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年僅二十出頭,其履歷卻足可書寫一部傳奇了。 太后馮氏,文成帝皇后。 祖籍遼東人,信都長樂郡人士。 她的出身么,說尊貴也極尊貴,說低賤也是極低賤。她的祖父是舊燕國的國君馮弘,她父親馮弢是燕國的皇子皇孫,入魏以后,曾任征東大將軍。馮弢在太武帝時涉事被誅,罪及家人,馮氏遂被沒入宮中為奴,當時年僅七歲。 太武帝是拓拔泓的曾祖父,那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馮弢究竟是犯了什么罪,惹怒太武帝,導致滿門遭禍,連馮太后本人也諱莫如深,外人更無從說得清。 不過,敵君之后么,皇帝表現的再寬宏大度,再給他優厚的待遇,那心里總還是忌諱的,這種事歷朝歷代也不奇怪。 馮氏是馮弢的小女兒,舊燕國亡了多年之后才出生的,自幼長在平城。七歲入宮,之后就再也沒出去過。 馮家和拓拔家早有姻緣。馮氏的姑姑曾經嫁給太武帝,獲封昭儀。到了馮氏這一輩,更加圣眷恩隆——馮氏十歲不到封了貴人,十二歲封皇后,之后就一直在皇后位上,直到先帝駕崩,晉位太后。母儀天下,十多年來不曾動搖。 這聽起來不太合理,一個罪人出身的宮奴,背后又沒有家族支撐,怎么可能十二歲就做皇后。 就算她再生的美貌無雙,十歲的小女孩,都還沒發育呢,縱有姿色,又能美到哪里去?外人想不通,拓拔泓也想不通。 馮氏封后多年以來,除了一次流產,不曾生育,不曾有半枚子嗣。先帝寵愛的美人不少,孩子也生了不少,卻無人能撬動皇后的地位,哪怕是拓拔泓的母親,生下太子,也只能一杯毒酒含恨而終。 拓拔泓生母之死是由她,先帝死后,喪鐘都還沒響呢,她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殺死了拓拔泓的親舅,然而拓拔泓登基之后,也只能老老實實尊她為太后,不敢有半分不敬。 不管她當年和拓拔泓的母親怎樣爭風吃醋,又和拓拔泓的舅家怎樣不和,怎樣爭權奪利,絞盡腦汁置對方于死地。而今先帝已經去了,朝局又危如累卵,拓拔泓一個光桿皇帝,也沒有人能依靠,也只能跟她相親相愛了。 雖然心里都看彼此不順眼。 拓拔泓看她,除了長得順眼,其他哪都不順眼。她看拓拔泓,女人看自己丈夫跟別人生的兒子,心情想必是好不到哪里去。 拓拔泓的父親可不是什么丑惡的老頭子,乃是一位相當的美男子,極招女人愛的。跟她年紀仿佛,只比她大幾歲,自小一塊,青梅竹馬的夫妻,兩口兒夫唱婦隨感情深的很,先帝死了她斷發又殉情,大戲唱了一出又一出。所以她看拓拔泓,應該還不僅僅是不順眼而已,恐怕心里是藏著一口惡氣吧。 拓拔泓看她坐在那,烏黑柔軟,門簾兒似的短發,素著臉,像個小女孩兒似的,宦官正給她腳上抹藥膏。 她那腳,是先前被火燒傷的。 當時先帝剛過世,宮中舉行儀式,焚燒遺物,朝臣宗室也都在場。太后悲傷過度,要**殉情,被侍衛拉住了。 其實起初傷的不重,只是長時間未愈就有點化膿,后來爛的見了骨,完全無法下地行走,平時躺在床上,吃飯也在床上,沒法沐浴,解手都是那楊信等人把她背著去。走一步路都要背,拓拔泓只是看著就覺得遭罪的很,也不曉得她當初是哪里來的勇氣往火里跳的。 幸好是沒燒到臉,否則以后都沒法見人了。 那腳爛的沒法看了,她倒是沒感覺到疼似的,拓拔泓從來沒聽她呻。吟過一聲,也沒見她皺過一下眉頭。 第3章 別扭 拓拔泓凡見太后,不喜歡有宮人在場。 太監宮女都知道他脾氣,一看他出現,面無表情立在那,也不說話,立刻曉得意思了。一轉眼的工夫,眾人都退了下去。 只剩下拓拔泓了。 沒有人的場合,他放下戒備,就隨意了很多。 他也沒說話,只是不高興地走到床邊去坐下,背對著她,耷拉著頭。 這個動作真是有些孩子氣,馮太后看在眼里,覺得他挺幼稚,怪可憐。 拓拔泓是敏感而早熟的性子,幼稚這個詞其實是跟他不沾邊。但再早熟他也只有十二歲。 他生下來沒有母親,他父親疼他,卻又難得相處。襁褓中就開始做太子,自幼被侍衛太監圍著拱著,養出一副唯我獨尊的傲慢脾性。但骨子里還有孩子的本能,渴望被大人疼愛。 在他面前,太后是大人。盡管太后也只比他大了十歲,不過輩分上和他母親是一輩。 他回回來都是這樣,不像探病,倒像是在慪氣。太后是過來人,知道小孩子生氣要用哄,拓拔泓背朝著太后,是要安慰呢。馮太后伸手拉了他,讓他坐近一點,手撫著少年柳葉似的薄背,柔聲關切道:“好不容易下朝來,怎么又垂頭喪氣?!?/br> 她聲音也很好聽,柔柔輕輕的,有種格外的親和力。 拓拔泓皺眉說:“心煩?!?/br> 他有很多話想說,卻不知道該怎么說。 不來這里煩,來這里更煩。 太后聽到這話,手搭著他肩膀,像個愛護小孩的長輩似的,溫和地說:“皇上煩什么?說給我聽一聽,看不能幫皇上想個轍子?!?/br> 拓拔泓賭氣似的說:“不曉得煩什么,就是心很煩?!?/br> 拓拔泓自己并不知道,他這言語完全是在撒嬌。 黑臉,說怪話,賭氣,類似的種種表現。 只是他性子別扭,撒嬌的樣子也像是在生氣,旁人還真看不出來。畢竟他是皇帝,他黑著臉,擺出生氣的樣,誰敢以為他是在撒嬌呢?稍微一看到臉色不好就誠惶誠恐了。 太后對他自然不至于誠惶誠恐,但是思維也是嚴肅的,并不能跟他粗心大意,嬉皮笑臉。 太后如果知道他是撒嬌的話,就也會曉得,對這種狀況,只是抱著他肩膀哄一哄,摸摸腦袋,說點好聽話,給點親熱給點愛就什么事都沒了。對于無根的煩惱,愛撫是最好的解決之道。 但太后對這個并非親生的兒子,又怎么可能這樣做呢? 太后說:“是不是昨夜沒睡好,所以白天沒精神?最近朝中的事多,皇上又不熟悉,身邊又沒得力的,一個人應對起來確實費神。要不皇上可以試試把李益調到太華殿去,他在臺省充了多年的機要,對朝中人事都相當熟悉了,皇上有不解的都可以問他?!?/br> 拓拔泓聽她張口李益,閉口李益心中就躁的很。只是無法直說。 他口氣明顯不悅,站起來,回頭沖她躁道:“朝中哪有什么事?有什么事用得著朕去處理?朕上朝都說不到三句話,一天折子也見不到幾本,朝廷大事又輪不到朕來裁決,朕每天只是吃飯睡覺罷了。朕哪里有費過神了?” 太后知道他是為什么不高興了。 還是為那乙弗渾攬權的事。 那乙弗渾是先帝時的大臣,先帝臨終前曾受命輔政。然而先帝一死這人就野心畢露,不但矯詔行權,一連殺死好幾位朝廷重臣,還殺死了皇帝和太后親信的大臣。 拓拔泓要殺了這人,卻又投鼠忌器不敢殺,只能給他加官進爵,任他越坐越大。 太后還沒說話,拓拔泓又緊接著生氣起來:“太后這些日子生病了,不曉得他現在有多狂妄。原先那奏折,他好歹還要問太后,問朕的意思,現在全是他自己拿主意了。朝中的事也是他說決就決,根本就不問朕。上個月他罷免了城陽令劉縉之,把人打發去洛陽了,換上自己的親信擔任。都過了半個月了朕才知道這事!這么重要的官職任免,朕這個皇帝竟然不知情。朕問他來,他還有種種理由說辭。勾朋結黨就不說了,錄尚書事還不夠,自己給自己封丞相,把自己的官署搬到朕的永安殿來了,整天下了朝就在永安殿批折子,批折子批的上癮么,吃喝拉撒都舍不得離開呢。前兒還給自己打了一把金椅,就放在朕的龍椅下邊兒。太后是沒看到朝中那些人現在都是怎么巴結他的呢?!?/br> 他怨念看來是深得很了,一開了閘就停不下來:“他現在日理萬機,朕就像那廟里的菩薩,木雕泥塑的!” 他轉動腳步:“這都是太后你當初拿的主意。當初我就說殺了他,太后卻非要留著他,留到現在好了。豺狼不趁他瘦的時候殺,等他長肥了,想殺也殺不死了?!?/br> “那人的胃口都是養出來的,今天做了尚書,明天就想做丞相,今天做了丞相,明天他就會想做皇帝了?!?/br> 太后淡淡道:“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他喜歡批折子,就讓他批去吧,皇上落得清閑?!?/br> 拓拔泓氣的甩袖:“太后知道還如此縱容他?這樣的清閑朕寧可不要?!?/br> 太后笑了笑,道:“你以為那折子是好批的嗎?這么大一個國家全是事,那么多事一山一山的堆過來,沒有你喘氣的工夫。他忙才好呢,他要不忙,整天閑著,那咱們才該頭疼了?!?/br> 拓拔泓說:“太后太輕信他了,咱們現在都已經控制不了他了?!?/br> 太后說:“他只是一個大臣,又不是宗室皇親,還能篡位不成?皇上大可不必如此擔憂。我知道皇上的意思,他是有些過分,回頭我會找他談一談的?!?/br> 拓拔泓始終懷疑,太后表面上厭惡乙渾,實際和乙渾是一伙的,故意用這個人來壓制他,不然怎么會一直幫這人說話?乙渾的野心路人皆知,太后卻還在這里裝傻。 他不是宗室皇親才可怕呢。宗室cao戈,天下還是姓拓拔。讓他乙渾得了勢,宗廟都要保不住了。 拓拔泓心煩道:“算了,朕只是一時口不擇言?!?/br> 太后說:“我會跟他談的?!?/br> 拓拔泓本來是沒想起乙渾的,只是聽到李益這個名字,心一氣,竟然說了這么許多,顯得自己很沖動很急躁。 他頓時感覺非常沮喪。 他注意力重新回到太后身上來。這回注意到放在手邊小幾上的藥碗,藥是剛熬好的,因為燙,還沒喝。旁邊放著一只羊脂白玉的小瓷瓶。 拓拔泓問道:“這就是李益獻上的藥膏和藥方嗎?” 太后見他平靜下來,遂慢慢又靠回枕上去。 其實拓拔泓剛才說話那陣,她為了坐起來,牽動了腳傷,剛才沒覺得,這回感覺隱隱疼痛。 不過她早已習慣了忍痛,面上也不表現。 拓拔泓試著拿起那藥膏,打開瓶口的軟木塞嗅了嗅,有股清涼的香氣,聞著挺好聞的,就像女人臉上擦的脂膏似的,仿佛還更好聞一點。 拓拔泓轉頭問她,認真道:“這藥見效嗎?” 太后面帶虛晃笑意,迎著他目光躺回軟枕上,道:“這藥不錯的?!?/br> 拓拔泓又端起那碗中的藥汁,湊近聞了聞,說:“這個藥沒什么味兒?!?/br> 太后說:“是沒什么味兒?!?/br> 她道:“我原來也以為湯藥得聞著苦,難聞、味兒大的才有藥效,現在想想沒什么道理。真正的好方子其實都是最簡單的方子,往往三五味藥材就足夠了,都是對癥下藥的。那些動輒幾十味藥材,什么稀奇古怪東西都往里加,又是弄出各種花樣百出,故意折騰人的炮制法子,那八成都是庸醫的噱頭,故意騙人錢財的,欺負的是病人不懂行?!?/br> 她嘆道:“藥這個東西最是可怕,任憑你是皇帝,身份再尊貴,人再聰明機智,得了病,落到那庸醫手里,也只能被耍的團團轉。誰讓你不是干這行的呢?” 這句倒是句大實話,拓拔泓深以為然。 他想到他父皇的死。 這世上,畢竟是沒有起死回生之術的。人一旦生病,一旦要咽氣,那真是神仙也沒有辦法的,就是皇帝也只能等死。 他竟有點難過。 拓拔泓道:“李益這藥方是從哪里得來的?畢竟是來歷不明的東西,太后還是不要輕信的好,這宮里這么多的御醫,難道就沒有一個中用的嗎?!?/br> 這話其實說的虛的很。宮中那么多御醫,也沒有治好他父皇的病。 才二十六歲就死了。 正是青年,最年輕有為,最充滿活力,英俊瀟灑的年紀。 拓拔泓說:“這藥方御醫驗過了,御醫怎么說?” 太后沒有答話。 她靜靜地閉著眼睛。 拓拔泓知道她沒睡著,只是在想事情。 她經常這樣。 或許不是想事,是想某人吧。 拓拔泓其實不太想他父皇,但是太后經常想。 太后倒是的確經常想起那人,但這會倒不是。她這會想的是,其實從什么事都不如從醫好。學文學武,學書學畫都沒用,人要死了,文武書畫都救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