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
反正排隊過關的人多,現在過去了也是吊尾,宗杭不趕時間,漫不經心勾勾劃劃,同時心算著那個柬埔寨男人的日收入月收入,直到身后有人戳戳他肩膀:“同志……” 宗杭沒好氣回頭。 是個六十來歲的干瘦老頭,穿土黃色帶英文logo的舊汗衫,卡其色大褲衩,皮涼鞋,挎著磨毛了的郵差包,腳邊是大迷彩行李袋。 宗杭警惕:“什么事?” 出國前,他系統地了解了各類機場詐騙,對無故搭訕的人天然存三分戒備。 老頭陪著笑:“那個……我不懂英語,能不能幫我填一下?” 宗杭拿嘴努了努柬埔寨男人那桌:“那邊有代填的?!?/br> 老頭沒動,神色有點尷尬:“那個……要收錢……” 宗杭樂了。 怎么著,他這張臉,看起來就這么像免費勞動力? 他拿筆頭點點自己,說:“我填,也five dollar!” 說完了,繼續忙自己的。 那老頭嘆了口氣,悻悻拎包走了。 沒過多久又折了回來,估計是沒找著熱心人,又嫌柬埔寨男人的生意太黑——他手里捏一張十塊錢人民幣:“那個……能十塊錢嗎?我就填個入境申請表?!?/br> 舉手之勞而已,劃拉不了幾個字,再加上自己的也填好了,宗杭把錢接過來:“我這是看在同胞份上,給你打折啊?!?/br> 老頭忙不迭點頭,遞上護照和機票。 宗杭對著護照先填基礎信息。 老頭叫馬躍飛,那姓就應該是“ma”,名應該填“yue fei”。 1965年出生,跟他爹宗必勝一個歲數,真是同年不同命,宗必勝在家吃香喝辣的,這叔……這大包小包的架勢,出國打工的吧。 填到“入境目的”這一欄,宗杭問他:“來柬埔寨干什么???” 老頭訥訥:“找我女兒?!?/br> 那應該是“探親”,探親英文怎么寫來著?宗杭想了想,大筆一揮,填了個“business(商務出行)”。 后頭的停留天數、通訊地址什么的,他也懶得細問,照抄了自己的了事。 十塊錢,也就值這服務了。 *** 填好了,兩人一前一后過去排隊。 海關柜臺,多少透著莊嚴肅穆,里頭的工作人員執行國家任務,代表國家形象,全程沒個笑臉,再加上滿眼都是外文,馬老頭愈發拽了宗杭不放:“那個……小哥,他要問我話,你幫我答一下哈,我聽不懂?!?/br> 宗杭隨口應了一聲,隨著隊伍往前挪。 馬老頭一張嘴閑不?。骸按龝阍趺醋甙??是不是打車???要么我們拼著一起?” 宗杭奇怪:“你女兒呢?不來接?” 馬老頭一張老臉頓時糾了起來:“我來找她,她失蹤了?!?/br> 我靠,原來那個“找我女兒”的“找”,指的不是探望,是實打實的“找”啊。 宗杭只在新聞上看過中國人在海外失蹤的案子,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離這種事兒這么近。 馬老頭把郵差包的拉鏈打開,從里頭抽了張傳單給宗杭:“大家都是中國人,方便的話,也幫著留意留意哈?!?/br> 宗杭還沒從震驚中回過神來,順手接過來,快速掃了一眼。 是張尋人啟事,還是中英文對照的,上頭有張彩打的照片,姑娘叫馬悠,25歲,最底下的聯系方式是個電子郵箱。 馬老頭解釋:“等我買了當地電話卡,再把聯系電話寫上去?!?/br> 這什么意思,到異國他鄉來張貼尋人啟事? 宗杭故作老成:“我覺得吧,這種事,貼這個不行,你出面也不行,那得大使館解決……” 說著,下意識地往機場大廳的方向看了一眼:“大使館有人來接你嗎?” 他記得新聞上有報,失蹤者家屬到了國外,里外前后,都是大使館人員出面陪同的。 馬老頭似有難言之隱,遲疑著搖頭。 宗杭覺得這老頭有點拎不清:“這事必須得找大使館,他們代表國家出面,這邊才會有壓力,才會上心去破案。你在這瞎貼,破壞人家市容市貌……” 馬老頭艱難地說了句什么。 宗杭沒聽清:“你剛說什么?” 馬老頭搓著手,臉紅得跟猴腚似的:“她是……偷渡……” 啥? 宗杭原地杵著發愣。 海關柜臺里的工作人員遲遲沒等到下一個,不耐煩地抬起頭向他揮手。 宗杭反應過來,避瘟似的趕緊拎著包走上前,直覺離馬老頭越遠越好。 噫……偷渡。 犯罪行為。 他雖然不求上進,但絕對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不管國內國外,都要出淤泥而不染,離這樣的人越遠越好。 第3章 取了行李,手機換卡開機,一股腦兒進來好幾條微信,宗杭顧不上看,先奔朋友圈。 臨飛前發的那條朋友圈下面一派熱鬧,有罵商家黑心的,也有求土豪包養的,但這熱鬧里隱隱透著蕭索意味:宗必勝沒置評,連“呸”都沒給他留一個。 趕緊撤出來看信息,也沒宗必勝的。 最新的一條是母親童虹發的,問他:“杭杭,到了沒?” 什么杭杭,都快二十三了,還叫杭杭,宗杭腹誹了一陣,老實地回了句:“到了?!?/br> 跟童虹是不能較真的,童虹有個綽號叫“林黛玉”,從小就體弱多病、情感豐富、敏感多心,年歲愈增程度越深,雖然沒扛著鋤頭葬過花,但是見風、見落花、見殺雞,都流過眼淚。 宗杭第一次抗議“杭杭”這昵稱的時候還在青春期,當時童虹怔怔看了他許久,慢慢紅了眼圈,說:“我辛辛苦苦養了十幾年的孩子,現在想叫他名字,還做不了主了?!?/br> 然后吃不下飯,睡不著覺,洗衣服洗到一半流眼淚,半夜打電話給小姐妹聊心事,說:“你說這人活著,到底有什么意思???” 從此宗杭就隨她去了,幾百年前曹公就已經寫得很明白了:跟林meimei爭什么呢,順著哄著就行了。 其它幾條,都是他柬方的門拖,龍宋發的。 沒錯,門拖(mentor),宗杭第一次聽都沒聽懂,查了有道詞典,才知道是“導師”的意思:很多外企為了培養新進員工,實行導師制,也就是說就職伊始,除了直屬上司外,還給配一位無直接工作聯系的資深員工當導師,指導你人生成長,關注你精神健康。 別看宗必勝一身暴發戶氣質,做的企業也都nongnong鄉鎮企業風,但干什么都喜歡跟國際接軌,以脫口能冒出英文單詞為榮,比如績效不叫績效,叫開皮愛(kpi),師傅不叫師傅,叫門拖(mentor)。 龍宋讓他妥了之后就朝機場出口走,說是有人在那接,接機牌非常顯眼,絕對不會錯過。 *** 天高爹遠,連空氣都透著熱帶馨香,出口處擠擠攘攘,最大最花哨的那塊接機牌就是為他準備的:“宗杭”二字的周圍打印了無數飄飄的氣球、飛揚的花朵,還有紅心。 心情好,看什么都順眼,宗杭覺得,東南亞人民的熱情就在這花里胡哨中撲面而來。 而且,舉牌的那個十七八歲的平頭小個子阿帕,還羞澀地叫他“小少爺”。 怎么東南亞人民的稱謂如此復古嗎?雖然很不符合自己的社會主義氣質,但聽起來怪順耳的。 接他的別克商務車就停在不遠處,有個典型東南亞長相的男人正半探出身子向他招手,三七開的分頭油膩膩的,笑容黝黑又熱情,連身上穿的條衫都跟微信頭像上一模一樣。 這就是他的門拖,龍宋。 上了車,別克夾在車流里往外走,前頭是輛賓利,后頭是輛三輪突突——早聽說柬埔寨貧富差距巨大,沒想到展示得這么直觀。 *** 車后座上,龍宋和宗杭面對著面笑了又笑,最初關于飛行和天氣的寒暄都過去了,即將開啟尬聊。 宗必勝給龍宋打過電話,說是這兒子不成器,童虹又老護著,不好管教,老在眼前晃太糟心了,“索性遠遠地送出去一段時間”、“你幫我摔打摔打”、“叫他多吃點苦就對了”。 這話說的,酒店是合資,宗老頭是大老板,宗杭這身份,擺出來就是皇親國戚,怎么摔打?再說了,宗老頭前腳掛電話,童虹后腳電話就來了:“龍宋啊,老宗這是在氣頭上,最多兩月,我就讓他把杭杭叫回來,這兩月辛苦你了,多照顧我們杭杭,這孩子,從小戀家,就沒出去那么遠過……” 到后來,像是抹開眼淚了。 龍宋本來覺得這事不難辦,也就是個短期實習嘛,讓這兩口子一敲打,才知道自己是接了個燙手山芋。 *** 車子離了機場,宗杭沒想到居然會有土路,兩旁的屋子都低矮,電線拉得密密麻麻,不看字幅標語,還以為是到了八九十年代的中國。 宗杭找話題:“我英語一般,在這是不是不好溝通???” 這問題,酒店的中國客人也老問,龍宋都答出模板來了:“這你放心,柬埔寨本來華人就多,暹粒開發旅游之后,很多中國人到當地投資,過來打工的也多,中國游客一車車的來,不少當地人中文說得很好,不好的也能講幾句,你這還是雙語,非常優秀了?!?/br> 宗杭:“哦……” 然后冷場。 車子進了市區,房屋建筑開始有模有樣,車輛也多起來,街面上四處可見三輪突突車,視線里出現了大型廣告牌,上頭印著暹粒乃至整個柬埔寨的驕傲——吳哥窟。 宗杭說:“那個吳哥窟……” 終于又有話題了,龍宋趕緊作答:“我們酒店有車,你想去隨時。吳哥一天看不完的,太多古跡了,你至少得買個七日票?!?/br> 又冷場了。 龍宋假裝清嗓子,宗杭想咬手指頭。 他苦思冥想,又找到話題:“我在機場遇到個人,他家里人是偷渡來的,我就沒跟他多說?!?/br> 龍宋馬上點頭:“是,出門在外,小心點比較好。有些游客還是比較復雜的,宗老板跟我說,不少躲債的、國內犯了事的,都有逃來這邊的。你做得對,盡量別搭理這樣的人?!?/br> 說完了,發現宗杭盯著他看。 龍宋緊張:“怎么了?” 宗杭實在憋不住了:“龍哥,我這人憋不住事,我知道我爸讓你帶我,你肯定向國內打聽過我這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