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宗杭有點不安。 她說:“那些和我一樣被關起來的人,都死得很快,少則一兩天,多則幾個月,最長的一個,撐了四五年吧,都死了。我當初也以為是感染,還以為自己幸運,撐了這么多年?!?/br> “直到前不久,我在洞里薩湖的湖底,再次睜開眼睛,我才想明白?!?/br> “不是感染,我們這些看似沒有當場死亡的人,其實當時都死了,只不過……復活得太快了?!?/br> “我們身體都很劣質,沒能承受住這股復活的生命力,以至于這得來的第二次生命,很多早早浪費,或者茍延殘喘得面目全非?!?/br> “現在你懂了吧,為什么……我會說你完美?!?/br> 第53章 宗杭想起自己的爆血管。 這也叫完美? 易蕭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看跟誰比了,出事的人里,我算最好的一個了,尚且不人不鬼,我要是能成你這樣,夢里都該笑醒了?!?/br> “所以現在,希望都在你身上,”她目光灼灼,這灼灼里甚至帶忌恨,“為什么我們不行,三姓那么多人,都不行,只有你行?你有什么特殊的?是血、是rou,還是內臟、大腦?” 她的呢喃悶在濡濕的面罩里:“我會知道的,我很快就會知道了,我的命,姜駿的命,也許都著落在你身上了?!?/br> 宗杭胳膊上,根根汗毛奓起。 在她眼里,他可能都已經不是人了,是待拆解的血rou、待研究的骨架、待實驗的樣本。 宗杭額頭滲上細汗:“你都有那個能力把我復活,你完全可以再找找別的路子……” 易蕭奇道:“我把你復活?” 她看了宗杭半天,咯咯笑起來。 “宗杭,你誤會了?!?/br> “我沒有把你復活,我們一起死掉,又先后醒過來,這中間到底發生了什么,我也不知道?!?/br> “我只知道,我之所以先醒,大概是因為我是三姓的人,血脈天生不同,而你是個地秧子,需要更長的時間去適應、轉化?!?/br> *** 但這期間,由死到生,到底發生了什么呢? 易蕭有點神思飄忽。 她事后也仔細想過。 最后的結論是:也許是“它們”在那兒吧。 三江源事件之后,易蕭和其它一些生還者被集中關押了起來,她留心注意過人數,二十不到,也就是說,那百十人的車隊,生還率只五分之一,而且這“生還”如脆弱的肥皂泡,還在不斷迸裂。 三姓內部因著這件駭人聽聞的“11.9”,似乎成立了一個隱秘的組織。 易蕭只能憑感覺去推測和描摹這組織。 一,丁長盛為首。他是最先到達現場、掌握第一手資料的人,無論是調查還是善后都繞不開他,乙之砒霜,甲之熊掌——這件血淋淋變故,反而成就了丁長盛,加上姜孝廣的暗中支持,他從一個小角色,一舉躍升為掌事會的重要人物,還連帶提攜了自己的干兒子丁磧。 二,因為茲事體大,這事被瞞住了,對外口徑只說是出了變故。但具體有哪些人知道,她并不清楚,不過特事特辦,這組織應該權限很大。 三,易家被排除在外。當天出事的,幾乎全是易家的好手,易家經此一役,已經沒什么能說得上話的人了,而且被關押研究的也大多是易姓,事情傳出去,怕家屬不接受又起事端,索性一刀切,一了百了。 …… 易蕭被關了很多年,接受著名為“治療”實則“研究”的實驗,也看著同伴陸續死去。 有人對光敏感,受不了光照;有人聽到特定頻率的聲音會發狂自殘;有人吃東西無法消化,有人排泄是通過皮膚,乃至細胞…… 但邁向死亡的步驟都很一致:新陳代謝變慢、機體衰竭,身上開始出現難聞的氣味…… 就如同不管前半輩子的人生多精彩多不同,到老死時,幾乎是千人一面的眼花耳聾發禿齒搖。 就是從那個時候起,易蕭腦子里總會出現一個聲音。 這聲音難以形容,很怪,嘈嘈切切,分不清重濁清細,像來自天外,又像扎根顱腦。 不斷地向她提起“它們”。 ——它們來了,它們就要來了。 每當這聲音響起,她就會精神恍惚乃至錯亂,行為無章,舉止失常,清醒之后,整個人茫然脫力,如同大夢一場。 有一次,深陷于譫妄中時,她腦子里出現了一條路線,如同傳說中的開金湯儀式之后,水鬼腦子里會出現路線。 那路線很簡單,曲曲繞繞,一筆掃過,然后漸漸消失。 但身為易家人,她一眼就認出,那是瀾滄江湄公河。 細瘦的河身上綴了只大瘤子,而且,路線是自首尾寸寸擦除的,最后消失的,恰恰就是那只大瘤子。 那是“瀾滄江湄公河”的掛水湖,叫洞里薩湖。 …… 是冥冥中的指引嗎?洞里薩湖里,是不是有她最終的出路? 易蕭開始醞釀一場出逃。 也許是認為她反正活不長了,丁長盛方面對她的看守漸有松懈,而易蕭也一直刻意裝作病弱不支,終于尋到個空子逃了出來。 她一路向南,絕不和三姓有任何聯系,唯恐露了行藏,只是在出境時,迫不得已,接觸過安排偷渡的人,消息應該就是那個時候走漏的,因為不久之后,丁磧就追過來了。 到達洞里薩湖之后,她開始了焦灼不安的等待。 “它們”是誰? 在這大湖里嗎? 為什么要引她過來? 還是說,一切都只是自己精神失常時的臆想? 她不和人接觸,大半時間都待在水里,借著水的味道,稀釋和遮掩身上的腐臭味。 她發現了湖底的“養尸囦”,還有囦里的馬悠,也許因著身上的腐臭、血的漸漸耗盡,她已經算不上是“活物”了,居然可以在囦里自由進出。 另一半時間,她會靠近河岸,提防著某些面孔的到來。 她其實不是在浮村里“碰巧”看見丁磧的,她在距離浮村很遠的湖里就盯上了他,當時,他騎著摩托車趕路,她在水下悄悄跟上,心中已經有了計劃。 先下手為強,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 中彈身亡之后,再次睜開眼睛,發覺身上的那股腐臭味消失的那一刻,易蕭欣喜若狂。 她覺得自己窺到了一線天機,“它們”、“它們來了”,是老天在告訴她:快去,你的命又來了,你又能活了! 這是復活,她成功了,她又有了一次生命! 但失望來得那么快,后續發生的種種,給了她狠狠一記巴掌。 沒有人能有兩次機會,她復活過一次了,這種生命力,在她身上已經不管用了。 她像停不下來的老舊列車,咯吱咯吱,繼續駛往深淵,速度甚至還更快。 她不甘心,在這最后一程里,不惜一切代價,要拼命抓住一些什么。 宗杭為什么可以完美? 也許宗杭的出現,不是沒有道理的,老天是在跟她說:就是這個人,東西送到你手里了,你想辦法吧。 *** 談話開始以來,易蕭從未有過這么久的沉默,眸光時斂時散,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宗杭實在忍不住,想開口時,她卻突然抬眼。 “我讓姜孝廣去準備魚蝦了,他一直問我,你有什么稀奇的,我想,親眼見到某些場面,他會印象更深刻一點?!?/br> 蹲著說話太久了,腿有點發麻,易蕭站起來,穩了穩身子,低頭看宗杭,覺得這談話也該收尾了。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不會內疚,我也不怕下地獄,我早活在地獄里了?!?/br> 她看向門口。 姜孝廣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其實,活魚活蝦就可以了,不過她提要求時,還是要了熟的。 宗杭已經挺慘了,就別活魚活蝦地往他嘴里塞了,讓他體面點吧。 “你還有什么話想交代嗎?不麻煩的話,我不介意幫你做點什么?!?/br> 什么意思?這是問他臨終遺言嗎?殺了他,還要假惺惺在他墳頭插朵花? 宗杭氣極反笑,真想一口唾沫噴在她臉上,可惜她站的那位置,他噴不著。 不過,他是還有話說。 “你應該還記得,你有個meimei,叫易颯吧?” 易蕭語氣里摻進幾分困惑:“易颯?” 這姐妹倆,還真是親姐妹,meimei聽到jiejie,jiejie聽到meimei,反應都挺平淡的。 宗杭說下去:“本來,如果昨晚在鴨頭山能順利見到你,我是要跟你說的,易颯讓我給你帶個話,說她想見你?!?/br> 易蕭站著不動,覺得好笑,又覺得荒唐。 易颯不是死了嗎?宗杭又怎么會知道易颯? 宗杭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你怎么做人家jiejie的,你有時間跑去柬埔寨,也不說去看她一眼,跟我講這么多話,姜駿長姜駿短的,對你meimei,一句都沒提過?!?/br> 船明明沒動,但易蕭覺得自己站得像飄,宗杭的聲音好像也在飄,從四面八方飄過來,像蛛絲、像大霧,一層又一層,裹得她喘不上氣來。 “你是不是有一個錄放機?易颯保存了十幾年,昨晚還讓我帶上鴨頭山給你看,她在里頭放了一盤磁帶,第一首歌就是《上海灘》,她還讓我問你,認不認得那個錄放機,那首歌聽著熟不熟?!?/br> 易蕭終于開口了。 她聲音有點沙啞,說:“胡說八道?!?/br> 說完了,抬手指宗杭:“你他媽故意的,胡說八道!” 她開門出來,在廊道里急走,走了一段發現這頭不對,又轉身往回走,盡頭處轉彎,迎面跟人撞了個滿懷,那人端了個托盤,里頭都是小份碟碗,魚蝦蛤貝,如她吩咐,各色都齊備。 一撞之下,碗翻汁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