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原本是要上床,但忽然又站住,總覺得有事沒做。 站了一兩秒之后,終于完全消化這通電話,明了接下來要做什么。 他擰亮床頭燈,開始收拾行李。 這是他的習慣,動身前,要在頭天晚上把行李都理好,不喜歡一大早起來急急忙忙。 突如其來的光亮有點刺眼,井袖拿手遮住眼睛,問了句:“要走???” 丁磧嗯了一聲:“明早?!?/br> 井袖想起身幫他收拾,但才剛坐起來,他已經差不多了:男人的行李本來就少,更何況,到柬埔寨這種熱帶國家來,帶的衣服都簡單。 收拾好了,丁磧躺回床上,順手撳掉了燈。 井袖睡不著了,剛剛融進黑里的光還沒散盡,天花板像籠了一層蒙蒙的灰:“你走了之后,會給我打電話嗎?” 丁磧失笑:“你覺得會嗎?” 他聲音懶懶的:“干你這行的,還這么天真,不合適吧?” 井袖不說話,還是死死盯著天花板看,心頭漸漸漫起暴躁,覺得那灰色惡心礙眼,想伸手狠狠去抓。 又一個!又一次落空,又是這樣! 把她的付出當泔水爛布。 井袖突然覺得,在這兒,在這個男人身邊,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 她騰地坐起,開燈,鞋子都顧不上穿,赤著腳在屋里亂走,把散落在各個角落里的行李往包里裝。 衣服、香薰蠟燭、護膚的瓶瓶罐罐…… 不分種類,一股腦兒胡塞一氣。 丁磧覺得她挺無聊的,他坐起來,點著了一支煙,看她歇斯底里的無聲發作,像看大戲。 然后摸過錢包,從里頭抽了幾張大額的美鈔,邊角對齊了折起,在她拎起大包往外走的一剎那叫住她:“哎?!?/br> 井袖回頭看他。 他笑了笑,從床上下來,走到她面前,把錢遞過去:“小費?!?/br> 錢款早結清了,這是額外的,他覺得應該給。 井袖咬了咬下唇,抬眼看他。 他說話的時候,嘴里還叼著煙,聲音含糊,臉上帶著笑—— 可鄙可憎,但偏偏對她有吸引力的那種笑。 井袖劈手把錢拿過來,走了。 丁磧笑里帶了點輕蔑。 她要真是不拿,他倒會高看她一眼,結果呢,還不是拿了? 都是做戲,裝什么情深義重戀戀不舍。 丁磧關了燈,重又躺下。 身邊忽然空了,到底有點不自在,挪躺到正中,枕頭微溫,女人溫香軟玉的氣息還在。 丁磧不覺就笑了。 其實……井袖也還不錯。 按摩的手藝是一絕,人也算年輕漂亮,關鍵是,柔聲細氣,跟朵解語花似的,不招人煩。 連走,都只是跟行李發發脾氣。 第15章 宗杭早上起來,收拾停當了準備下樓吃飯,正要開門,忽然看到門邊有張紙條。 應該是誰從門縫里塞進來的。 撿起來看,內容只兩個字。 “走了”。 后面是一串電話號碼,署名井袖。 走了? 宗杭心里咯噔一聲,下意識轉頭,盡管從這角度,只能看到自己房間的露臺。 早先她說過要走,還送了他一本書,他琢磨著該回贈什么禮時,她的客人又回來了,于是他以為多的是時間,還禮這事不著急。 居然這么突然。 他盯著那號碼看。 這是手機號:柬埔寨手機普及率還不高,編號大都只九位,而且前三位是公司號,很好記。 更何況井袖這號碼念起來特順口。 留這便條,大概是以后常聯系的意思。 常理來說,他不應該去保持這聯系,但誰讓他的禮還沒還出去呢,他不喜歡欠人東西,覺得像占了人便宜,心里別扭。 宗杭掏出手機,想撥過去寒暄兩句,撳了前幾個數字,又改了主意。 過兩天吧,這么猴急急打過去,別讓她誤會了,以為他對她有什么意思。 *** 行政部的實習同樣只是走個過場,宗杭負責統計住店客人的旅游用車出行——名單都是別人交過來,他做個excel匯總表就行。 這種活,初中生都能勝任,宗杭覺得自己屈才了,于是在表格上大做文章,又是設格式又是添顏色,把一張普通的電子表格做得跟楊柳青年畫一樣花哨,且丑且奪目。 這場景又被定格成照片一幅,經由龍宋的手機發出,幾乎是實時出現在宗必勝的微信消息里。 標題是:宗杭幫助行政部設計電子表格,提升員工日常工作效率。 宗必勝大為欣慰:這兒子在眼前時各種糟心,扔出國了果然奏效,居然越看越順眼了。 于是給宗杭撥了個電話,這電話也像開大會做報告。 首先肯定了他這一個多月來的努力和成績。 宗杭唯唯諾諾,這一個多月基本都在養傷,耗錢耗糧,他還是要臉的,不敢侈談成績。 其次是關于實習,讓宗杭至少也得堅持三個月,將來回來了,履歷里有一筆“海外交流經歷”,說出去還是有面子的。 有沒有面子宗杭不知道,但這經歷一定比較別致:畢竟國內去歐美鍍金的人一抓一大把,但到過柬埔寨鍍銅的,應該不多。 最后語重心長,給宗杭展望了以后幾十年的人生。 大意就是:等你回來了,就在公司基層輪崗,輪個三年,各個部門都熟悉了,直接升經理,順便把婚結了。孩子盡早生,生得早輕省。到你三十五,人也該穩重了,爸就能放權給你了。你也不用太拼,六十歲退休,在山清水秀的地方買塊地,種種菜養養花,種蔥最好,這玩意兒好養活…… 掛了電話,宗杭愣了好一陣子,看周圍人忙忙碌碌,忽然覺得對自己來說,“奮斗”這事,真心有點滑稽。 有個文員過來,把新的手寫名單給他,讓他制表。 宗杭機械地在表格里增加了一張sheet,鍵入出行目的地。 然后盯著那行字看。 這一張的客人,都是去水上村莊的。 那天,他在水上村莊又看到了易颯,不知道她現在去哪兒了,以后又會在哪兒。 但他的以后,他確切知道,還知道,到了六十歲,他的菜園子里可能會種滿大蔥。 他并不喜歡這生活,但可能終將過上這生活。 因為這世界只被兩類人瓜分,心智堅強的和行動力強的。 他哪一類都不是。 宗杭一頭磕到桌面上,手在桌上來回摸索,終于摸到了手機。 然后撥通了井袖的電話。 井袖的情緒似乎也不是很好:“hello?” 宗杭說:“我?!?/br> 他有氣無力地約井袖喝下午茶。 他需要跟人傾訴,他覺得跟井袖聊天沒壓力,自己再垮再坍塌,她也不會笑話他的。 井袖說:“喝什么下午茶啊,喝酒吧,我昨晚沒睡好,白天要補覺,要么約晚上,老市場?!?/br> *** 中午,論理該在員工餐廳吃飯,但開餐前,龍宋叫上宗杭,說是帶他出去吃。 宗杭莫名其妙地跟著龍宋出了酒店,過了條街,再拐了個彎,拐進一家中餐館,進門就是關老爺神龕,二樓樓梯口立了個仿的兵馬俑,包房門上還貼著喜羊羊。 他以為是龍宋怕他想家,帶他感受一下中國味,哪知推開包房的門,里頭已經有人候著了。 兩個,都是柬埔寨人,高大壯實,臉上即便帶了局促的笑,依然稱不上面善。 宗杭腦子里一突,驀地反應過來。 他看向龍宋,說話有點結巴:“他……他們……” 龍宋點頭:“我找到他們老板,談了幾次,總算是有結果了?!?/br> 這結果就攤在眼前:圓桌上放了不少禮品,那些個果籃餅干糕點雖然不高檔,但成功烘托出了誠意滿滿的氣氛,而且,顯眼處還擺了一沓用紅色扎鈔紙捆好的人民幣,目測得有個萬兒八千的。 龍宋使了個眼色,那兩人趕緊迎上來,對著宗杭一迭聲的“sorry”、“對不起”,兩人的中文和英文都不利索,說著說著就成了嘰里呱啦的高棉話,表情里都是懺悔,眼神里寫滿真摯。 宗杭有點招架不住。 龍宋說:“商量下來,他們擺酒謝罪,當面給你道歉,買了禮物,賠了八千醫藥費,你別嫌少,我們這兒工資不高……你還滿意嗎?” 宗杭手足無措,他還能說什么呢:事情過去了,傷好得差不多了,人家來賠禮道歉了,買這么多東西,滿臉堆笑,鞠躬次次都九十度…… 他又不能也把人打一頓出氣,他從小就不會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