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灣剪影 第2節
“戴啊,不知道為什么老這樣,指甲也經常劈,可能是在手套里悶太久了?!?/br> 她的手生得嬌嫩,白白的,帶點rou,有點磕碰就會很明顯。以前確實沒干過這些,她從小就動手能力差,煎雞蛋能把鍋底燒壞,林清向來不指望她動手。她手上的繭應該是握筆握出來的,而不是做這些。 “準備什么時候找工作?”周儼問完,周栗便不說話了,一聲不吭把指甲鉗丟回抽屜里,周儼抽空看她一眼,看到她眼里的不滿,他頓覺自己說錯了話。 “......沒事了?!?/br> 洗碗妹只在林清女士面前縮頭縮尾,到了家中兩位男士面前,便是“趾高氣昂”了。 從鎮上開車到市區,左右也不到四十分鐘。河東市場橫在鬧市中,面前是商場的高樓,側邊是歐式廣場,市場里卻是瓷磚都沒有的水泥地板。周儼放下周栗后秒接了個車單,周栗獨自走進市場。 這是川禾最大的批發市場,主要賣服飾和日用品,貨物齊全,物美價廉。周栗以前在家的時間很少,但每年春節前都會陪林清女士來一趟,對這里還算熟悉。 而如今,家里開店后林清女士再也沒空來血拼了。周栗辭職回家一個月,已經替自家母親跑了三趟河東市場。 周栗打開手機,翻出林清女士發給她的購物清單,從牙膏牙刷、紙巾衛生巾,到內衣內褲、鞋子衣服,指明了哪些商品買哪一號鋪,足以可見此 vip 的尊貴程度。 市場十一點開市,她十一點半到,人還不多。周栗舉著手機,一家一家找過去,一小時后,手上就提滿了大大小小的袋子。買完最后一樣東西,周栗給店家付款,網絡卻卡住了,身后排隊的是個趕時間的婦人,火急火燎地催她,她只好提著大包小包撤退,躲過了身后的人,卻撞到了桌角,手機直接從手上摔落。 水泥地里好響亮的一聲。 鋪里還有其他人在??韫潜蛔驳蒙?,周栗有些窘迫,強忍著疼痛,把手機撿起來。 果然不出所料,喜提碎鉆藍屏。 周栗來不及心碎,把款付了,購物袋一個個勒手上清點好,離開這個讓人傷心的市場。她在街邊找了張長椅坐下,打通周儼的電話,被告知接了個單在路上,已經跑遠了,一時半會來不了。 她吐氣,嘆息,摸了摸自己的碎鉆屏,上平臺叫網約車。 平臺秒派單,周栗記下了車牌號,在路邊等車。網約車來得很快,路邊不能停車,司機打著雙閃,周栗拉著大包小包迅速上了車。 這個司機不愛聽歌,車上播放著語速徐緩的《心經》,配合路上堵塞的路況,讓周栗本就不晴朗的心情雪上加霜,加冰雹,全加!前方司機似乎比她還躁,周栗在前方鏡子上看到一雙皺起的眉。兩個沒什么耐性的人坐一車,車開了一路都沒說一句話。 等好不容易回到鎮上,車子瞬間如放飛的野鳥,穿街走巷,帶著她拐了小路。 她在平臺定位了駕校,等快到了,才想起自己是“滿載而歸”的狀態,店里幾尺地,沒地方放雜物,一些私人用品也不適合大剌剌擺桌上。她于是跟司機商量:“師傅,可以往前開一公里多嗎?進村子里,我放一下東西再送我過來,給你補五塊錢行嗎?” 周栗的視角只能看到前方男人松散的后背,是個很年輕的背影,他小幅度地點點頭,到十字路口,才開口問她往哪邊走。 聲音也很年輕,就是聽著精神不太足,不過也正常,現在年輕人哪有不虛的。周栗指了個方向,司機頓了頓,似乎微側了一下頭,接著熟練地把方向盤一拐。車子駛進“沿灣新村”。 沿灣新村是沿灣鎮最大的村子,這里既不新,也沒有海灣,只有周栗家門前的一方臭池塘。以前分了好幾條村,后來因為政策合并了,故作“新村”。幾個村子的村民都同姓周,只有幾戶后來遷入的外姓人家。 周栗指示著司機開車,直到車子拐到自家門前。她站在自家門口,摸了摸身上才想起出門時沒帶鑰匙,還真是倒霉到家了。更煩躁了幾分,她把東西往院子的木椅上一扔,回到車上。司機側著臉,朝她確認:“還是去駕校嗎?” “嗯?!彼^也沒抬,不想多說話。這一天貼錢為林清女士血拼,砸了手機,路上堵車,現在還要多給司機貼五塊錢! 五塊錢! 可惜司機感知不到她的壞情緒,車子發動前,他把手機往后遞,上面亮著二維碼。與疲態明顯的聲音不同,他的小臂瘦而凌厲,肌rou線條一路上延,消失在被衣料遮擋的二分之一上臂。 周栗打開自己的碎屏機,登上微信給他掃碼,不料手機電量告急,轉了兩圈,迅速關機了。 “……” 今天還有人比她更衰嗎?沒了吧。 周栗尷尬了一下,收起怨氣當狗腿,跟司機打商量:“不好意思,我手機關機了,一會兒到了我讓我媽給你行嗎?” 司機回頭看一眼她這幅能屈能伸的模樣,兩人對視,有光從車窗外打進來,他鼻側的淡痣發著光,周栗感到一陣莫名其妙的熟悉。而他竟然對她的“無理請求”不發表任何異議,油門一踩就走了。 到了駕校門口,周栗等他找到地方停車,才下車走在前頭,他跟在后頭。她連背影都怨氣沖天,身后跟著的男人牽唇笑了笑。 錯過了飯點,店里沒什么人。周栗徑直到收銀臺,拉開抽屜抽了一張五塊錢的人民幣,正要遞給身后的人,對方卻在她身后,說:“清嬸,今天黃燜雞還有嗎?” 周栗回頭,看到“司機”隔著透明玻璃站在餐車前,跟在廚房里忙活的林清說話。她愣了愣,滿腹疑惑地看眼前的人,先前在車里對視的熟悉感又涌了上來。那人也不避,迎著她的目光,看到她一臉的迷蒙似乎還笑了一下。 廚房內的林清抬頭看到來人,立即展開一個笑臉,熱情道:“小航來啦?好久不見你啦。有的有的,你先坐,嬸給你盛上?!?/br> 周栗皺起眉頭,手上還攥著五塊錢人民幣,盯著眼前的“小航”看。她那被今天各路衰事拉長的反射弧這才開始產生效應。 沿灣村里名字帶“航”的不多,她恰巧知道一個,周栗用熱得有些發懵的腦子猜測——大概就是眼前這個。她和對方說不認識也認識,說不熟悉也熟悉,說熟悉吧,又算不上,畢竟時隔太久了。否則周栗不會到現在才將他認出來。 在周栗的印象里,他額前總是留著快蓋住眼睛的劉海,和人對視都費勁,當時時興那種,他又是個不好好念書的,什么花里胡哨在他身上都能看見。 現在倒是人模人樣了。 底子沒變,只是五官長開了些。短發理得很利落,露出那雙狹長湛黑的眼,挺直鼻梁撐起一張鋒銳的臉,即使他本人的氣質與之毫不相干。服飾搭配也清爽干凈,腳下一雙低幫的黑色帆布,有些舊,鞋帶都泛黃了,但是不臟。身上是純白短袖和深色工裝褲,很學生氣的一套裝扮。 從河東市場回到這,周栗此刻才算是跟他打上照面,而他大約在把車停在她家門前時就認出了她,正等著她跟他打照面。他沒急著坐下,仍然站在那兒,背脊更加松懶,眉頭也不似方才在車上那樣皺緊,饒有興味地看她臉上露出的類似于“糗大了”的神情。 他笑起來的時候,大部分是帶著調笑或嘲笑意味的,這倒是跟記憶中的樣子如出一轍。 周栗手上人見人愛的人民幣瞬間變成了臭牛屎,恨不得砸到他的笑臉上。 林清女士把飯菜端出來放桌上,見周栗傻愣著,抬起膝彎給她屁股來了一下,又招呼“小航”坐下。他坐下來吃飯后,林清沒回廚房,站在一旁和他嘮嗑。 林清也是個反射弧長的,想起兩人剛才是一起進的店門,突然道:“說起來你和我家meimei還是初中同學呢,現在手機這么方便,你們應該還有聯系吧?” 周栗:“……” 這位“司機”確實是她的初中同學,全名周孟航。兩人初中三年都同班,又是同一條村子的,家里還離得近,按理說應該關系很好,可惜此人還沒畢業就已經躺在了她的 qq 黑名單里。周栗在他車上待了半天,既沒有認出人來,還跟他“賒賬”,真是……一點老同學見面的意氣風發都沒有。 周栗在心里罵自己。周孟航臉上掛著親近的笑容,回答林清的問題:“是,我倆是一屆的。不過這幾年沒怎么聯系了,周栗發展得應該比我們都要好很多?!?/br> 他看向周栗:“對了,你是放假回來玩?” “......”哪壺不開提哪壺!眼見林清女士又要鼻孔冒煙了,周栗狠狠瞪他一眼。 “你自己問她?!绷智迮繘]好氣,把問題拋給她。周栗跟老同學笑里藏刀,瞎扯道:“我回來繼承家業的?!?/br> 林清女士朝她翻了個白眼,沒了嘮嗑的興致,回廚房去了,周栗跟在她身后。 “他怎么會在家???” 林清女士頭也不抬地反問:“那你怎么會在家???” “我回家啃老啊?!敝芾醮笱圆粦M,回答完,看到林清女士嫌棄的表情,一下子頓悟——哦,他也回來啃老。不過周孟航家的“老”可比她家好啃多了,她一天到晚干活還要受皇母娘娘的氣。 皇母娘娘指使她去把碗給洗了,周栗又從廚房出來,沒急著去洗碗,而是走到周孟航面前,把“臭牛屎”砸給他。對方吃著飯,沒抬頭也沒接她的。 “不用了?!?/br> 剛剛不是還急著放二維碼嗎現在裝什么大方啊喂!周栗暗罵他假惺惺,誰知那人似乎跟她肚子里的蛔蟲有聯系,聽到了她沒罵出口的話—— 他停下筷子,偏頭睨她,突然說:“多大人了,坐車還賒賬???土匪?!?/br> 第03章 洗碗妹和網約司機 一句話把十年前沿灣舊馬路的沙塵撲到她面前來。 周栗的小學不是在川禾上的,那會兒林清在青州做事,周栗跟著她在那邊的上小學,而周忠仁帶著周儼在家。直到周栗六年級畢業,林清才帶著周栗回來沿灣上初中。 鎮上只有一所初中,名為沿灣中學。學校里都是附近各個村的孩子,憑戶口上學,學費便宜,因而師資也一般。 一個年級有五個班,周栗和周孟航在三班,三年都沒有變動過,兩人便做了三年的初中同學。 鎮上離家里有點距離,初三的周儼上下課時間和初一的周栗不一樣,他拒絕父母的接送,向來都是自己走路回去。周栗原本也想有樣學樣,但因為下課的時間總能趕上周忠仁的下班時間,所以一直是坐周忠仁的車回去。但也有碰不上周忠仁下班的時候,周栗便自己坐校門口的摩托車回,五塊錢一程。 沿灣的破舊馬路連水泥都沒鋪,車開過去,沙塵四起。周栗每次花掉五塊錢,都深覺由奢入儉難的道理。 到了初三,周孟航終于哀著他母親,買下了心心念念的山地車,周栗從此改蹭他的車。 那天兩人從學校出來時有些晚了,而那陣子周孟航的山地被他家吳女士扣留,他帶著周栗就要走路回去,反正也就兩公里路。周栗往前一看,路面坑坑巴巴,路燈跳著亮,在黑夜里徒添幾分懸疑色彩,她縮縮脖子,招手攔了一輛摩托。 摩托車尾巴就這么點長,周栗讓周孟航先上車,周孟航傻站著,說:“你突然跟我這么客氣干嘛?” “……”周栗翻了個白眼,沒理他。 等兩人坐上摩托車,周孟航和摩托阿叔“嚴絲合縫”,他才理解周栗的用意。同時他想到一個致命問題:“你帶錢了嗎?” “……沒有?!敝芾跣÷?。平時林清會給她搭摩托的錢,但最近周忠仁都能接上她,她今天剛好就沒要了,哪想這么湊巧。 “我也沒帶?!眱扇舜笱鄣尚⊙?。周孟航堂堂大少爺,還從來沒有過這種窘迫,但最近他身上是真的沒錢。 “沒關系,我媽應該在家,讓我媽幫我們付就行了?!?/br> “那要是不在呢?” “……那就先賒賬吧?!?/br> “周栗,土匪啊你!”周孟航喊出聲。 還好那一天林清真的在家,幫他們給摩托阿叔付了錢。但從此以后,周栗還是被周孟航安上了“土匪”的名號。 因為周栗不止坐車賒賬,還會搶他的文具和零食。 時隔多年再聽到這個名號,周栗瞬間像被人燒了尾巴,還沒發火,林清女士又在廚房指使她。 “愣那干嘛呢?洗碗去!” 周孟航笑出聲來。 “……” 周栗去門口蹲著搓碗,周孟航吃完飯就走了。等他走遠,周栗才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周栗回來一個月了,倒是第一天碰上他??伤瓷先ナ浅沓燥埖臉幼?,周栗猜他應該比自己回來得要早一點。 川禾有山有海,風景秀麗空氣清新,是個宜居的好地方,但方方面面發展都不如大城市,幾乎很少有年輕人會留在川禾。周栗也沒想到,這種“奇葩”不止自己一個。 “有段時間了吧?!绷智宸胖照{不吹,出來陪周栗曬太陽,實則是督工。周栗剛回來那會兒,一天砸壞林清好幾個碗,現在倒是嫻熟多了。 “那你還天天罵我?!敝芾醴刂暗脑掝},頗為不忿:“我都說吧,年輕人哪有不啃老的?!?/br> 林清女士不為所動:“人家爹媽有錢才叫啃老,你啃的是我的骨頭?!?/br> “......” 周栗不說話了,以沉默面對言語暴力,把碗洗得噼里啪啦響,以此泄憤。林清回到屋里,冰冰涼涼的冷氣吹在身上,瞥一眼屋外滿頭大汗的她:“砸壞一個十塊錢?!?/br> 周栗瞬間焉巴。她這個月砸壞的碗林清還記在賬上,以工抵債,她一個廉價勞動力更加廉價了。 洗完碗,周儼剛好到點回來吃飯。兄妹倆坐一桌吃飯的時候,周孟航又來了??噶艘粋€大箱子,走到廚房門口。周栗埋頭吃著飯,聽到他的聲音:“清嬸,我爸讓我送水產來,還是一樣給你塞冰箱里嗎?” 林清探個頭出來,給了他肯定答案。他于是擼起袖子開干,看上去對她家冰箱十分熟悉了,魚和蝦在冷藏層分類放好,花甲放冰凍層。 她家半個月進一次海產,周栗“入職”一個月,第一次見他過來。 林清在一旁和他嘮嗑:“最近又去哪里啦?前兩趟都你爸送過來?!?/br> “送人去了趟省外,剛好在那邊有點事,就待得有點久?!彼仙媳?,轉過頭跟林清解釋。 這人說話總離不開損句,和長輩交談倒像個人。周栗正想著,林清女士突然嘆了聲:“就說你們這些年輕人吧,平時老見不著影,一回來又扎堆回來。家里是好,但是外面機會多啊。我們家meimei啊,工作干不下去還打電話跟我哭呢。好好的工作說不干就不干,跑回來窩在我這小店里洗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