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成斐聞言,回首望了眼架子身上滿滿當當的書卷,想了想,從袖中取出一把鑰匙,交遞與他:“諾,之前既許了你可以到我這里來借書,只要你在學院里,便是作數的?!?/br> 張承允看見成斐掌心那一抹銅黃,眼睛驀地一亮,連忙接了過來揣進懷中,抬起頭時才看見成斐正瞧著他,眸色溫然,方反應過來自己方才有些忘形了,忙喚了一副受寵若驚的表情,笑道:“多謝老師!學生定不負所愛,用心研習?!?/br> 成斐一笑:“以你的天分,不必日日挑燈夜讀?!?/br> 那廂懇然道:“進了學院,才知學問之廣博豐富,精奧深微,學生不敢懈怠?!?/br> “勤勉自然是好的,你回吧?!?/br> 房門吱呀一聲被合上,方臨折身回來,皺眉沉聲道:“公子,直接把書房鑰匙交予他,是否有些不妥?” 成斐狀似隨意的擺擺手:“沒什么,有關朝事的文案都在你那里了,書房中不過就剩了些我平日讀的書,”他話鋒一轉,“騎兵的隊伍今晚可能準備好?” 方臨應道:“已經在連夜規整了,沒什么問題?!?/br> 成斐點頭,將墨方盡數收起,裝入一個錦袋里,才轉向房門,“走,去衙門?!?/br> 翌日天色還黑蒙蒙的,成斐便牽著馬同方臨一同出了門,臨前喚來學院中掌著筆墨的管事道:“這幾日我的墨方用完了,你著墨齋的人再去做些,記在我的檔上,”他說著,從袖中取出兩個小瓷瓶遞與他,“這香溫厚,屆時直接摻柔到墨里便是,不必再現研制丁香白檀什么的麻煩了,早些做完,放到我房中,也好淀著,等我回來用趁手?!?/br> 泓學院每日都要用不少紙墨,是以文房四寶之類的供應,有專門的墨齋負責,成斐因為身體的緣故,墨方里摻著溫補腸胃的藥材,向來是專門制的,聽他這么說,管事也不意外,滿口應了,將他好生送了出去。 成斐翻身上馬,抬頭望了眼遠處天際隱隱破出的一道晨光,沿路疾馳而去。 阿棠,拜托你,一定要撐到我趕過來。 . . . 北境的溫度降得極快,不過幾天,冷冽的朔風便刮遍了整個開河,這日早上猶然未停,天際陰云飛卷,城下鐵甲蒙霜,落眼之處盡是蕭瑟肅殺之氣。 已經到了兵臨城下的時候了。 蘇閬戎裝加身,按劍站在城墻上,耳畔傳來陳軍和蘇家軍兩面旌旗的隨風鼓動之聲,冷眼瞧著由北而至的鱗比敵軍越來越近,暗暗收緊了握在劍柄上的手指。 大地隱隱傳來震顫的悶響,由遠至近,因兵馬眾多,狄兵所經之處都揚起了一片撲朔的揚塵,教她腦海中不由的閃過了當初陳軍才至北境時意氣風發的場景。 蘇閬緩緩吐出胸腔中停滯的一口濁氣,挺直了脊背。 粼粼鑠光在一里之外停住,擊鉦聲在城下響起,聲聲震耳,首將提一把窄背長刀,抬起臉來,凌厲目光掃向蘇閬,雙眸微微一瞇。 穿過颯颯寒風,蘇閬看清了他的臉,眼底神色忽而凝住。 顏朗,呼衍朗? …竟然是他! 恍神間,城下狄兵中驀地傳出一句叫囂:“不想陳軍首將竟是個女子,莫非是城中無人了,為何還不領兵出來迎戰!” 蘇閬穩下思緒,眼神不躲不閃,上前一步,扶住城墻垛口,昂聲應道:“有人如何,無人如何,大陳交戰,向來只看有能無能,有將無將,現下蘇閬便站在這里,卻不見貴軍首將,不知潛在何處,可愿出來,先同蘇閬較量一番?” 雖是逆風,泠泠嗓音卻還是清清透透,一字不落的傳到了呼衍朗耳中,她這話明明是看著他說的,卻言不見首將,分明是帶了些挑釁之意,呼衍朗唇邊化出一抹冷笑,卻不見惱,驅馬上前幾步,反手將長刀收于臂后,揚聲向她:“蘇副尉好膽識,本將佩服,奈何男女有距,陳軍肯派女子迎戰,本將卻從不打女人呢?!?/br> 蘇閬撲的一嗤:“別是怕連女人都打不過吧?!痹捯舨怕?,她身后的兵士們旋即響起一陣哄笑之聲。 激將法不是什么好法子,用在好強的人身上卻每每奏效,蘇閬目光遠遠落在他無聲收緊的指上,抱劍笑道:“上次較量你我還未分出高低,今日怎的卻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從不打女人這等話來?倒是還未問過少將,肩上的傷可好全了,若是沒有,不如先回去休養休養,待身子骨養好了再來領兵吧,免得被人說我陳以強欺弱,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呼衍朗面色忽沉,握著刀柄的手指關節咔啪咔啪響了兩聲,身后一莽將早已被她看似輕飄飄的話激的面色紅漲,提槍上期便喊:“小小女子休得猖狂!料理你何須少將,敢和爺爺較量一番么?” 蘇閬看也不看他,只朝呼衍朗輕笑揚聲:“少將的屬下都瞧不下去了,難不成還要縮頭?” 呼衍朗終于沉下臉,轉臉將其喝回,冷聲道:“且來一會!有何不敢?” 蘇閬揚眉,遙遙做個承讓的手勢,持劍轉身大步下了城墻。 高聳緊閉的城門緩緩被打開,門后的一線光亮里,急促有力的噠噠馬蹄聲從中而出,一騎勁馬戎裝迎風馳至城外,與列陣而待的狄軍遙遙相對。 若從高處放眼望去,兩軍對壘之時,呼衍朗身后滿是整戈待陣的巍巍大軍,蘇閬身后卻只有蕭瑟的寒風和緊閉的城門,直若飄零孤葉沉入森森老山,寡眾之懸殊,莫過于是。 呼衍朗騎在馬上,眼神中微有凌然,蘇閬挺直脊背對上他的眸子,冷風撩起她背后高高攏起的長發,持劍的手用力一反,便策馬沖了上去。 刀劍相撞的那一刻,鏘聲震耳火星迸濺,寒風從兩人耳邊呼嘯而過,肅殺之氣繚繞升騰,直欲噬人,蘇閬一招抗下呼衍朗的長刀,劍身一偏,利刃便挨著刀背斜刺了過去,傳來一陣金屬擦磨的刺耳之聲,手腕被震得劇烈一麻,連肩膀都隱隱有些疼,戰馬嘶鳴間,兩人四目相撞,幾乎是擦肩而錯,在空地上掉了個個,交纏的鋼刃才險險分開,一縷被斬斷的發絲揚在風里,轉瞬便沒了蹤影。 蘇閬微微喘著氣,清晰的意識到,她的身手敵不過眼前的這個人。 可即便勝不了,也不能輸。 蘇閬眼底迸出一層決絕的狠意,夾馬迎上呼衍朗迎面劈來的長刀,化開那些致命的招數,兩人皆是拼力廝殺,一時難分難解,利刃相錯間,天邊墨云驟然飛卷,陰風怒號,周圍砂礫亦攜卷成浪,四散在馬蹄間,竟有了飛沙走石之勢,看的兩方觀戰士兵也緊緊瞪直了眼,生怕錯開半招,可入眼處只有寒光相撞,哪里分得清,辰光攜著煞氣一分分流淌過去,城墻上岑帆的拳頭也越收越緊,卻有一剎,他的眼睛驀地睜大了,猛然厲吼一聲:“副尉!” 電光火石間,呼衍朗一招挑開蘇閬手中長劍,迅疾朝蘇閬飛刺而去,蘇閬眉鋒倏然凜冽,卻不躲閃,竟咬牙沖著刀尖迎了上去,兩只馬首頸相錯,距離驟然被拉近,幾乎撞到了一塊,獵獵風聲中只聞噗的一聲悶響,那柄窄背長刀便直接釘入了蘇閬的肩胛骨,刀身透背而出,瞬間被頂至柄處,呼衍朗只覺頸處一涼,才反應過來蘇閬方才是以身為盾,生生給自己掙得了一個反抗的契機,手中長劍已然順勢比到了他脖子上。 第69章 刀身沒rou透骨, 劍刃抵喉,兩人的動作都被壓到了極限,再不能前進半分, 只得在寒風中僵硬對峙, 耳邊風聲呼嘯,周圍空氣卻好像瞬間凝固了下來, 目光相撞,直若兩面利刃, 幾乎要擦出火星子。 長刀釘過骨頭, 透出肩胛, 蘇閬死死咬著牙撐劍坐在馬背上,眼前仍一陣陣不住地發黑,真是…疼的要死。 呼衍朗這邊也不敢動, 只要他將長刀拔出,蘇閬便能一劍抹斷他的喉嚨。 難捱的僵持。 利刃緊緊抵在肩膀里,鉗制住了她的動作,拼盡力氣也只讓劍鋒前進了一點, 在呼衍朗的脖頸處留下一條淺淺的血痕,便再動彈不得。 罷,原本, 原本就不必勝的,只要消磨時間就好了,再撐一會兒… 冷汗一層層從額角沁出來,轉瞬便被朔風吹干, 還不至于顯得自己太狼狽,可釘在肩上的刀身卻好像旋了起來,忽如其來的刮骨之痛教她悶哼一聲,眼前突的一黑,瞥見了呼衍朗開始轉動的手腕。 蘇閬幾乎要將銀牙咬碎,死死忍著不讓自己發出一絲聲音,持劍的手卻不受控制的顫了一下,要扛不住了。 冷汗打濕掌心,劍柄變得從所未有的滑膩沉重,就要脫離她手指的那一瞬間,北邊陰云籠罩的天空忽然竄出一片赤紅的火光,照亮了蘇閬墨色沉沉的眼,等到了! 蘇閬氣力一振,劍柄復被驀地抓牢,冷鋒又貼回了他的脖頸。 不待她出聲,身前狄軍已然起了sao亂之聲,由遠至近,越發躁動,呼衍朗側眼一瞥,神色驟變。 原本陰沉的天際赤色漸深,大有被紅光染透之勢,朔風呼嘯,火烈風猛,很快便將南北連成了一片,一時間煙焰漲天,氣浪攜卷黑塵,直沖上空,隔著遙遙十數里都能感受到灼浪的噬人之氣,呼衍朗心中大震,猛地回眼逼視上蘇閬。 那個方位,儼然就是北狄后軍儲備糧草之地! 蘇閬抬眼,對上呼衍朗驚駭的雙目,微微喘著氣,唇角往上一勾,反手一松,長劍便離他的脖頸遠了三分,像是要各留退路的表示。 火勢順著北風越來越大,照亮了半邊天際,直若彤彤晚霞,照這個勢頭下去,過不了多長時間便能直逼狄軍中帳,軍中sao動越發厲害,哪里還能拖延,呼衍朗猛地撤手,棄掉長刀,調轉馬頭,喝了一聲撤,往火海漫天的地方飛馳而去。 馬蹄下的地面響起一陣混亂的震顫,揚塵卷卷,狄軍的旌旗遠離了城下,大軍撤回,不過多時,空曠的荒地上便只剩了蘇閬一個人。 她心下頓松,無力垂手,長劍咣當一聲,掉在地下,不顧透過肩膀還留在骨頭里的長刀,撲倒在了赤盧頸背上。 岑帆因緊張而僵直的身體猛地一震,喊了一聲副尉,帶著身后兵士便沖下了城墻。 赤盧輕輕嘶了一聲,轉身朝城門的方向跑了過去,岑帆等人匆匆趕到,將蘇閬扶下來,攙進了城中。 蘇閬傷口受到牽扯,原本有些恍惚的神思霎時又清醒了,皺眉悶哼一聲,睜開了眼。 岑帆不敢耽擱,趕緊就近將她扶進營帳:“副尉,你還好吧?” 蘇閬跪坐在地席上,穩了一會兒,緊咬的牙才漸漸松了:“幫我把刀拔.出來?!?/br> 岑帆的眼睛落到那把沒柄而出的窄背長刀上,手指有些發僵:“副尉…” 蘇閬身子往前一傾,手指緊緊扣住了案角:“拔?!?/br> 岑帆心下一震,目光觸及到蘇閬臉上忍耐而決絕的神色,橫心抬手握住了刀柄。 刀身磨出肩胛的那一剎,蘇閬嗓子里溢出一聲壓抑的痛哼,低頭一口狠狠咬在了胳膊上,額角已然反出涔涔水光。 岑帆不忍,別開臉去,片刻又倏地站起身:“屬下去尋藥和水?!?/br> 帳中沉寂下來,只剩了蘇閬一個人,肩頭鈍鈍的疼密密侵壓而上,直要教她透不過氣來。 良久,蘇閬松了口,呼吸猶然濃重,將下巴移到了一直戴著的腕箍上,輕輕磨挲。 火勢這樣大,呼衍朗光收拾殘局就得費許多時間,今晚應當可以趁亂沖出去。 蘇閬按住流血的傷口,努力定了定心神。 還好,至少到目前,一切都在按照計劃里的發展。 閉目養神間,岑帆捧著細布和藥進了帳子,輕聲問她:“副尉,我們…” 蘇閬睜開眼,定聲道:“我帶些人連夜趕往湳城,你留下坐鎮?!?/br> 湳城一戰已經拖了不短的時間,怎么也該收尾了,她好不容易才爭得這個空隙,必須把蘇嵃請回來,也只有他回來,才能讓后撤的王軍再回到開河。 岑帆急急道:“可副尉身上的傷…” 蘇閬止住他的話:“皮rou傷,沒什么打緊,歇半日便好?!?/br> 岑帆聽見她不容置喙的口吻,知勸說無用,只好沉聲應過,退了出去。 蘇閬直起身,撈過了他方才擱在案上的細布。 時氣漸寒,天色也昏的早,還未敲過一更,外頭便已經完全黑了,蘇閬自覺已經恢復了不少力氣,選出幾個身手利索的兵士,趁著夜色潛出了城,徑直往西北趕去。 事況緊急,沒時間再去尋那些平坦的行道,只能從一片矮巒中穿過去。 寒風呼嘯,吹得叢山中灌木枯枝颯颯作響,蘇閬湊著火把又捋了一遍輿圖,尋了個眼力好的兵士在前面領路,自己繞至隊伍末處殿后,才驅馬扎進了黑黢黢的山夜。 山中不見一絲生氣,四周皆是寒枝搖曳的黑影,直若暗夜里伸出的只只掠魂的手,伴著獵獵朔風,幽如鬼魅,前頭的山路也像是怪獸張開的大口,要將人活吞進去一般。 幾人不敢耽擱,徑直深入巒中,除卻風聲,只能聽到馬蹄踏過砂礫枯葉上的細碎聲響,匆匆拐過一道彎時,蘇閬卻突然停了下來,轉頭往后望了一眼。 月黑風高,路上除卻偶爾被風卷起的碎葉枯枝,一個活影也沒有。 前頭兵士見她停下,也紛紛回首:“副尉,怎了?” 蘇閬略一皺眉,扯過韁繩道:“沒事,走快些罷?!?/br> 總感覺身后有眼睛盯著他們,是警惕太過了產生的錯覺么。 話音才落,路邊灌木叢中卻有兩道綠光一閃而過,銳利的讓人后頸一涼。 蘇閬身子猛然一凜,這山里,有狼! 山狼從來不會獨行,他們此番,肯定是被狼群盯上了。 果然幾乎是下一剎,漆黑的夜路邊又晃過幾點綠瑩瑩的光。 “快走,”蘇閬輕喝,“快!” 兵士們身下的馬也感受到了來自山中危險的氣息,隱隱有些躁動,得了令立時撒蹄往前跑去,前方夜路卻好像變長了,蜿蜒無盡一般,一陣罡風起,緊緊隨在他們身后的野狼引頸長號一聲,猛地加快速度,朝人馬撲了過來。 身后群狼應聲而越,厲嚎聲聲劃破長夜,攜著凌厲的殺氣和貪婪的眸光接踵而至,饒是戰馬沙場馳騁,擱在無人深山,到底不過食草弱靈,怎能不被惡狼驚得魂飛,不過時便被沖散了,赤盧也有些受驚,四蹄不穩,蘇閬被搖的身形直晃,一把制住韁繩,朝火光閃爍處喊道:“火把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