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他略一點頭,卻從柔伽的語調里, 聽出了除猜測之外的東西。 柔伽擦擦眼淚,站了起來:“沒過大禮,也沒迎親,更沒過門,怎么能算夫妻呢,算不上的是吧?”她便說著邊轉身往回走,江涵喊住她:“你做什么去?” 柔伽道:“眼睛都腫了,先回去補個覺,明天再來找成哥哥啊?!?/br> 江涵心里咯噔一下,這姑娘分明是還沒死心。 柔伽確實是這樣想的。 若成斐真的已經有了妻子,她也不會再湊上去,可現在分明沒有,她和那個叫蘇閬的,不過就是一樣的,對成斐有感情的姑娘罷了,就讓她這么放棄,她舍不得,也不甘心。 柔伽失神想著,走到了回廊拐角處,卻一愣。 方才跑的急,也沒注意到了哪里,現在抬起頭來,才發現自己轉向了。 這里人好像也很少,沒見著有巡夜的中官,外頭除了暗沉沉的夜幕和路上稀落落擺著的幾盞石燈籠,什么也瞧不著。 惶然扭頭去尋江涵時,他有些無奈的聲音已經在身邊響起:“好了,朕送你回去吧?!?/br> . . . 江涵把柔伽送至玉漱宮才折身回了甘露殿,一路上吹著夜風過來,心口卻好像還堵了一口悶氣,久久未能消散。 直到進了殿中,他才堪堪將那不舒服的感覺壓制了下去,免了三人的禮,轉向封策:“張承允可有招供什么?” 封策道:“那小子嘴硬的很,咬定了是先前仰慕成公子風骨才有意臨摹他的筆法,那兩張《正義》便因如此,才寫的像公子的字跡?!?/br> 成斐順目輕笑一聲:“一旦松口便是死罪,他當然不會承認,畢竟僅憑兩張寫滿字的紙,硬把它們和集稿聯系在一起,在旁人看來便有牽強附會之嫌?!彼?,向江涵道,“訴狀已經呈給皇上,臣和阿棠也回了京中,竊以為現下可以將集稿一案移交大理寺了,公開處理此事,臣想很快便能落定,一來清肅朝綱,二來也可堵住悠悠之口?!?/br> 江涵揚眉:“你有把握?” 成斐淡聲道:“臣有證據?!?/br> . . . 翌日上朝,江涵將成斐和蘇閬二人已被佐樞緝拿回京的事知會了朝臣,又以集稿一案存疑為由,詔命大理寺與刑部和御史臺同審之。 蘇閬劫犯的事不會對她造成什么影響,有丹書鐵券在,這事過去至多擼了她副尉的職,遣回家思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北狄元氣大傷,近幾年不會打仗了,頂著這個軍銜也沒什么用,她樂得自在。 江涵明為扣押,實際上不過將他們安排在了一處別院,外面重重兵衛把守森嚴,里頭春暖花開好吃好喝。 皇帝小表哥很實誠,招待的蘇閬挺樂呵。 詔命既下,佐樞處理交接事宜,將張承允和其供詞一同移交給了刑部。 刑部大牢是個目標挺明顯的地界,成斐沒有立即要求同張承允對質,在扣押的地方和蘇閬待了一天,翌日一早同衙衛直接去了公堂。 集稿一事鬧得沸沸揚揚,涉及重臣,今天是三堂會審的日子,聽封策的口風,江涵下朝后也會前往親審,排場整的還挺大。 蘇閬才醒,公堂開審蠻長時間了,她還在窗下長案上就著平槌魚子喝粟米粥。 唔,這菜做的不錯,可以和成斐的廚藝比一比。 說起來,成斐這個人真是不論什么都很有自學成才的天分,不過幾天的功夫,做飯的本事扶搖直上,把她的嘴都要養刁了,至于她自己么,有看中夫君的天分就夠了。 蘇閬叼著筷子挑眉一笑,遙遙望向窗外,天色一碧如洗,日頭已經慢慢升了起來,不知堂審進行的如何了。 . . . “晚生萬萬不敢做那違逆之事,蓋因先前傾慕他筆法清俊,有心臨摹,才謄寫了那兩張字跡相仿的《正義》,況且晚生出身寒門,實在沒有門路尋得王隨照的原稿,當日在書房中發現此物,惶惶不安,晚生從未曾想過平日欽佩尊崇的老師會有這等藏私,一時六神無主,檢舉親師,忘恩負義,隱而不報,便是同伍反賊,對國不忠,魚與熊掌,晚生左右為難,但也知朝事之重,只能做那忘恩負義之人,如果這是罪的話,晚生甘愿受罰,但若只因兩張謄抄之物,將集稿之事安于晚生身上,晚生絕不會認?!?/br> 大堂內不僅坐齊了三方長官,御駕亦在上首,沉肅至極,凝固的氣氛壓的人都要透不過氣來,張承允說完這些話,額頭已經沁出了細密的汗珠,靜靜伏在原處等著江涵開口,實則心跳已然如擂鼓般咚咚作響,指甲幾乎要摳進磚縫里。 他也想知道,明明已經被自己燒成灰燼的兩頁紙為何會完完整整的出現在封策手里,難道自己那天是在做夢嗎! 先前佐樞帶人搜查泓學院,興許就是那時候從藏書閣搜撿出來的。 不論如何,他都不能松口,封策審問他時并沒有拿出別的證據,也就是說,這是他們僅有的,何況是不能說明什么的憑證。 張承允低著頭,咬緊了牙關。 江涵不置可否,轉向成斐:“侍郎有什么要說的?” 此話一出,堂中的氣氛先微微一變。 可仔細究來,成斐當初落入詔獄時只是停職,侍郎的名號還是在的,到如今也未有明確的罪名定下來,江涵如此稱呼,好像也沒有什么錯。 何況他是老大,想叫什么別人還有說頭不成? 三堂長官什么都沒說,張承允冒了一身冷汗,也是一聲不吭。 他這樣叫了,那廂自然只能順著他自稱一聲臣下。 成斐道:“臣想問張承允幾個問題?!?/br> 得到準允,成斐看向旁側,道:“我出征前,曾準了你自由出入我的書房,是也不是?” “是……也蓋因如此,晚生才在里面發現了那本集稿?!?/br> “書架上第三層的第四個格子里,便有《諸葛正義》的全本,何故還要專門謄抄最末兩頁?” 張承允道:“晚生先前去藏書閣時,發現那里的《正義》是殘卷,所以想將其補全,故此謄抄?!?/br> “然,我戰歸回到泓學院時查看過藏書閣所借書目出入的記檔,去年你并未借出過這本書?!?/br> 張承允眼神略一飄忽,目光閃爍兩下,忙道:“那是因…藏書閣內并非不能閱書,晚生偶然翻閱才發現這個殘缺,才抄寫了之后自行補上,沒有費借出還入的麻煩?!?/br> “自行補上?那敢問封大人,大人可是在藏書閣的殘本中發現的這兩張?” 封策冷冷盯了張承允一眼,道:“并非?!?/br> 張承允身形一僵,猛地抬起頭:“……不可能,”他仿佛呆了一瞬,不可置信的眨了下眼睛,才恍然指著成斐道,“是你,你去過藏書閣,定是你提前拿走了,集稿之事若敗露好將嫌疑推予我!” 話音剛落,一旁的御史大夫衛老爺子卻突然發出短促的一聲嗤笑,忍不住道:“寒門子弟?張生別是戲班子出身的吧?” 成斐亦搖首輕笑:“藏書閣藏書萬卷,浩如煙海,如何得知哪本書里夾有你仿我筆跡的字紙?” 張承允臉色一白,半晌沒說出話來,成斐又道:“另外陳義之事,在湖中發現尸體的時間,正是他將《諸葛正義》歸還入閣中的第二日,你可覺得蹊蹺?” 張承允聽見陳義這個名字,后頸遽然有一股涼意蔓延而上,臉上肌rou微微抽動,咬牙定聲:“晚生同陳義兄有同住之誼,陳義兄醉酒落水,晚生亦是十分難過,你也要將他的死推到我身上?” 成斐淡聲道:“是否我故意誣陷,不光你我心中有數,”他抬眼,兩道清明的目光便射落在了他的身上,“欲人勿之,莫若勿為,你因仿我字跡被陳義發現將其蒙殺之時,可曾想過此行會入了其他人的眼?” 第107章 張承允一滯, 死死壓住幾乎要狂跳而出的心臟,面上菜色卻掩蓋不住,急聲道:“胡說!晚生起初便說過, 因先前崇師, 且喜爾筆法,才注意臨摹, 有何見不得人之處?何故要謀殺陳兄?”他呼吸開始紛亂,“是……是了, 知道你是這種謀逆之臣之后, 我才以曾習你筆墨為恥!” “見不得人?”成斐聲音一沉, “你既說習我筆法,為何那段時間你上交的課業皆與自己往常字跡一般無二,唯有這兩張依了我的筆法謄抄?摹人筆墨當然不會如此, 只怕是拿著它做了見不得人之事,卻不慎敗露,才將知情者殺之,永絕后患罷?!?/br> “你……你血口噴人!” 成斐不理他的叱罵, 回身道:“稟陛下,陳義被殺當晚,曾有一個書童在窗外目睹此事, 這兩頁謄著《正義》的字紙,也是他連夜翻出,交予了自己的本家阿姐,陛下若要求證, 可將兩人召來,一問便知,陳義的死與集稿之事雖有關聯,但事關人命,理應另立一案,臣不再贅言?!?/br> 張承允聽見書童目睹這四個字,陶一川的臉和先前他在自己跟前做出的一連串的事全從腦海里跳了出來,登時明白過來,趕在自己之前潛入藏書閣將謄抄字紙拿走的是他,假裝見鬼哭鬧回府以免自己受懷璧之害的是他,假意來自己房中灑掃,一壁說鬼話嚇人,一壁偷梁換柱好讓自己放松警惕的,還是他! 一個八九歲的毛頭孩子…相比自己,他倒更像是成斐教出來的。 只怕,就是如此。 想清楚這些事情的那一瞬,靈臺好似被一道閃雷劈中,里頭想好的應對之語全都成了焦黑的一團,理不出半點清明,雙腿一軟,險些攤倒,不知所措間聽一旁的寺丞道:“侍郎此話不差,陳義之事確然需要立案另察,畢竟這還不能完全證明集稿所注與侍郎無關?!?/br> 成斐道:“是,臣也未曾想用這件事來撇清集稿和自己的關系,還有一物?!?/br> 他說完,看向江涵,江涵瞥了眼地上惶惶不明的張承允,道:“成卿問完了?但講無妨?!?/br> 成斐道:“前年北狄細作之司潛入京中時,曾用秘藥種印于左臂,以此辨明身份,藥粉于人無傷,只是研擦在手上,滲入肌理,便會在腕間生出紅斑,生出后不痛不癢,不過需三年才褪,如丹色胎記無二,臣曾和佐樞一同著手處理北狄細作的事,余孽清除后,藥便置在了佐樞,此事封大人是知道的?!?/br> 見封策點頭應是,成斐又道:“臣在禮部任職,每日都要處理不少案牘,有很多同別國之交亦有關聯,稍有不慎便容易惹起事端,臣也擔憂會有別有用心之人趁臣離京之時以臣之名行不軌之事,便向封大人將此藥借了些來,讓墨齋師傅摻入新墨中,置于書房以防萬一?!?/br> 話音未落,張承允的臉已經變得慘白。 “墨方是臣離開的那天才著人錘制,墨齋亦有記檔,臣當時人已經前往開河,沒有機會沾得此墨,若有用它來仿臣字跡的人,研墨之時手指長時觸到墨方,手臂上一定會留有印記,現下泓學院的書房中還有剩余的墨,皇上只消派人取來,同集稿上墨字甄比,若集稿上注詞所用之墨和余墨相同,便是有人仿了臣的字,”他看向張承允,“現下所知能模仿臣筆法的人但有此生,且看他腕上有無紅斑,便可知曉?!?/br> 江涵肅色,指了指地上的人,一旁衙衛會意,上前欲扯其衣袖,張承允面如菜色,看見兩個侍衛朝他走來,幾乎崩潰,驚叫一聲癱軟在地,手腳并用地蹭著石磚往后退閃,哪里躲得過,被衙衛兩邊強制架住,拉了起來,刺啦一聲,竟掙扎地扯斷了右手腕部的袖管,眼睛觸及到皮膚上一片拇指大小的圓形紅印,瞳孔遽然緊縮,奮力想掙脫之時,左手被反剪摁住,鉗制住了他的動作,右手被衙衛生生舉了起來,袍袖順臂下滑,腕上紅斑一覽無遺。 堂上眾人無不變色,江涵更是怒氣上涌,撈起放在案上的集稿狠狠一擲:“封策,即刻派人,去泓學院取墨!看看和這上頭用的是不是同一樣!” 張承允抖若篩糠,目光忽爍,突然瘋魔一般嘶聲喊道:“不,晚生有冤!成斐冤我!他分明是察覺到了我腕上胎記,才編出那些勞什子的藥來,來冤枉晚生!這…這分明是胎記!不是什么紅斑!” 此話一出,堂中不論官員還是衙衛都露出了不屑的神色,紛紛從他臉上別開了眼,如此涎皮賴臉之人! 一旁成斐道:“臣將藥交予墨齋時,并未知會任何人它的用途?!?/br> 江涵氣的冷笑:“那就把當日給成卿制墨的師傅也叫來!朕倒要瞧瞧,幾個毫不相干的人,是不是能在身上同一個地方生出一模一樣的胎記!” 封策辦事利索,不多時便將墨方和師傅們都帶了來,差人依著成斐的話一查,果然一絲不錯。 衛老爺子興味道:“得,四個老師傅,張生可以挨個認親了哩?!?/br> 張承允兩目渙散,渾渾噩噩畫了伏狀,被衙衛架著才勉強能跪住,江涵落下朱筆,冷聲道:“憑你的本事,找不來王隨照的集稿,朕問你,何人指使的你這般費盡心思構陷成侍郎?” 張承允恍惚的神思好像被他的質問遽然拉回,慘白面色突地一震,慢慢抬起了臉,目光落在案邊那本泛黃松散的舊籍上,他當然清楚,受人主使比起一手策劃的罪名,要差得遠。 若包攬下所有罪名,就連一死,也不只是斬首這么簡單。 趨利避害的本能欲望死死攫住了他,良久,啪嗒一聲,額角一大滴冷汗敲落到地上,他突然抬眼,卻使勁搖起頭來:“沒有!是我一個人做的,不干旁人的事!” 江涵雙眸微瞇,威懾冷意壓的他身形一抖:“朕再問你最后一次?!?/br> 堂中一片摧人膽散的肅穆沉寂,張承允的促烈呼吸在其中顯得極為濃重:“再問,也還是那句話?!?/br> 江涵眸色微沉,抬目看了眼成斐,片刻后,像是達成某種默契般收回了眼,放下朱筆道:“既如此,帶下去,待陳義案結,再按律定罪?!?/br> . . . 堂審散時,日頭已然隱隱偏西,成斐慶功宴那日被擢升尚書仆射,現下罪名既清,二品以上的朝官應旨上任,本該去宮中補行加授之禮,他向江涵請免過后,直接去了蘇閬所在的別院。 半個月來一直沒離她半步,今日突然分開,雖不過半日,伸手推門時,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蘇閬沒有迎出來,此刻正斜倚在房中的榻上閉著眼睛午睡,成斐腳步走近時,睫毛卻微微一顫。 成斐瞧出她是在裝淡定,不覺笑了一聲,撈起她頸邊垂下來的一縷發絲,在她臉頰上撥了撥。 蘇閬受不住癢,嗤一聲笑了,翻身往里躲閃,被他坐在榻邊一把撈住。 蘇閬這才睜眼去瞧他:“回來啦?!?/br> 成斐嗯了一聲,伸手到她腦后,給她攏好松散的頭發:“走,回府去?!?/br> 蘇閬點頭,身子卻窩在他懷里沒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