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掰瓜那人順手撈起腳邊的破漁網,往宗杭身上一罩:“你喊救命也沒用,不信試試看?!?/br> 漁網的網眼個個都有拳頭大,用這玩意蓋他,顯然是無所顧忌,根本不怕他被人看到。 漁船駛進村寨,在幢幢樓屋間穿行,有時候河道太窄,近得一個跨跳,就能蹦到人家的屋里去。 他看到船屋邊飄著澡桶,一絲不掛的小孩兒蜷縮在桶里睡得正酣; 看到菜葉、塑料袋、瓶瓶罐罐在河面上盤出一塊塊漂浮的垃圾場,里頭多處間雜血水,那是活魚被宰殺后剖出的內臟; 還能看到船上人的臉,多是東南亞人,或兇悍獷戾,或呆滯麻木,對漁船熟視無睹,并不好奇。 很快,漁船靠邊停下。 這是片住戶群,由十來幢船屋和高腳樓組成,和剛剛經過的那些彼此割裂的住所不同,能明顯看出這些船屋都是抱團的——屋舍間有踏板、梯子相連,最邊上有一塊露出水面的平臺,種菜,兼作碼頭。 有幾個女人赤著腳,正蹲在平臺邊洗衣服,那兩個泰國人先跳上平臺,拿鉤桿把漁船拖近。 船停穩之后,掰瓜那人一把揪住宗杭的后背心,把他拎拖起來:“走,送你們父子團聚?!?/br> 父子團聚? 宗必勝……也被抓來了? 宗杭跌跌撞撞被那人搡著走,腦子亂作一團。 宗必勝也被抓來了,那童虹呢?不嚇死也哭死了吧,到底多大的仇,要父子倆一起抓,還有,這群綁匪會打人的,宗必勝被打了嗎?他年紀那么大,又一貫地養尊處優,這一拳頭下去…… 雖然平日里父子間有齟齬,但那到底是內部矛盾,宗杭忽然熱血上涌,眼圈都紅了,帶鎖的板門被打開的剎那,他幾乎是兩腿痙攣著沖了進去。 昏暗的角落里,窸窸窣窣站起一個人來。 目光相觸,宗杭腦子里掠過一句話。 盡管童虹從小就教他別說臟話,要禮貌用語,他還是想說—— 我日你全家祖宗十八代! 這人是馬老頭,馬躍飛。 *** 易颯站在陳禿船屋的平臺邊吃米粉。 她早上去大湖深處放了一回烏鬼——烏鬼要常放常練,越復雜詭譎的水流環境越好。 放完烏鬼,先過來找陳禿,烏鬼幾輪潛水,羽毛都濕了,站在船尾大張著翅膀晾曬,翼展一米來長,像只鼓足了風的黑帆,很有氣勢。 陳禿外出收賬還沒回來,他雇的幫工黎真香知道易颯還沒吃飯,給她做了一碗豬骨吊湯的越南米粉,湯里撒了兩片翠綠薄荷葉子,味道很特別。 易颯一邊吃,一邊看黎真香忙進忙出。 她是越南人,四十來歲了,長相普通,臉龐扁平,喜歡打赤腳干活,一雙腳板黝黑肥厚。 黎真香從廚房里端了個盆子出來,盆子里頭盛滿了豬肺,看來是要去喂阿龍阿虎。 易颯想跟過去看熱鬧。 就在這個時候,身后響起引擎聲——這村里,船馬力這么大的,并不太多。 回頭一看,果然是陳禿的船。 浮村里幾乎家家有船,易颯也有,最小最簡陋的那種,浮在水面上像片細長葉子,陳禿有一回埋汰她,說就這破船還配馬達,如同癩狗頭上戴金花,真是糟踐了馬達了。 其實這馬達就是個外掛的助力推進器,二手的,折合人民幣五百不到——這樣的貨色還能被比作金花,足見船有多寒磣。 相比之下,陳禿的船就要大多了,玻璃鋼材質,動力也強,因為要靠它進貨,每次開足馬力,船尾激起的大團水花,都像大白兔子的絨球尾巴。 近前時,陳禿放慢速度泊船:“伊薩,剛路上遇到麻九,他不知道你回來了,說外頭來了個年輕男人,國內過來的,姓丁,指名要找你。我也搞不清楚情況,讓他先把人接到我這?!?/br> 易颯點頭:“是有這事?!?/br> 她語氣平淡,臉色慵懶,就跟陳禿說的是家常事,類似“今天真熱”、“要下雨”似的。 陳禿好奇心上來了,不住拿眼瞟她,這個浮村,有人找上門來是稀罕事,來找易颯的更是絕無僅有。 印象中,她一直獨來獨往。 易颯知道他瞟,只當沒看見:“有事找你幫忙,我摩托車在岸上,幫我弄回來,這兩天雨水大,別澆壞了?!?/br> 陳禿又嘲笑了一回她的小船:“你的癩狗馱不了了吧?早讓你換一艘了?!?/br> 易颯跳進他的船艙:“不換,一年在這也住不了幾天?!?/br> 陳禿把船掉了個頭,正要發動,又熄了火,拿胳膊肘碰碰她,示意前頭:“哎?!?/br> 河道盡頭處,麻九的小舢板正慢慢劃進來,那里是三岔口,幾條船都等著要過,形成了暫時的交通堵塞。 小舢板上站了個人。 陳禿拿起掛在舵上的望遠鏡,朝著那個方向看,嘴里頭念念有詞:“你從哪招來的野男人,都追這來了?!?/br> 易颯咯咯笑,問他:“人怎么樣?” 陳禿說:“膀闊腰圓的,不錯,好生養,三年抱倆沒問題?!?/br> 陳禿當過獸醫,看人總脫不了看牲口的思維。 易颯心里說:這你就錯了,這人是個絕戶。 丁姓是水鬼三姓之一,但丁磧是撿來的,撿來的,就不能姓丁,不能學丁家的本事,也不能接近丁家的秘密。 除非他自愿絕戶,這輩子孑然一身,可以找女人,但不能結婚,不準生養。 這規矩是老一輩定的,大概是覺得“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一個人為了入你的門、冠你的姓,甘愿背棄祖宗絕后,那你破個例接納他,也是可以的。 但易颯覺得,這樣的人有點可怕,能為了一己意愿放棄世俗生活人間情愛的,要么是有大智慧,要么是有大戾氣。 她眸光漸深,這深里藏戒備,也帶探究,看那小舢板一槳一槳劃近。 第17章 眼見那小舢板就快到跟前,易颯忽然屈指叩叩船舵:“走?!?/br> 陳禿奇道:“走?” 拜訪的人都到眼前了,依著待客之道,總得寒暄兩句吧,搬摩托車這事又不急。 易颯皺眉:“能不能有點默契?” 懂了,這男人不受歡迎,她壓根不想客套,說不定就是要故意揚長而去,當面給他給個下馬威。 看熱鬧不嫌事大,陳禿無端興奮,手忙腳亂開船,亂中出錯,油沒能轟起來。 也就差了這幾秒,麻九一個猛扳槳,小舢板靠過來。 陳禿止不住一陣歉疚,覺得是自己遲鈍,使得局面尷尬。 哪知易颯掀掀眼皮,沒事人樣跟丁磧打招呼:“來啦?” 丁磧笑笑:“是?!?/br> “吃了嗎?” “還沒?!?/br> 易颯回頭,叫了聲香姐。 黎真香正在廚房殺魚,兩手血淋淋地出來。 易颯問她:“剛才的米粉還有剩嗎?” 黎真香點頭:“還能裝個一兩碗?!?/br> “那給這人盛一碗吧?!?/br> 她轉頭又看丁磧,笑得很熱情:“我還有事,你先吃著,回頭再聊?!?/br> 說完,又敲敲船舵。 陳禿反應過來,趕緊開船,這回很順利,麻九忙不迭地往邊上讓。 兩相擦肩時,陳禿看到小舢板上放了好幾個大的超市塑料袋,里頭塞滿了花花綠綠的糕點餅干巧克力。 沒能看到丁磧的表情,想來十分尷尬。 船開出去老遠,陳禿還在唏噓,大意是人家拎著禮物上門,你好歹也客氣兩句。 易颯沒理他,只是在他轉向時問了句:“怎么走這條道了?那邊要近點?!?/br> 陳禿說:“不待見那些泰國佬?!?/br> *** 這浮村原先只住當地漁民和越南人,后來多了華人,泰國佬是最后來的,人數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兇神惡煞,藉由一些雞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戶得罪了個遍——總算后來有點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個村中之村,和周遭雞犬相聞,基本不相往來。 而且,陳禿還聽到一些傳聞,如果屬實,這些泰國佬,絕不是他惹得起的。 易颯說:“診所做四方生意,泰國佬也是客人,你不能不待見人家……對了,你的船屋大,給丁磧支張床吧,包他三餐,錢算我的?!?/br> 陳禿斜她:“為什么?” 易颯神色自若:“我家地方小,再說了,我這人保守,孤男寡女住一起,影響我名節?!?/br> 陳禿說:“你就直說你嫌棄他就行了,不用這么幽默?!?/br> *** 上了岸,摩托車還靠著竹竿立著,高腳樓下卻空了,四處張望,也不見馬老頭的影子。 易颯把車鑰匙扔給陳禿,示意力氣活請男人代勞,自己甩手坐到廢料堆上:“那姓馬的,前兩天還塞了我一張尋人啟事,今天就挪地方了,看來是覺得在這兒沒指望了?!?/br> 陳禿開鎖:“在哪都沒指望,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那閨女多半死了。一個年輕大姑娘,失蹤這么久沒消息,不死,還能出奇跡怎么的?” 易颯說:“我也是這么覺得的?!?/br> 她嘆氣:“我吧,小時候還喜歡聽聽童話故事,相信奇跡的存在,現在不行了,人老了,現實了,心也硬了?!?/br> 陳禿啐了她一口:“在我面前說老,你罵誰呢?臉上連道褶都沒有……你還歇上了是嗎?走了!” 易颯懶洋洋起來。 廢板料本來就堆得松,讓她這一坐一起,嘩啦往下散,露出底下一角藍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