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
諸如此類。 丁磧在邊上站著,又黑又瘦,六七歲的人了,只四五歲的身量,還剃了個瓜皮頭。 九六年,南北差距和城鄉差距都還很明顯,從穿衣打扮上就能看出來:一般說城里人,叫“洋氣”,鄉下人,就是“土里土氣”。 丁磧很土氣,土腥味撲你一臉的那種土,而且還笨,背不出“黃河入海流”,想了很久,才答出五六三十。 丁長盛又問:“什么叫‘掛水湖’???” 丁磧嘴里像含著面坨坨,答不出來。 她忍無可忍,大叫:“掛水湖,就是通過一條細管子,能連接到大河上的湖,像人打吊針,掛水!掛水湖?!?/br> 丁長盛沒提防門口有人,嚇了一跳,丁磧怕生,腦袋幾乎縮進肩膀里,像只受驚的大蝦。 她抬起高傲的頭,沒進屋,走了。 她看不起丁磧,她是城里人,她洋氣,她白,她不是撿來的,是親生的,她聰明,她還惹人愛…… 后來,易九戈問她跟小哥哥玩得怎么樣,她氣沖沖地說:“誰要跟他玩!拉低檔次!” …… 魚干吃完了,手指上留了淡淡的魚腥味,易颯從行李包里抽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倒水洗手。 洗著洗著,忽然想笑。 小屁孩兒,才多大點,居然會說“拉低檔次”這種詞,也不知道跟誰學的嘴。 二十多年了。 都長大了。 世道變了,但那些大河的秘密還在生長。 她和他,都入局了。 第13章 十點多,遠處湖面上出現了高低錯落的簇簇黑影,稀疏的光閃在黑影的不同部位,像暫時棲息的螢蟲,仔細看,還能看到幾道飄上天的淡奶白煙柱。 這是大湖邊的又一處水上村莊。 遠離城市,遠離游客,近乎閉塞,住當地人、越南難民、華人、偷渡客及形形色色被追緝的犯罪分子。 再駛得近些,可以看到在這里,高腳樓只是沿岸和近岸的零星幾幢,更多的“住所”是在水面上的:有用長長的竹竿搭起來的水上屋,有的是條船,有的是木筏上搭屋,還有些,索性就拿繩子捆在一起的、可以漂浮的塑料桶和鐵皮桶當地基,四面拉起塑膠布,也是房子。 只要有人住,“住所”外頭就會拉起塑料繩,晾曬各色衣物,有些房屋外頭用紅漆寫著“小心鱷魚”,水面上漂著養豬的豬籠子,水聲響在籠子邊,豬在籠子里哼哼。 易颯把摩托車??吭陔x岸最遠的一幢廢棄半塌的高腳樓下,洞里薩湖還在持續漲水,停得靠岸太近,保不準明早起來車子就在水底下了。 她把摩托車鎖好,從車上卸下行李包,拎起了往河岸走,剛走了一兩步,身后忽然傳來嘩啦木料跌落的聲音。 易颯皺眉,轉頭問了句:“誰?” 這高腳樓早沒人住了,底層中空的腳架下堆著無數廢料,剛坍塌的廢料堆后騰起一陣煙塵,塵灰間站起個模糊的人影,只眼睛里帶亮。 那人說:“哈羅……華人?” 邊說邊艱難地從廢料堆上跋涉過來。 是個老頭,五六十的樣子,穿臟兮兮的汗衫,大褲衩,腳上踩雙藍色塑料人字拖,手里攥了張紙。 這“社區”流動性很大,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消失幾個面孔,又新增幾個。 估計是個新近路過的流浪漢。 他臉上帶討好的笑:“我剛聽你說中國話,我也中國人,大家同胞。我姓馬,從國內來的,我來找人,我女兒,你要是有印象,幫留意一下?!?/br> 邊說邊把手里的那張紙向她抖開,是張尋人啟事,剛攥著的地方留下了兩個汗濕的指印。 易颯很不耐煩:“沒手拿?!?/br> 她轉身就走,那姓馬的老頭急了,小跑著跟上,邊跑邊飛快地把尋人啟事卷成細紙筒,眼疾手快地插到她小行李包沒拉嚴的拉鏈口里。 易颯確實是騰不出手,不然這會兒脾氣正暴,會一把抽了扔出去。 馬老頭好像也知道這舉動討嫌,訥訥陪著笑:“你有空的時候看,有空再看?!?/br> 沒敢再跟上去。 *** 易颯走到水邊,耐心等了會,然后朝著遠處撮了記口哨。 不一會兒,有個越南人劃著小鐵皮船駛近,船頭立了根木棍,上頭綁著個電燈泡,光是昏黃色的,燈泡周圍籠又胖又圓的光暈,光暈里無數小蟲在飛。 水里也投著個光暈,大概會引到不少喜光的小魚。 易颯遞了張面值1000的瑞爾過去:“先去診所,然后回家?!?/br> 1000瑞爾,折合人民幣兩塊錢左右,這兒從早到晚都有小船來回,順便搭人其實是不收錢的,但她要去兩個地方,中途還得讓船等,給錢理所當然。 越南人幫她把行李拎上船。 她坐到燈泡下頭。 越南人搖槳,河岸和岸上的高腳樓慢慢遠了,但四周漸漸亮起來。 住家總要點燈的。 鐵皮船在幢幢“住所”間穿梭,船舷邊漾著各色生活垃圾,這兒是貧民窟版的水城威尼斯,臨近的住所之間沒有橋,想見面,要么喊話,要么游泳,要么乘船。 越往中間地帶走,人聲越密,有人往湖里撒尿,有人大頭朝下跳水,有小孩肩上扛著花蟒,搖搖晃晃地走,還有男人揪著女人的頭發,狠狠抽耳光。 女人尖叫,然后奮起廝打。 還看到一些生面孔,蹲在船舷邊盯著她看,目光警戒、冰冷,透著威脅意味,法令紋深如刀疤,她咬了根木煙枝,拿打火機點上,很輕蔑地回視過去。 她是老住戶,有理所當然的優越感。 忽然瞥到行李包拉鏈口里插的那個紙卷,順手抽出來看,尋人啟事是打印的,只最底下拿水筆寫了個電話號碼,老頭叫馬躍飛,來找女兒馬悠,說是一年前失聯的。 越南人見她看得仔細,忍不住說了句:“那老頭來幾天了,見人就發,我也拿過?!?/br> 易颯正想說什么,鐵皮船拐了個彎。 眼前出現了一幢兩層的船屋,二樓的大門敞著,門兩邊貼大紅紙毛筆字的對聯,不知道是為了省紙還是在國外一切有那么個意思就行,兩邊加起來才八個字。 四季吉祥,一帆風順。 橫批是出入平安。 門楣下懸了個葫蘆,銅葫蘆,代表“福祿”,也代表“懸壺濟世”。 易颯低頭往船艙里看,想找塊小石頭。 這一帶,只少數幾個人知道,那葫蘆里,還有幾丸銅丹藥,葫蘆的制作者顯然是務求細節逼真,看不見的地方都有板有眼。 所以她把這葫蘆當門鈴用,砸塊小石子過去,扔中了,會叮呤咚嚨響。 可惜船艙里沒小石子,她只好叫他:“陳禾幾!” 很快,門里匆匆走出一個中年男人。 他穿露胸腹的風涼對襟褂子,膝上束口的燈籠褲,頭發飄飄的,長到脖子,但一低頭,腦門至頭頂心那一塊油光锃亮,都禿了。 陳禾幾,就是拆字的陳禿,這名是他自己起的,既隱晦地點明本質,又為自己留了面子。 他低頭向著易颯揮手,語氣里不無驚喜:“伊薩,你回來啦?” 鐵皮船停在船屋的梯子邊,這梯子直上直下,通到二樓。 易颯爬上梯子,陳禿俯下身,候她爬得差不多了,一把把她拉了上去。 這兒視野算高,但也高不到哪去,望不到她的水上屋。 易颯四下看看,問他:“我的烏鬼呢?” 陳禿笑嘻嘻的:“你來?!?/br> 他引易颯走到邊沿處,從這往下看,可以看到一樓層板盡頭圍起一圈鐵網欄,里頭橫著兩條笨重肥厚的暹羅鱷,一大一小都趴伏著不動,大的近三米,小的一米多。 陳禿說:“喂了我的阿龍阿虎了?!?/br> 說完,自以為很有幽默感地笑。 笑到一半,不笑了。 易颯正斜抬起眼看他,眼睛自然收窄,且細且長,那目光,讓人想到呲呲吐信的蛇。 陳禿忽然想起,今天好像是19號。 每個月,總有那么幾天,惹她是件很不聰明的事。 他馬上解釋:“童言無忌,童言無忌。烏鬼在屋里,喝大酒呢?!?/br> 易颯走進屋里。 這個社區“診所”,更像個搞藥品批發的黑超市,中間一張帶抽屜的破辦公桌,靠墻那幾面都是貨架,一層一層,頂到天花板,每一層都放許多塑料抽盒,里頭盛著膠皮手套、醫用紗布、針管注射器、感冒藥等零零總總醫用品,有中文標簽的,也有亂七八糟外文的。 也不知道陳禿是怎么搞到的,易颯從沒問過,反正貓有貓路,狗有狗道,這兒的人都是八臂猿猴千足蜈蚣,總有層出不窮路數。 辦公桌腳下,有只魚鷹,體長將近一米,濃黑的羽毛如密集魚鱗,泛金屬色冷光,嘴巴是金黃色,扁長,像帶鉤的老虎鉗,眼睛卻是綠瑩瑩的,活脫脫兩盞小燈泡。 魚鷹,也就是俗稱的鸕鶿,中國古代也稱它“烏鬼”,杜甫有句詩說“家家養烏鬼,頓頓食黃魚”,詩里的“烏鬼”,指的就是魚鷹。 早些年在國內,馴養魚鷹捕魚的人很多,因為低投入高產出:一頭魚鷹每天能捕鮮魚二十來斤,吃的十分之一還不到,所以售價很貴,抵得上一頭小牛犢。 但后來就漸漸沒落了,因為捕魚技術的進步,也因為魚鷹捕魚有點竭澤而漁,破壞生態,越來越多的省份把它列為“非法漁具”,現在的魚鷹,基本成了旅游景區的表演道具,攝影師尤其喜歡拍攝夕陽下漁夫撒網魚鷹蹲舷的照片,大概覺得這場景非常有意境。 眼前這只,應該是魚鷹中的極品,當得起“烏鬼”這詭異霸氣的古名稱,它面前有只粗糙的淺口陶碗,以前農村上墳時供的那種,里頭盛著白酒。 喝大酒呢,果然逍遙。 易颯上前兩步,握住烏鬼的脖子把它提了起來,提到一半嫌重,又放下來,甩了甩胳膊,說:“不錯,沒輕?!?/br> 陳禿表功:“這祖宗,我哪敢慢待它?怕它吃不飽,我還從越南人那里買魚喂它?!?/br> 易颯嗯了一聲,掏出兩卷美刀扔到桌上:“拿貨?!?/br> 陳禿說了聲“得嘞”,半跪下身子,從一邊的貨架底下拖出兩大瓶液體藥劑,一手攥一瓶的瓶頸,卯著勁提擱到桌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