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節
拓拔泓道:“可朕傷害了你?!?/br> 馮憑道:“過去的事,還提它做什么?!?/br> 拓拔泓道:“朕說這個,不是想請你原諒,也不是要和好,只是告訴你,那件事,朕知道是自己的錯,朕心里后悔過?!?/br> 馮憑道:“我知道?!?/br> 拓拔泓看著她:“你知道?” 她道:“我知道?!?/br> 他久久不語,她說:“皇上的心思我都明白?!?/br> 他道:“你都知道……看來真是解不開的結了?!?/br> 他嘆道:“朕以為讓你打一頓,退讓一步,咱們的關系會和緩一些。朕再打你,也沒能狠下心殺了你,你曉得朕對你是留了情的,否則你已經死了?!?/br> 第131章 訣詞 不管他說什么, 她的回答都是:“我知道?!?/br> “可是朕不知道?!?/br> 拓跋泓望著她眼睛,認真道:“朕想聽你一句實話?!?/br> 她道:“皇上問任何話, 我都據實以答?!?/br> 拓跋泓問道:“你可曾對朕有過一分的真心嗎?你想過咱們可能會長相廝守嗎?哪怕只是一瞬間,也算?!?/br> 他注目, 她緘默。 空氣靜止了有那么片刻, 她輕輕開口:“有過?!?/br> 有過。 他心里細細回味這兩個字, 漸漸的,心如刀絞了。原來兩人的過往是真的, 那三年里, 日夜的恩愛廝磨也是真的, 那些感情也是真的, 不是他的幻覺。他時常想,那段日子,是不是他的幻覺, 他想自己并沒有糊涂到那般地步, 分不清真心還是假意。 “你跟他長的太像了?!?/br> 她道:“我無法愛你,可是咱們同病相憐。我是一個人,你也是一個人,我怕寂寞,你也怕寂寞。這宮里人情淡薄,有一點真感情不容易,我也想有個男人, 有個伴兒。除了你,我也沒有別的選擇了。你是皇上, 不跟你,我還能跟誰呢?” 拓跋泓道:“那你為什么還要為了他同我翻臉呢?你明知道我介意?!?/br> 她回答的很明白,很干脆,道:“你我之間,自始至終,缺乏信任。你不信任我,我也不信任你。一點風吹草動,咱們的感情就會瀕臨破滅,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怪只能怪你我的身份立場敵對。你我都是被各自身后的人驅趕著在走,在廝殺。這不是你愿意見的,也不是我愿意見的,可你我都沒有辦法?!?/br> 拓拔泓聽完這句,就那么一動不動望著她。 許久,他收回目光,眼睛干澀,一點干涸的眼淚從中分泌出來。 他顧不上動,而馮憑發現了,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動作細致溫柔。 拓拔泓再度握住她手。 他無法再說話了,胸中涌動,身體難受的厲害,腹中如絞。他感覺嗓子眼有點發癢,癢的厲害,干疼,他很想咳嗽。 他忍不住,輕輕咳了一下。 馮憑發現了他的不適,連忙低下身抱著他。她急了,一手當做枕,墊在他頭下,一手替他掩著口,又輕輕替他撫平著胸膛。拓拔泓努力忍著痛楚,越來越多的眼淚從眼睛里流出來,濕潤了他的面龐。 她不住替他拭著淚,口中無聲地安慰道:“別怕,別怕……” 拓拔泓淚流不止,并非是哭,只是疼痛到極點,生理性的眼淚。他啞著嗓子和她說話,語氣還是很平靜:“不要碰我,我沒事,一會就好了?!?/br> 她道:“忍一忍,別咳?!?/br> 拓拔泓道:“癢的難受……” 她道:“忍一忍?!?/br> 八歲的拓拔宏在簾外,聽太后和父皇說話。從簾子的縫隙中可以看見,他們離的很近,特別親熱,幾乎是手拉手偎依在一起。說話的時候,聲音非常地低,像是竊竊私語,語調繾綣溫柔,有種特別地,撩動人心的力量。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景下。太后背對外面,她臉上的表情看不清,只知道是低著頭,而他父皇抬起來,面上的神情,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含情脈脈了。他看到他們緊緊扣在一起的雙手。 八歲的他,隱隱明白,太后和父皇的關系,不是表面上那樣簡單。他們名分上是太后和皇帝,實際上,是那種關系。 年幼的他,已經窺見了這皇宮之中若隱若現的某種旖旎曖昧,是玫瑰花園的一角,濃郁的,神秘的味道。這是皇宮,是整個帝國最富有,最充滿權力的地方。這里的男人,是天下最高貴的帝王,這里的女人,是帝王的女人。這里的男女關系,也比任何地方都神秘,永遠吸引著人揣測,好奇,津津樂道。權力和富貴,給這座宮殿的男女身上,籠罩了一層靡麗的艷色,感染著懵懂無知的拓拔宏。 過了一會,他突然看見,父皇的表情痛苦起來,他滿臉是淚。太后在不住地安撫著他,想減輕他的痛苦。他的心劇烈跳動起來,恐懼再次襲上心頭,他遠望著父親,心緊緊揪在一起。他嚇得再次走進殿中,跪在床邊,拉他手:“父皇……” 他的手心濕潤,被太后握著。 宏兒眼淚又出來了。 “父皇……” 他顧不上想那么許多,只是擔憂恐懼不安地落淚。 拓拔泓目光仍是看著馮憑,他搶過她的手帕,自己捂著嘴。他忍著咳,忍到戰栗,他的手劇烈抖動起來:“我可能真的要死了。 馮憑抱著他,閉上眼睛,臉貼在他頭頂。她不愛他,可是同樣的痛苦,仍然感同身受,她努力不如回憶往事,然而往事仍然一幕幕紛至沓來,在她腦子里重現。拓拔叡臨終時的情景,她知道這有多痛。 她平撫著他胸膛道,自言自語:“我還真是菩薩心腸,連你這樣狠毒的人都要憐憫,見不得人疼痛受苦。我同我有什么關系呢,本就是不相干了?!?/br> 拓拔泓道:“我要死了……” 她道:“我心太軟了……你和他有什么兩樣,你還不如他呢……他好歹還舍不得我死?!?/br> 拓拔泓連續咳嗽了兩聲。 她撫摸著他的臉,聲音平靜道:“不要怕,忍一忍就過去了。你死了,我早晚也會下去見你們的,天理循環,有因有報,今日是你,明日就是我。你不用遺憾,不用不甘,你沒活夠的,我會替你活,你恨我的仇,有人會替你報?!?/br> 她看著他眼睛:“說不定那一天我會比你更痛苦,更凄慘,你不是早說過的嗎,我不會有好下場的,你說的是對的?!?/br> 她鼻尖微微發紅,目光專注道:“我不會比你更幸福,你可以瞑目。老天是公道的,不會讓你白白受苦。你殺不了我,老天會收我,菩薩佛祖會收我,不會讓我惡人逍遙?!?/br> 她問道:“你想二十年后我會是什么下場?你至少還有我陪你呢,誰知道到時候誰替我送終。我可不想死的時候,只有太監在旁替我送終,可是我還有誰呢?這就是我的報應,我這一生,不會再有幸福了。有的只是無窮無盡的擔憂和煩惱,一直耗到死那一天,孤零零的一個人上路。黃泉路上冷啊,你們都尚是青絲紅顏,只有我換了白發?!?/br> 拓拔泓抬起手,顫顫地撫了一下她臉,堅持不住,又要落下去,被她一只手握住了。 他聽到這話,迸出淚來。 他啞聲道:“別這樣,別這樣……” 她道:“你不是盼著我這樣嗎?盼著我落不到好,盼我下場越慘越好?!?/br> 他撫著她臉道:“我不是說的氣話嗎……你怎么連氣話都聽不懂。你氣急了不也說難聽話嗎……話說的再狠再難聽,真到了那時候,還是難過的。怎么能不難過,我本希望咱們兩個都能好好的,你不傷心,我也不傷心?!?/br> 他輕輕喟嘆了一聲:“哎,是我對不起你。本來……想的多么好,未來要怎么樣,要怎么跟你好,只是想法跟不上變化?!?/br> 他道:“我當初真不該像那樣打你的,咱們的孩子沒了。原本還心心念念盼著的。真后悔,你別恨我?!?/br> 她道:“這都是命,我早已經看開了?!?/br> 拓拔泓道:“雖然我恨你,可我還是盼你好著,別像我一樣,不得好死。還是少受一點苦吧,你半輩子吃的苦,也夠多了,比我多。有機會了享享福,聽你說的,怪不忍心的?!?/br> 她道:“你也知道心疼人了?!?/br> 她嘲諷道:“我還以為你只心疼自己呢?!?/br> 拓拔泓欲再說話,然而終究是力不能支了。他控制不住,猛一陣劇烈的咳嗽,整個人都直坐起來。馮憑隨著他身體也連忙站起來,他手帕掩著嘴,猛咳了好幾下,像山崩地裂一般,鮮血嗆了出來。那薄薄的絲帕子,很快就被烏紅的血浸透了。血從口中出來,灑在被子上,紅色的錦被上開出黑色的花。 她抱著他,轉頭叫道:“來人,傳御醫!” “來人!” 她叫的那樣慌張,好像真不知道他的病因似的。侍從連忙碎步跑進來,很快,御醫也被召來了。她放下他,一身風雨站起身,衣服袖子上也被沾染了點點鮮血。她站在一旁,拓拔泓的咳嗽始終不停,伴隨著咳喘,血往外涌。她感到頭皮發麻,渾身肌rou僵硬,汗毛似乎也豎了起來。她一刻也無法在這地方多呆,空氣腥甜,是濃重的血腥味。她殺死過很多人,但她并沒有親眼見過幾個死人。他們都不死在她眼皮底下,死的遠遠的,所以她不害怕。但她其實害怕流血,害怕死人,她不能看。 她身體輕飄飄的,眼前一黑,雙腿一軟,整個人就失去知覺。 她直墜了下去。 左右一看太后昏倒了,七嘴八舌地齊叫一聲,連忙攙扶住她:“太后!” 她已經昏過去了。 第132章 雷雨 太初十一年冬, 臘月十四日,太上皇駕崩。 他是夜里去世的, 臨終前召見了拓跋宏?;鹿倭⒃诤熗?,先是聽到殿內在說話。拓跋泓說了好些, 聲音低, 聽得不甚清, 拓跋宏只是應,間或回答一句。大約過了一個多時辰, 約摸寅時一刻, 里面傳出了皇上的哭泣聲。不久, 拓跋宏從殿內走出, 錦衣華服頹在肩上,垂著袖,白皙秀麗的臉蛋上滿是淚痕, 向眾人宣道:“父皇晏駕了?!?/br> “去告訴太后, 父皇晏駕了?!?/br> 消息經過殿中宦官之口,傳到太后宮中。拓跋宏也沒有在太華殿繼續待下去,而是立刻去了崇政殿,跪在馮憑榻前:“太后,父皇晏駕了?!?/br> 馮憑那時犯了舊疾,躺在榻上休養,也已經三日未臨朝了, 聽到這個消息,她不得不強撐著坐起來。拓跋宏悲傷哭泣, 馮憑摟著他身體,將他抱在懷里,安慰道:“皇上別怕,有我在呢?!?/br> 拓跋宏抱住她:“太后……” 馮憑帶著拓跋宏回到太華殿,開始處理后事。 先是宮中御醫,然后召見了幾位族中有地位的拓跋氏宗王,召見輔政大臣,宣布太上皇晏駕的消息。御醫當著眾人的面,驗明太上皇的遺體,告知眾人死因,是因病而死。完了太后拭淚說:“諸位若是沒有什么疑問,咱們便齊心協力,共同辦理后事吧?!?/br> 宗王、眾臣心里打鼓,太上皇好端端的,突然暴病,又突然駕崩,誰心里不提著懸著,然而哪敢有疑問。而今太后把持朝政,生殺大權都掌在她手里,太后如此說,眾人也就齊跪在地上,放聲哭起來。一時滿殿都是哭聲。外圍的宮女宦官聽見了,也都跟著下跪哭。 等到天亮,太后正式召集眾臣,宣布太上皇的死訊。 拓跋泓死的突然,確實讓人吃驚,然而宗王和主要輔政大臣們都不說話,朝臣們自然就更沒什么可問的了。畢竟是太上皇,這里皇帝坐著,皇太后坐著,太上皇的死,對朝堂而言,似乎并沒有太大影響。眾人揮袖灑淚一番,便共同準備辦理太上皇的后事。 太后宣布罷朝一月,為太上皇治喪。 一日之間,平城宮覆上了一層素縞,宮女宦官,宮中一應妃嬪仕宦,俱換上了白色的喪服,各宮殿門上也戴上了白綢。拓跋宏換上了衰服,太后的鬢發間,也簪上了一朵白色的小花。 整個宮中忙碌起來。 馮憑不是第一次經歷大喪了。 先前拓跋叡駕崩,形勢比而今煩難多了,所以這次反倒沒什么可慌亂的,一切駕輕就熟。盡管身體仍是不太好,然她病懨懨躺在榻上,召見大臣,發布詔令,熟練地吩咐安排著一切,喪事進行的有條不紊。大殮之后,停靈七日,出殯,移梓宮至太廟暫居。拓跋泓死的突然,陵墓正在修建,等新陵建成,再移陵。大致已經結束了。 拓跋泓死后,次年,改元太和。 自此,整個帝國,一應權力,俱為太后掌握。拓跋宏年幼,朝廷一切事,皆聽太后的吩咐。太后怎么說,他怎么做,不敢有絲毫違逆。自太和三年,太后又陸續清除了一大批異己反對者,馮氏的權力達到鼎盛。馮氏兄弟在朝中,獲得一眾阿諛奉承者,身邊團聚了大批黨羽,上至中書令、大將軍,各部尚書,宗室諸王,下至普通官員,府寺小吏,無人不爭相巴結。宮中更是太后的地盤,三府六局,宮女宦官,無不是太后的親信。太后信重宦官爪牙,加強監察,羅網密布天下,宮中朝中,無處不是她的耳目。 馮氏兄弟,為拓拔宏伴讀。拓拔宏自幼聰穎好學,馮仁馮誕兄弟卻很不成才,整日不讀書,在宮中嬉戲遨游,追鷹逐犬,書沒念到兩本,紈绔子弟的習氣沾了一身。那馮誕是馮朗的幼子,他母親常夫人寵兒子,自小護的跟個膿包似的,碰也不讓碰一下。馮仁是馮曦所生,馮曦對兒子則是不聞不問,加之又是個庶出,一直缺乏管教,而今長到十一二歲,模樣倒是漂亮可愛的很,內里卻是兩草包。太后因為他們年紀和拓跋宏相當,所以才挑他們入宮,同拓跋宏一起讀書,指著他們能有出息,來日立身朝廷,為國建功,也承擔家業,哪曉得他們是這等蠢材。太后對此十分頭痛。 馮家的幾個男孩子,都不成器,已經長大的那幾個,太后看著是不可指望了,這兩個小的,又是這德行。而今馮家權勢鼎盛,太后的心思卻非常憂慮。馮家權焰熏天,全是靠著太后一人的威望在獨撐,如果子孫后輩不成材,不能承擔起這份家業,她很擔心自己百年之后,馮家會招致大禍。尤其是跟拓跋家幾個孩子相比。拓跋宏就不說了,出了名的聰明穎悟,能文能武。提筆能寫文章,上馬能拉弓射箭。他的幾個兄弟,始平郡王勰,長樂郡王嘉,也都個性沉穩老道,低調謙退,眼瞧著前途不可限量。太后不喜二侄子,隔三差五將他們叫到跟前教訓,有時叱罵,有時苦口婆心,這兩小子聽了,只當耳旁風,兩三天就忘沒了。氣的太后直想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