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蘇嵃一頓:“別自己嚇自己,還在查,只是暫時停止關押而已……” “爹當我還是小孩子么?詔獄是一般的犯人能進去的?”她一晃,扶住了門框,“我都聽見了,何等罪名,夠得上處死流放?” 周圍沉靜了下來。 蘇閬緊緊瞧著兩個人,卻沒能得到回應,扣著門框的手忽而一松,轉身便往外走:“好,我自己去找表哥問個清楚?!?/br> “阿棠!” 蘇閬頭也不回,走的極快,幾步便到了院門,蘇嵃沖守門的小廝一揚聲:“愣著作甚?還不快攔著!” 蘇閬被小廝們阻住手腳,眼中倏地迸出狠色,一把將擋在自己前頭的胳膊甩開就要出門,蘇嵃臉色一沉,下了臺階:“胡鬧!你給我回來!” 蘇閬恍若未聞,幾個小廝又哪里阻的住她,半只腳已經跨了出去,袍袖突然被其中一人使勁拽住,蘇閬身形微頓,刺啦一聲,半截長袖竟被她撕的斷裂,幾個小廝被帶的歪倒在地,身后院門口頓時亂成一團,蘇閬將還連在身上的袖口往下一扯,扔在地上,脫身便要走,肩膀卻被突如其來的一只手扣住,強硬地將她轉了過去,蘇城不知何時趕了回來,氣喘吁吁地握緊她兩只手臂:“阿棠,冷靜些!” 蘇閬眼圈騰地紅了,狠狠掙扎:“放開我!我得去問個清楚,憑什么把阿斐關起來!你放開!” 蘇城情急無法,一把將她箍在臂間,勉強制住了她的動作:“阿棠,阿棠!十三天,聽我的再等十三天,阿斐一定會回來的!” 蘇閬身形猛地一頓,半晌,從他懷里抬起了臉:“真的?” 蘇城連不迭的點頭:“真的,你信我,不…”他轉口,“信阿斐,他一定自有打算!等到月底……” “萬一呢?”蘇閬忽然截斷他的話,“萬一真如封叔所說,落罪下來……該怎么辦?” 蘇城連聲道:“不會,皇上不是那樣的人,再不濟,我們是知道張承允的事的,大不了就捅出來,只是結果落定之前,我們得等著,”他握著蘇閬肩頭的手一收,“相信阿斐,嗯?” 蘇閬眼睫慢慢垂了下去,半晌,閉眼咬牙道:“好,我等?!?/br> 蘇城長長舒了口氣,沖她寬慰的笑了笑:“好meimei,也體諒體諒為兄罷,我沒能瞞住你,阿斐回來,定要怪我了?!?/br> 蘇閬無力松開了攥著他衣裳的手,呢喃自語:“難怪前幾日他不讓我插手,許是早就算到了這一天?”她虛虛一扯唇角,“我聽他的,前提是他得說話算數?!?/br> 她反手一推,從蘇城臂間退了出來,轉身慢慢走回了自己的院子,一路上抬頭望了好幾回天。 蘇城望著她走遠,良久才轉過身去:“父親,封叔?!?/br> 蘇嵃頷首:“頭一天任職,還適應么?” 蘇城道:“挺好的,父親放心?!?/br> 蘇嵃點點頭,折身回房時,蘇城卻又上前一步:“父親?!?/br> “嗯?” “今日襄南候以集稿一事為由,上書要撤查泓學院弟子?!?/br> 他看蘇嵃停住,繼續道:“皇上駁回了,但我還是擔心,他會私下對學生們不利?!?/br> 蘇嵃道:“既然已經擔了中郎將的職,掌著各府禁衛,這點事情,難不住你罷?!?/br> 蘇城面色一松,旋即俯身拱手道:“兒子知道了?!?/br> 第95章 暮色將至, 江涵還在甘露殿里批折子,中官悄聲走近,給他在案角添了一盞燈, 退下時卻聽江涵停了筆喚他:“李伯鐘?!?/br> 他忙上前:“奴在?!?/br> 江涵收了折子, 不無倦意地道:“朕批累了,你去把前幾日朕和成斐那盤沒下完的棋端來?!?/br> 李伯鐘俯著的身子微微一頓, 關懷道:“皇上既累了,何妨不早歇?” 江涵略一抬眼:“不愧是宮里的老人了, 倒也來駁朕的話?!?/br> 李伯鐘慌忙道不敢, 轉身去了, 不一會兒便將那盤棋便穩穩當當的擺在了江涵面前,江涵視線落在空落落的長案對面,神色不明, 拈起棋子來,獨自順著殺了幾枚,半晌,卻又好像被棋路卡住, 良久都沒再落子,邊斟酌邊對一旁中官道:“朕記得,你好像有個同鄉, 在太醫院供職許多年了?” 李伯鐘略一思量,畢恭畢敬道:“回皇上話,確有一個同鄉,便是現下的太醫院院使鄧季鄧大人?!?/br> 江涵恍然頷首:“原是鄧季呵, 醫術頗高,資歷也深,不錯,”他挑眉,“有同鄉之誼在,平日里交通多么?” 李伯鐘忙笑道:“一把年紀了,大半輩子都在宮里,京外老家里也幾乎沒了人,再者,奴和太醫所職之事相差甚遠,是以很少往來?!?/br> 江涵唔了一聲:“你去傳他過來,朕有事吩咐?!?/br> 李伯鐘立時奉命去了,江涵瞥了眼他有些佝僂的背影,拈著棋子的手指輕輕去敲打案面,眸色微沉。 成斐的棋路,到底難破,他煢煢一人,下的很是吃力,幸而總算是……快結束了。 江涵心底掙扎片刻,收回了那只想去拂亂棋盤的手。 太醫院離甘露殿頗有一段距離,約摸一盞茶的時間,鄧季才被中官引著進了殿中,稽首參見,江涵允他平身賜了坐,道:“醫者貴老,鄧院使再太醫院里供職是否也有二十多年了?” 鄧季一愣,夜里忽召他來,怎么語氣倒像是來話家常的,卻也不敢含糊,照實應道:“回皇上,二十四年了?!?/br> 江涵的目光繼續落在棋盤上:“果然,雖則院使不是朕的御醫,之前每每見到卻也覺得親切,今日突然想起,父皇在時,便是院使貼身侍奉的罷?唔,還有太師,病重時院使也曾出宮照看,確鑿是,”他一頓,“勞苦功高?!?/br> 鄧季眼角末梢的皺紋略微一僵,旋即讓道:“皇上謬贊了,都是微臣分內之事,哪里當得?!?/br> 江涵磨挲著指腹棋子:“怎生當不得?院使太醫院之首,想必岐黃藥理之術最是精通廣博,朕正有一事問你?!?/br> 他說完,朝李伯鐘使了個眼色,下巴往殿門方向一點,李伯鐘會意,帶著左右侍從退了出去,周圍一時寂寂,直到殿門被帶上,江涵才沉聲道:“敢問院使,世上可有令人止息假死之藥?” 鄧季臉色微變:“假死?” 江涵頷首:“如何?”他口吻里微帶急切,“若宮中沒有,可去宮外尋,成藥沒有,現行配置也無妨?!?/br> 鄧季躊躇半晌,鼓起勇氣道:“皇上,世傳假死之術,可使人意識全無,吐息甚微,曾有人以茉莉根與曼陀羅配置,卻不過至多有麻醉之效罷了,脈搏心動猶在,反之若稍有不慎,過量即亡,談何假死?是以止息之藥,實在只是傳聞,現世是……尋不得的?!?/br> 鄧季見江涵久久不語,似是下了決心,離座沖他拜倒,鄭重道:“皇上,恕臣直言,若真有此藥,只怕世上那些窮兇極惡之徒都要以尸遁之術,掩人耳目,豈非會天下大亂?逆天叛道之物,與醫者救死扶傷的理數相悖,天地浩然,生不得此種藥劑?!?/br> 江涵輕笑一聲:“果然?!?/br> 他手指一松,指尖拈著的那枚白子便掉了下去,撞上堅硬的棋盤,又骨碌碌滾到漆紅的桌案上,發出一串突兀的剛脆聲響,須臾終于停了下來,孤零零的躺在了棋盤之外。 江涵睜開眼,眸色在泛黃燈光下顯得愈發幽晦:“那朕就只有……棄了他了?!?/br> 鄧季聞言,臉色不由一白,又哪里敢問,只伏倒不言,良久,江涵疲倦的擺了擺手:“你下去罷?!?/br> 他緊繃的脊背松弛下去,恭謹地退出了殿門,外頭李伯鐘就在階前候著,鄧季走過,做了個點頭的姿勢:“中官莫送?!?/br> 李伯鐘順目道了一聲好:“天色已晚,大人慢走?!睆澫卵乃查g,嘴角沖他一勾。 李伯鐘在殿外又候了片刻,才推門而入,走進去懇切道:“皇上,一更了,可要歇息?” . . . 月黑人靜,泓學院里竄出一縷火苗,隱有sao亂喊殺聲,夜半而熄。 翌日一早,院卿惶然上奏,學院夜里遭逢刺客,燒毀了兩間偏僻耳房,傷了幾個門丁小廝并一名張生,幸而發現的早,才沒有造成多大損失,襄南候也是意外,未及反應過來,便聽見蘇城以院里門禁不嚴為由,自請派兵加護,并暫行封院,嚴禁出入,以免特殊時期院生再遭不測,獲了江涵準允。 蕎蕎到蘇城房中時,他已下朝回來,在房中拭劍,鹿皮帕子上留了一道淡淡血痕。 蕎蕎略一皺眉:“公子昨晚四更才回來,干什么去了?” 蘇城正在冥思,才發現她進屋,不由一怔,忙讓她過來坐到自己跟前:“當然是做好事,”他把劍鋒拭的干凈,比在眼前瞧了瞧,輕笑一聲,“順便,給某人留個教訓?!?/br> 蕎蕎一嚇:“你不會把誰殺了吧?” 蘇城道:“怎會,不過傷了他的膝蓋,免得封了院,那小子也能順著墻爬出去多舌?!?/br> 蕎蕎方才松了口氣:“那奴婢去把公子的夜行衣燒了,免得留下什么痕跡?!?/br> 蘇城點頭道:“阿棠呢,她還好么?” 蕎蕎垂下眼睫:“說不上好與不好,睡起來,吃飯,練劍,和之前一樣,就是沒什么話?!?/br> 蘇城停了一會兒,把帕子拋在案上:“我去看看?!?/br> 未及院門,樹下的剛勁破風聲便嗖然傳了過來,利刃掃過之處長枝飛晃,碎葉翻滾,招招凌厲,絲毫不掩其中殺氣,蘇城目光觸及到遠處翩飛的衣袂,不覺眸色微沉,她往常使劍,除卻在戰中,從不曾有這樣濃重的殺意。 似是察覺到有人踏入,蘇閬眼前明晃晃的刃尖在空中翻出一個劍花,隨著轉身,眼風掃過,劍柄竟直接脫了手,整個劍身劃破虛空,直接朝院門前的兩個人生生旋了過來。 二人身形頓時驚得定住,不待反應,卻見那柄長劍在空中劃了個圓弧,繞過他倆后背,又旋了回去,被蘇閬穩穩接在手里。 蕎蕎見她走來,才回過神,脊背肌膚隱隱還留有劍尖相隔數寸旋過的涼意,不由打了個哆嗦,見她面龐上還掛著汗珠,忙掏出帕子遞了過去:“小姐,都兩個時辰了,歇會吧?!?/br> 蘇閬隨便揩了一把,神色間凜冽之意尚未褪去,沖蘇城一挑眉:“二哥,你覺得方才那一招過去,能殺多少人?” 蘇城心下微凜:“阿棠?” 蘇閬一笑:“我不過隨口問問?!?/br> 蘇城瞧她折身回去,劍風翻滾,手心兒里不覺沁出了一層冷汗,悄聲囑咐蕎蕎:“這幾日看著她些,別出了事?!?/br> 蕎蕎眼中略有不安,依言點了點頭。 然則一連四五日過去,蘇閬并未有什么異樣,除卻劍使練的一天比一天狠之外,甚至都很少出自己的院門。 封策時常來尋蘇嵃議事,這日從府中出去,徑直進了皇宮,江涵面前奏折高磊,分成了三份擺在案邊,幾乎要把他擋住,周圍靜謐的很,不時可聞落筆沙沙聲。 封策走近參見,江涵才停了朱筆,道:“快免禮?!?/br> 封策起身,卻道了一句:“今日怎不見李中官?!?/br> 江涵將最后一份折子往左邊那沓一撂:“宮里新得了串金絲硨磲的佛珠,我方才命他給母后送過去?!?/br> 封策點頭,這才上前,道:“稟皇上,查到當年來陳中的那個多羅使者的消息了?!?/br> 江涵長眸銳利一瞇:“哦?跟著他一同出使的那些隨侍呢?” “一并尋著,斷不敢漏?!?/br> 見他只是無聲頷首,封策又道:“皇上,可要屬下前往多羅要人?” 江涵眸色深沉,無指逐漸收緊,半晌,手中突然咔啪一聲,那根精雕的象牙筆桿竟被他生生拗斷了,一截刺入掌心,透出血來,封策一驚:“皇上……” “不,再等幾天,還不是時候,你且先派人去,把那方子的用處查出來,另外,先皇和先太師病中用藥記檔,近身服侍的宮人,一并給朕查,查清了再做打算,”他咬著牙低低吩咐,卻突然站起身,眉間神色陰霾的可怕,似風雨欲來,切齒低吼,“朕真想,現在就殺了他!” 封策遽爾拜倒:“皇上,龍體為重!” 江涵閉眼,努力壓制住心中恨意,額角隱有青筋跳動,良久,才坐了回去,輕笑一聲:“成斐讓朕自己查出這件事來,未免太殘忍?!?/br> 封策話音膠著,不知該說什么,殿中一時寂寂,江涵低低自語:“朕先前只以為他野心不足,當年卻也有鎮穩朝事的功勞,只是變政削權,不曾虧待了他,卻不想……是朕沒心肝!若沒有你們在,朕豈非已經成了一具傀儡?” 封策忙道:“容臣說一句不敬的話,若非皇上乃明哲之主,也沒有臣等報君之地?!?/br> 江涵沉默,須臾,道:“你起來?!?/br> 他攥住還在往外滲血的手:“放心,朕沉得住氣,已經到這地步,必要等把罪證搜羅夠了,一次刨個干凈?!?/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