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慧嫻非常高興,臉上洋溢著為母的喜悅,那時臘月,李益決心辭了州府的職位,回到家中,專門陪伴慧嫻。 李羨知道他在州府呆的不快活,問道:“這回辭了,接下來你又打算去哪呢?總不能就待在家吧。你要是想陪慧嫻,不如請幾個月或半年的假,等孩子大一些再回來?!?/br> 李益道:“還是辭了吧?!?/br> 其實也不只是為了慧嫻,他在州府呆了快一年,已經感到十分無聊和厭倦了。不知道為何,自從離開京城,不管在哪里待著,超過一兩個月,他就開始厭倦,膩味。 他想,去別處走一走。 他毅然辭了,李羨也勸不住。 回到家中,他專心陪伴慧嫻和孩子。北方習慣給小孩取猛獸或者猛禽的小名,他給這孩子取了個小名叫老虎。 慧嫻很快能下地,每天的生活就是給老虎喂奶,給他洗澡穿衣服吃飯,嬰兒的出現,給夫妻兩帶來別樣的生趣。李益一直在家中呆了將近一年,到老虎長到能被大人攙扶著蹣跚學步時,他再次感覺在家中呆的有點膩了。此時慧嫻也不需要人陪伴了,他決定再次去謀職。這回,他選擇了去長安。 長安的高曜,手握重權,是個人物。高曜帳下有他相熟的朋友,他寫了封信給好友,讓好友替他舉薦,很快,高曜便十分殷切送信來,請他去長安,擔任軍中長史。 李益辭別妻兒,出發往長安。 慧嫻舍不得他去那么遠,但又無法勸阻,臨別前,很是傷感了幾天。李益其實也不忍心丟下他們母子,畢竟,長安路途遙遠,不是州府,可以時時回家。他們孤兒寡母的留下無人照管也可憐,思索了一番后,他決定帶慧嫻一起動身。 慧嫻又有點不愿。 長安太遠,人生地不熟,李益又不知道能呆多久,萬一有呆幾個月就辭了,太折騰了,但經不住心中不舍,最后還是跟著丈夫一起動身了。 高曜待他甚厚,知道他帶了妻兒,特意讓人給他置辦了一座小小宅子。地方不大,但是位置繁華,鬧中取靜,是個四面合圍的小院落,還贈了他兩個婢女?;蹕购芸煜矚g上了這個地方,她無聊的時候,在院子里開辟一塊地,種起了蔬菜。 李益不太參與官場中的應酬。 高曜時常在府中設宴,高朋滿座,夜夜笙歌,回回邀請李益,李益從來推辭不去。白天去署中做事,日暮便歸家,慧嫻張羅好了飯菜在家中等他,一同用飯。除此以外的,他不想去關心。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慧嫻高興地告訴他:“老虎今天會自己走路了,今天沒人攙扶他,他自己走到門外去,撿了一片樹葉子回來?!?/br> 李益笑道:“真的?他哪撿的樹葉子?!?/br> 婢女拉著老虎洗完手,從房中出來。老虎看到他,也不要人攙扶,自己邁著小腿走上來,叫:“爹爹?!?/br> 老虎長的白白嫩嫩的,眼睛特別烏黑,過了一歲,骨骼的輪廓長出來,就能發現,他跟李益的確非常相似。李益蹲下身將他抱起來,看到他額頭上有塊烏青,問道:“怎么了?這怎么腫了?” 慧嫻說:“下午我沒看住,他撞樹上了?!?/br> 李益揉了揉老虎額頭上的包,說:“疼不疼?” 老虎呀呀說:“可疼呢,都哭了?!?/br> 李益說:“都哭了啊,爹爹給吹吹?!?/br> 慧嫻說:“飯好了,快洗手準備吃飯吧?!?/br> 李益抱著老虎回房中去,慧嫻含笑跟在身后進門。 老虎長的很快,眨眼就能跑路了。 有一天,慧嫻說:“老虎快兩歲了呢?!?/br> 李益一算,大吃一驚地發現,原來他離開京城已經有三年了。 在長安呆了兩年之后,李益再次想走了。 高曜野心勃勃,對朝命時常陽奉陰違,對朝廷也不恭,李益總擔心他有朝一日會反叛。就算他不先動手,朝廷也會先動手的。留在這里,不是長久之計,來日恐怕要受牽連。 就在他思索何去何從的時候,朝廷忽然下旨,征召他回平城,擔任尚書郎。 他兄長李羨也得到詔令,起復一五品官職。 他感覺到這封旨意有些不尋常。 他想,這不會是太后的意思,應當是皇上的意思。 太后是不會征召他的。 太后,他想,她大概此生也不想再看見他了。 只是,皇上為何會突然征召呢。 他心里不安,去信去詢問他兄長李羨的打算。李羨對此事也覺得很奇怪,他一時沒回復,但很快,朝廷又下了第二道征召令。 一直等到第三道詔令下來,他估摸著,這遭是躲不過去的了。 某天夜里,他收到了一封密信。 是馮憑。 是她的字跡,勸他不要回京城。 熟悉的字跡,激起了他心中久違的波瀾。 他知道自己其實是想回去的。 盡管有不安,有擔憂,但還是想回去。 他走了許多路,到了許多地方,心情總是陌生,又陌生又厭倦??偸谴涣硕嗑?,便想離開,想回去?;厝ニ钸^的,最熟悉的地方。他喜歡平城這個城市,喜歡平城宮這座皇宮。 高曜勸他不要回京,說:“皇上先前就和太后不和,你是太后的親信,皇上怎么會突然召你回京呢?” 然而,長安已不可久居。 他不敢帶慧嫻回去,仍舊送她回了冀州?;蹕沟弥忠鼐┲腥?,十分傷心,哭了好幾天。 他辭別家鄉,再次踏入了闊別三年的平城。 夢中的平城。 他已經忘了自己曾有多思念這個地方。他魂牽夢繞的所在,他在一場有一場的歡宴過后,腦海中恍惚想起的地方。 他不曾見到她。 盡管,他日日出入宮,但是從來不曾見到她。 她從來不露面。 朝堂上看不到她。 宮宴上,也沒有他的影子。 他覺得這樣很好,他亦沒有勇氣再和她相見,再見太難堪了,不如不見。然而他知道她離她并不遠,他們生活在一座皇城。 拓拔徵、劉孝仁、長孫侯等謀反一案,是他和李羨參與并策劃了的。拓拔泓遇刺一事,也是他參與并策劃的。 而幕后的主使者,是楊信。 楊信持著一對碧綠耳珰找到他,告訴他:“太后娘娘想跟李大人商量一樁事?!?/br> 那是一對造價不菲的翡翠耳珰,碧綠的透著冰,雕工很精致,做成小豆莢的形狀。李益不會忘記,那是他曾經送給她的禮物。 他拾起那幅冰涼的首飾,那色澤、觸感……上面仿佛還帶著他的溫度。舊日的感情重回心頭。也許從來都未消失,只是被深藏進了心中的某個角落,此時像大浪拍擊著海崖一般重重拍擊著他的靈魂。 他鎮定道:“太后有何指教?” 楊信低下身,看著他眼睛,壓低了聲音,道:“過幾日,皇上要去禁苑中狩獵,太后要他死。屆時需要李大人相助?!?/br> 李益吃驚地看著楊信。 她要弒君? 他沒有太吃驚,只是有一點吃驚?;蛟S,他早就料到會有這一天,他將這話在心中斟酌半晌,繼而問楊信:“娘娘打算怎么做?” “廢了拓跋泓?!?/br> 楊信道:“殺了他?!?/br> 他道:“只要皇上一死,咱們可以立刻扶太子登基,然后由皇太后垂簾聽政。屆時朝堂便可重新回到太后手中。只要能控制好局面,事情就能順利,一朝天翻地覆?!?/br> 李益道:“有哪些人?” 楊信看他有意,遂坐在案前,目視了他一眼,手指蘸著杯中的茶水,一筆一劃,在案上寫了一排名字……。拓跋徵、劉孝仁、長孫侯……一共十一個人。李益如此認真看了半晌,忽然感到有些不妙。 不夠。 沒有最重要的人。 僅靠這些人支持是不夠的。他憑他的直覺,就知道這計劃絕對不妙,失敗的可能太大了,沒什么希望。 等一排名字寫完,沒有他想看到的人,他有些擔憂道:“這不行,不夠。這樣太危險了?!?/br> 他問道:“元子推怎么辦?宗室諸王,他們不會允許太后這樣做的。若是他們反對,咱們會立刻陷入危險?!?/br> 楊信道:“若他們聽話便可,不聽話便殺?!?/br> 李益道:“高盛呢?其他大臣呢?” 楊信淡淡道:“他們都是兩面派,誰掌權,誰說話就聽誰的,只要咱們手中握有太子,他們不會說三道四的?!?/br> 李益道:“我還是覺得,這太危險了?!?/br> 楊信看他猶豫,道:“但凡做這種事,都有危險,不冒險怎么能成大事。有什么政變是全不冒險的?” “還是不能如此草率?!?/br> 李益道:“這是要送命,一旦失敗要株連九族的,而且也會牽連太后。咱們不能冒這個險,此事需得從長計議?!?/br> 楊信變了臉色了。 他站起身來,忽冷道:“李大人,你該不是怕了吧?” 半晌,李益道:“我能否見一見太后?!?/br> 楊信道:“這件事是太后的意思,太后讓我來聯絡你,說你會相助?!?/br> 他危險的目光看著李益:“我有點擔心,太后不會看錯人了吧?” 李益道:“楊公,不是我膽小怯懦,只是我認為眼下時機還不成熟?!?/br> 楊信冷道:“等他羽翼豐滿,咱們就更沒有時機了,只有現在就下手,或可有一線生機。咱們不能再猶豫?!?/br> 李益竟不知道,原來她跟拓拔泓的關系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了。 他知道,她和拓拔泓之間一直是有些齟齬的,但那都是暗地里的心思,表面仍在盡量維持,力求合作,避免爭斗,卻不料他離開的這短短三年,已經發展到了要置對方于死地。 當初因為罷令的事,她遭遇了什么,承受了多大壓力,他根本不能去想。這些年,她怕是也忍夠了。 他努力平復著情緒,堅持道:“咱們不能拿太后去冒險。這樣做,不光咱們有危險。你我死不足惜,可若皇上知道了,必定會連累了太后,害了她性命?!彼鋵嶋[約猜測道,這可能并不是真正太后的意思,只是楊信個人的意圖。 “她現在這樣活著,比死又好的了多少呢?” 楊信道:“既然沒有差別,不如放手搏一搏,成敗就在此一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