拔起,藏身處淤泥被帶起,宛如騰起黑霧。 易颯還以為他是沒沉住氣,再仔細一看,腦子里立馬轟開了。 她看得清楚,丁玉蝶像個牽線木偶,面無表情,四肢僵硬,像磁屑被磁石吸附,慢慢浮向水路天梯里的姜駿。 這場景太過駭人,易颯腦子里突突的,也顧不上其它了,手腳并用著從藏身處挖刨出來。 這還沒完,她看到攝像機往湖底跌落,姜孝廣一臉木然,同樣慢慢漂向姜駿,腰間也纏一圈鐵鏈:很顯然,他做了準備,想“跟得上姜駿”。 宗杭也爬出來了,手忙腳亂游到她身邊,四下亂看,有些手足無措,再然后,一把抓住她胳膊,臉色激動極了,抬手指向斜前方。 還有一個人豎漂了過來。 那是個女人,面目丑陋,散發如草。 這就是她jiejie嗎?和記憶中沒有一絲一毫的相似。 易颯看著她慢慢漂過自己頭頂,漂向天梯里的姜駿。 原來這趟開金湯,這么多人各懷心思,但螳螂捕蟬,黃雀在后,以為自己是黃雀的,其實都或蟬或螳螂,沒能翻出祖師爺的套。 只有兩個例外。 易颯看向宗杭。 這一刻,她終于確認了一件事。 她不是水鬼,她和宗杭一樣,是個意外。 第59章 湖水濾透下,天梯的光幽晦不明,四個人,懸浮上空,肢體僵硬,沒大的動作,身子只隨水流微晃,這場景,著實詭異。 易颯腦子里轉得飛快:丁玉蝶賠進去了,這可不妙,于情于理,她都不該丟下他;易蕭出現了,雖說姐妹情淡漠,總不能當沒看見;還有姜駿、姜孝廣,他們想干什么,開金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好像只能硬著頭皮跟下去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緊張之下,手忽然觸到了胸前的手機掛繩:水鬼下水,手機都放在特制的密封袋里,防水,也能扛較大的水壓,但畢竟電子設備,在非常規環境下,電池消耗會很快。 易颯趕緊端起來,想趁著電量還足,及時拍上兩張:水鬼都有這習慣,所謂眼見為實,水下看到了什么,描述永遠不及照片來得震撼,而且眼睛看東西會有主次,但鏡頭不會,忠實記錄一切,事后回看時,往往能發現一些之前被忽略的細節。 手機不靈了。 倒不是沒電,而是完全紊亂,屏幕上先是疊影重影、然后死機、圖標亂跳,反正不正常就對了。 難道剛剛那股把丁玉蝶他們變成了水傀儡的力量,也同樣影響到了電子設備? 易颯有詭異的直覺:這一切,沒準也在祖師爺的設計當中。 他像個精準的玩家,在設局時,考慮到了應有的風險: ——你們想在水下安排一個水鬼跟蹤記錄嗎?不可能,只要是水鬼,在這附近,問牌時,都會被影響、被控制; ——你們想安排其他人跟蹤記錄嗎?不可能,因為除了水鬼,其他人沒這下水的天賦,只能望水興嘆; ——你們想用電子設備做延伸的“眼睛”跟蹤記錄嗎?還是不可能,電子設備也會失靈。 …… 生活在夏朝的祖師爺,應該是夏朝沒錯,她小時候聽易家的老一輩講故事,祖師爺甚至活躍在大禹治水的傳說里,水鬼嘛,這么有水下天賦的人,治水如此重大的事,怎么會不參與呢? 生活在那么早的年代(到底是真實還是杜撰且不去論),會連手機或者攝像機這種現代設備也考慮到嗎? 好像會,畢竟他口占過什么“不羽而飛,不面而面”,三姓后來一致認為是飛機、視頻電話。 祖師爺到底是什么身份?天外來客?未卜先知? 正想著,上頭有動靜了。 姜駿領頭,另三人跟隨,已經出了水路天梯。 易颯反應極快,倏地上浮,拈住一條天梯,拔出水鬼匕首,割下約略有三四米長,然后迅速對折打結成圈,緊追其后,猛踩幾下水后,伸手一掄,跟套馬似的,那道光圈套住了跟在最后的丁玉蝶。 四個人里,她跟他最熟,也只敢套他了。 易颯屏住呼吸—— 很好,水傀儡果然是傀儡,無知無覺,也許只當是纏上了水草或者爛在水里的漁網,并無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