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這什么啊,”蘇閬蹲下身,將那塊小臂長長得跟半只鐵桶似的東西拾了起來, “還挺沉?!?/br> 寬厚的鐵瓦上周邊已經附著了幾塊銹斑, 許久無人問津的模樣,凹下去的鐵面上不見一絲刻紋, 蘇閬別的沒看出來,只覺得做工不咋地。 一旁蘇城盯著那玩意兒看了半晌, 悄聲道:“你翻過來瞧瞧?!?/br> 蘇閬依言照做, 才發現拱如橋面的鐵瓦上整整齊齊鑄著幾行字, 填以朱砂,赤色鮮明。 “常刑應免,可恕九死, 子孫延之…”蘇閬念了兩句,忽的反應過來,“丹書鐵契?” 蕎蕎抱著貓,興味地往前湊了湊:“小姐, 什么契?” 蘇閬將其架在小臂上:“就是話本子里說的免死金牌咯?!?/br> 圍觀的丫鬟們發出一陣抽氣聲。 蘇二恍然:“原來這才是真正的好東西啊,”他眼睛掃過旁邊摔落了好幾層灰的破木頭盒子,“咱爹也忒不重視, 直接撂在架子上頭?!?/br> 蘇閬:“…興許是預見到這東西不會被耗子啃爛吧?!?/br> 蘇二頹然沉默,須臾又抬起頭來,扒住了蘇閬架著鐵契的那只胳膊:“可恕九死,這玩意兒這么厲害, 能救我一命不能?” 蘇閬干笑兩聲:“毀了咱爹的孤本珍冊,還拿著私自翻來的免死金牌到他跟前去告饒,二哥試試唄?!?/br> 蘇二:“……” 蘇閬拍拍手站起來:“都散了,該收拾收拾,把咬壞的東西都找出來,蕎蕎,關門,放貓?!?/br> 蘇二黯然神傷的自己找墻角面壁去了。 屋子里的人七手八腳忙活了一早晨,才把東西都翻了個面兒,蘇閬把掉在桌上的紙沫子掃下去,瞇著眼嘖嘖了兩聲:“好家伙,慘不忍睹…十多本書都沒法看了?!?/br> 蘇二捧著老鼠藥送到墻洞跟前,聽見她這么一說,后頸不由自主的涼了涼:“外頭若是能找著一樣的,我是不是還有活下來的可能?” 蘇閬翻了翻:“其他的倒還好,《九策》和《衡機》這兩本到哪里去尋?”她搔搔頭發,突然抬頭笑道,“你若能默下來,咱爹別說放你一馬,說不定還得夸夸你?!?/br> 蘇二心如死灰:“這兩本我翻過,根本不是能讀進去的水平?!?/br> 蘇閬兩手一攤:“那你就等著死無全尸吧?!?/br> “……” “誒,”蘇閬想到什么,眼睛一亮,“默下來…你說成斐可不可以?” 蘇城一愣,片刻猶疑道:“他是文狀元,就算會看兵書,怎么會摸得到《九策》這么深?!?/br> “那可不一定,”蘇閬把半邊拉塊的兩部書收起來,“好歹人家過目成誦?!?/br> 蘇城掙扎了片刻,手往案上一拍:“左右這是最后的希望了,好阿棠,要是他能幫這個忙,讓我干啥都行?!?/br> 蘇閬挑眉笑看了他一眼,拿著殘本往門外去了。 蕎蕎抱著阿桃悄咪咪湊過來:“公子,咱們走之前小姐不還和成侍郎鬧著別扭呢么,今天這是怎么了?” 蘇城若有所悟:“你說我要是帶著你再跑一次,回來他們是不是就要鬧著成婚了?” 蕎蕎:“…二少還是先把老鼠惹的爛攤子解決了再說吧?!?/br> 今日的京中微微起了些涼風,日頭的赤色也消退了些,蘇閬抬起一只手掩到眼前,透過指縫,澄澈的一水天青里飄過幾絲絮絮長長的浮云。 她唇角折起一點弧度,敲著手心沿街去了。 蘇閬徑直進了泓學院,輕車熟路的摸到成斐的書房,看見挨著回廊的那一側窗戶開著,悄聲走了過去,成斐就坐在案后,捧著一卷書,神色安然,好看的側顏正對著她。 蘇閬看的有些出神,俯身把胳膊抵在了窗沿上。 半晌,修長的手指在書上翻過一頁,眼中人仍看著手中書卷,卻輕笑道:“阿棠,趴了這么會子,腰酸不酸?” 蘇閬恍然回神,正對上他抬起來的眼,太陽照著的耳垂騰地漫上些熱意,嘿然地扯了扯唇角,擁住手中殘卷推門進了。 成斐把書放在桌上,笑著沖她招了招手。 蘇閬走近,坐到他對面的地席上:“你忙著呢沒?” 成斐看了眼她懷中,道:“近來都不忙,且過了今天還有兩日休沐,倒空閑許多?!?/br> 蘇閬松口氣,把手中東西往案上推了推,透過睫毛瞧著他討好的笑了笑:“那…可否幫我個忙呀?” 成斐聽她說完來意,伸手翻了翻堆在案上被啃成破爛兒的的兩堆,愣是沒揚起一點兒浮灰來,溫聲道:“倒巧,《九策》我之前因機緣巧合,翻過兩遍,有這個殘卷,默下來應當不成問題,可…”他看一眼蘇閬晶亮的眸子,話鋒一轉,“《衡機》卻不曾看過?!?/br> 蘇閬忙道:“沒關系的,你能幫忙寫這一本已經很好了,《衡機》的話,我回去再想法子罷?!?/br> 成斐手指在斷了的竹簡上停?。骸斑@是珍冊,沒個一年半載,怕是連頭緒都摸不著,讓我想想,”他沉默片刻,忽而開口,“興許宮里會有,明日我正好要進宮一趟,屆時替你問問,可好?” 蘇閬一聽‘宮里’這兩個字,眉心皺了皺:“那里啊,莫不會教你為難?” 成斐眼底延上一層笑意:“怎會,和皇上說一聲便是了,又不讓其他人知道,況且是蘇府損了珍籍,圣上想也不會說什么?!?/br> 蘇閬神色一松,拍拍胸口點頭道:“那便好,二哥小命算是保住了,”她沖他彎了彎眉眼,“多謝你?!?/br> 成斐翻看殘卷的手指稍頓,看了她一眼,笑道:“唔,阿棠打算如何謝我?” 蘇閬抬起頭,正對上他看著自己的墨潤的眸子。 她睫毛上下一眨,手指不爭氣的蜷了蜷,別開了眼:“那個,你想要什么,我能給的怎么也給你找來?!?/br> 成斐唇角投下的陰影漸深:“當真?” 蘇閬忙出聲應過:“當…當然!” 成斐笑而不語,身形緩緩前傾,握住了她的肩。 蘇閬微怔,身子好像被定住了似的,保持著跪坐在地席上的姿勢沒有動,看著成斐凝視著她的臉,俯身探了過來,慢慢地,慢慢地覆上了她的唇。 唇上軟軟的一涼,她刷的閉上了眼,四周恍然間安靜的徹底,一絲聲音都沒有,握著她肩膀的手緩緩往后延去,扣住了她的后腦勺,吻著她的嘴唇也好像加重了力氣,鼻息間亦染了些微極淡的墨香。 她忍住擂鼓似的心跳,抬手攫住了他的衣襟。 良久,成斐才松開了陷在她發間的手,撤身望著她闔著的眼睫,無聲笑了笑。 蘇閬手指還攥著他的衣裳,察覺到他離開了自己,忙抬起手背去冰臉頰,別開臉不去瞧他,平日白生生的耳廓卻愈加往外透著桃.色的粉,像極了春日里染了胭脂似的海棠花瓣。 成斐笑意漸深,復伸手揉了揉她的發。 蘇閬屈起手指蹭蹭鼻尖兒,悄摸瞧了他一眼,低頭去撫脖頸。 成斐沒再做什么,回身坐到案后,鋪開紙筆,將《九策》的殘本拉過去,和聲喚她:“阿棠?!?/br> 蘇閬一時還沒反應過來,聽見他的聲音頓時抬起頭:“???” 成斐含笑道:“會研墨嗎?” 蘇閬反應過來他是要默書,遂起身走到他身邊:“啊,會的,你只管寫吧?!?/br> 書房中靜謐下來,蘇閬捏著墨條在硯臺上無聲打圈兒圈兒,眼睛正好落在他執筆的手上,他的手指玉白修長,和筆桿配起來正是恰到相宜的好看,落在紙上的字亦清峻有骨,十分養眼。蘇閬打小對識文斷字就不大感興趣,一沾邊兒就犯困的厲害,此番看成斐寫字竟像入了迷,久久拔不出來。 落筆沙沙間,成斐邊寫,邊淡聲道:“你方才說,二公子此次是去川城以北轉了一遭兒?” 蘇閬回神,應了聲是。 成斐提筆蘸了些墨:“他回來時,那邊的情況如何了?” 蘇閬抬頭看了眼外頭明晃晃的天:“他回時碰到了新過川城的糧隊,有佐樞插手,匪患亦有收斂,應當好些了?!?/br> 成斐頷首,語氣微微加重些許:“此次地方不穩,怕是和潛進陳中的北狄脫不開干系,近兩月賑災的錢糧分撥賬目被你截住,之前的還不知泄出去多少,十之七八是北狄的諜者借著這些密息,且不乏與其串通的官吏,截了錢糧,而后扮成陳人挑撥民心,才鬧的這樣厲害?!?/br> 蘇閬研墨的手一頓,眉心微蹙,冷哼一聲:“這些人養著作甚,白糟蹋俸祿,”她眼中眸色漸冷,“北狄卻也沒有真正安生的時候?!?/br> 成斐的目光淡淡落在紙上,嗓音沉靜:“即便真到了盛世,內里又怎會太平一刻?!?/br> 灑到窗里的陽光漸漸往西移了下去,蘇閬往硯臺里添一點水,換了只手,正準備繼續研時,房門突然被叩響,門扇上投下一個瘦長的人影。 成斐向門外道:“進來?!?/br> 應聲推門的是個清清瘦瘦的少年,面皮白凈,十四五歲的樣子,穿著一身對襟青色長袍,和泓學院中的學生是一般打扮,看著卻很面生,應當是個新進來的。 果然他走到近前拱手朝成斐行了個禮:“老師,學生適才讀習《韓子》,有一處不解,敢問老師是否得閑,可能給學生解惑?” 成斐放下筆,微微點頭:“你說便是?!?/br> 少年看了眼旁邊的蘇閬,倒好似外人跟前不好意思請教的樣子,蘇閬也不至于這點兒眼色都沒有的還在案邊杵著,遂朝成斐頷首示意,折身出了房門。 第41章 太后 午后的日頭倒是照的正好, 蘇閬抵著回廊邊的柱子靠了半晌,衣裳里都透進了一層慵懶的暖意,閉眼悠悠養神間, 身后房門吱呀一聲, 被推開了。 少年見她回過身,順目拱了拱手:“這位想必就是蘇姑娘, 晚生張承允,在此見過?!?/br> 蘇閬應聲, 回了一禮, 見他沿著回廊離開, 也準備進去時,卻察覺到自己身后掃過一道探尋的視線,余光旋即往身側轉了一圈,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察覺錯了,好像看見少年細長的清秀雙目狀似無意的往她那里瞥了一眼,眸色深深。 平日養起來的敏銳直覺叫她略感不適,回身進了房門走到成斐身邊, 邊拿起墨條邊向他道:“那個學生倒面生?!?/br> 成斐道:“孤身一人從清平徒步到京中來求學的,前幾日過了考,才進院中, 你確然沒見過?!?/br> 蘇閬有些訝然:“清平?離著好幾百里呢,近來還不太平,他自己走過來的?” “是了,”成斐眼里現出幾分欣賞的神色, “扛著些干糧書卷就朝這里趕,當時衣衫鞋履都不成樣子了,著實不易?!?/br> 蘇閬唔了一聲:“敕牒告身都齊全罷?” 成斐笑了:“那是自然?!?/br> 興許是險些日子前些把小命丟了的緣故,自己才這樣敏感。她點點頭,沒再說什么。 昏色沉沉時,蘇老將軍回了府中,瞧著被規整的一塵不染井井有條的書房發了愣,當時就把兄妹倆叫了過去,蘇閬還在想著怎么打圓場,就聽身旁蘇二老實的認罪道:“今日兒子來這里抽了兩本兵書,不想碰掉了架頂上的匣子,它跌下來,把鎖摔斷了?!?/br> “那匣子像是擱置了許久沒動過,落下來不免掉了許多積灰,兒子見書架上亦有灰塵,就著人收拾了收拾,不慎碰壞了父親的東西,實在是兒子的不是,”他老老實實的將頭一低,“還請父親責罰?!?/br> 一套冠冕堂皇的說辭聽的蘇閬嘴角禁不住的抽了兩抽,他可別是在肚子里釀了半天吧。 大抵是此書房平日里不在下人們的收拾范圍內,且蘇嵃將軍向來不拘小節,里頭時常亂成鳥窩窩,這么一收拾就顯得異常賞心悅目,叫人看著也心情舒暢,蘇嵃咳了兩聲,竟沒說他,倒還順著他轉了話鋒:“那個封在盒子里的鐵契?你不提我險些忘了?!?/br> 闖了禍是要偷偷圓的,不知道還想弄明白的事兒也是得想法子問到底的。蘇城心愿得逞,興味的往前湊了湊:“沒想過咱們家里還有如此殊榮,怎么都沒聽爹提過,這樣難得的東西,是什么時候賞的?” 蘇嵃倒也沒瞞著:“你們祖父拜將時太.祖賜的,總也有幾十載了,”他捋了捋胡須,“若說難得倒是不差,連戚家和成家都沒有?!?/br> 蘇二惑然道:“既如此,父親就這么放在那里…是否草率了些?” 蘇嵃掃他一眼:“再稀罕左右也是用不到旁人也見不著的東西,哪里有供著的必要?我反要囑咐你們,現下知道了,莫有恃無恐,惹出什么事來?!?/br> 二公子表示受教的神情誠懇且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