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節
蘇閬聽他越說越不對勁兒,打斷興滋滋的人道:“你說成斐是來給何良那廝求情的,我氣不過才會了他幾招,誰知道他那樣弱?!?/br> 蘇城適時停了話題:“我躲在窗后頭看的正起勁兒呢,就被老爹派來的人給拽走了?!彼祟伾?,“父親把我教訓了一頓,這倒沒什么,不過他還說,今年朝堂上,風聲要變?!?/br> 后生們對幾十年前的江山之爭無路感同身受,唯靠史策所載可知一二,書曰前秦亂,亂到權貴相殘,國君迭替,民不聊生,起義的竿子揭的一個賽一個高,而后皆免不了又倒又砸,烏七八糟,多少年了才出來太.祖皇帝那樣一個大人物,率部下興刀兵,平四夷,削貴權,逐鹿中原,終舉起了陳國的大旗,與南齊分鼎而立,直到今日。 朝代中事猶若四時之更,春間繁色盎然蔭然黯然,末了散了亂了,終入晚秋,真到沒落時,老天雨打風吹,霜降雪來,折騰不死誓不罷休,待到來年清風過,融掉寒冰,畔前生新芽,又成春花拂落,熬完料峭,方復一路繁華到深夏。 蘇閬的關注點打小和史官要強調的不一樣,兒時便指著墨字質疑,大陳太.祖皇帝英明神武天下第一,相對而言,南邊皇帝建起的齊國與陳分庭抗禮,那兩個皇帝也相差不到哪里去,一個天下怎么能有兩個第一?書上寫的差,兩個皇帝分明不分高下,當再打一架,話甫出口,就被她爹狠狠敲了腦袋瓜。 兩個天下第一到了也沒分高低,陳齊兩國幾十年來各據九州南北,相安無事到現下,好事不消提,各自安好便罷,然南齊沒有什么事情傳出來,陳中官場上先悄悄變了風云。 大陳既立,太.祖完成大業,休養生息,安黎民撫功臣,自不用說,可就在他宮中擺宴,論功行賞,封官立權時,部下們不干了。 很多人欲.求和前秦中公侯們一樣的爵位,傳承到子孫。宮宴上一度沉默,繼而部下表忠心,拳頭敲的哐哐響。江山初定,經不起折騰,太.祖思慮再三,保留了前秦中一些世襲爵位,功臣們這才消停。 大陳便這般,邁進了公侯將相舊權新貴并存的第一春。 這一鍋亂燉的。 蘇閬指著墨字再次質疑,將相之職不靠投胎靠本事,很是有理,可公侯們的兒子要是個傻子,豈非傻子也能當公侯?蘇嵃將軍這次沒敲她的腦袋瓜,只用布滿厚繭的手磨挲著她的后腦勺,道,所以圣上要推新政哩。 話是五六年前的話,五六年過后,蘇嵃口中的圣上成了先皇。 太.祖當政四十載,平戰亂,撫民生,坐穩了大陳江山;太宗當政十余年,行科舉,改官制,欲安定朝堂,然科舉得行,寒士登堂,改制未畢,太宗駕崩。 太宗皇帝三年前英年早逝,眾臣猝不及防,太子江涵時年一十五歲,在皇后和國舅兼襄南候戚覃的扶持下倉促登基,年號平貞。 先皇棺柩入陵時,蘇嵃將軍目光轉向前首襄南候,胸前縞服顏色艷異,被他吐了好大一口血。 一路到平貞三年,當年的小皇帝長到十八歲,雖未及冠,但也是英俊挺拔的少年郎,然則蘇閬聽說,小皇帝做事沒什么底氣,英氣不足而…柔弱有余。 說到小皇帝,當年成斐還因出類拔萃,被先皇挑出來,當了三年的太子伴讀,似乎關系還很好,不過江涵登基后,戚覃便將他送回了相府。 蘇城抱著棋盒樂呵呵道:“咱爹先是損兒子夸成斐,夸的自己心情不錯,又說什么圣上終于要主一回事,找人代行了幾年的殿試得以自己上,今年三甲終于能有原本的模樣了,哦,還念叨了咱舅,念叨著念叨著,他就忘了打我,我才得以溜出來?!?/br> 損兒子夸成斐,凡家里有未娶少年的爹娘們都愛這么干,儼然已成京中官宦家族中興起的潮流。 蘇閬誠懇的表示同情,成斐其人文弱沒武力也就罷了,沒想到還是這樣一個招仇恨的好手,能平安長成翩翩少年,成功收攬京中姑娘的一眾芳心,著實不易。 蘇城和衛凌不約而同瞪了她一眼。 蘇閬敲著花枝干笑兩聲,很有眼色的在兩個紈绔公子跟前轉了話題:“那…咱的英明爹,念叨國舅侯爺什么了?” 承了父親爵位的襄南候戚覃有兩個meimei,一個先皇在時入主中宮,小皇帝繼位而成太后,一個嫁給蘇嵃將軍,十六年前生蘇閬時窗前海棠花開滿樹,自己卻香消玉殞。 蘇城端著棋盒的手一頓,有些晦然的道:“幸虧先皇去的不久,小圣上今年也開始主事了,否則朝上新臣豈非都去了他戚家麾下?!?/br> 說話間已至門前,蘇閬抬手推開,才要進門,腳邊有個團絨絨的東西喵嗚柔柔喚了一聲。 蘇閬眼前一亮,彎腰將雪白毛團抱在懷中:“哎呀,阿桃竟然主動來找我了?!闭f著伸手給懷中小貓搔了搔脖子下的軟毛,阿桃顯見得十分受用,兩只尖尖涼涼的耳朵一動,歪著腦袋蹭蹭她的手,瞇上了眼睛。 蘇閬自顧自進屋中坐下逗貓去了,身后兩個公子無言相對,半晌蘇城方寂寞地道:“看到沒有,咱們混的還不如一只貓?!?/br> 蘇閬順完軟毛揉腦袋,揉完腦袋捏rou爪,阿桃偶爾舔舔她的手以資鼓勵,然而沒過一刻鐘便伏在她腿上呼呼睡著了,蘇閬抬頭,一旁黑白棋子激戰正酣。 她把阿桃抱到一旁座椅上,湊了過去。 蘇城瞥了她一眼,又看看衛凌,識趣道:“我這邊兒快不行了,要不你來救救場子?” 衛凌拈著白子但笑不語,見蘇閬欣然坐到對面目不轉睛的看棋局,咳了兩聲:“下月初二祖母過壽,你倆要去的吧?!?/br> 蘇閬嗒的落下一子:“去,當然去了?!?/br> 蘇城接過話茬笑道:“對,屆時京中其他公子必然也會去,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好兒郎,衛凌近水樓臺的,也可以給你們搭個線,是吧?!?/br> 蘇閬手中飛出一顆棋子打在他虎口上:“管好你自己吧!” 衛凌對那廂的哀嚎充耳不聞:“嘖,凈想著禍害別人家,這叫立時報應,該?!?/br> 第3章 放榜 蘇閬干笑兩聲。 這貧嘴之前還說了什么來著? 人家姑娘腕子上墜著水晶鐲子紅絲繩,她腕上孤零零一道劍創疤,京中紈绔說她沒有女人味,彼時蘇閬溫溫柔柔吃了他五顆黑子,掂在手里嘩嘩響,只笑:“公子皓腕凝霜雪,比我都有女人味?!?/br> 今天又來。 她自己還沒想嫁人呢,這兩個家伙一天到晚叭叭叭,就他們有嘴! 蘇閬面上沒發作,掂了掂手中黑子,手下把白軍殺了個片甲不留,孤零零的棋盤上滿目皆黑,她抬臉看一眼衛凌直若棋盤的面色,和聲道:“小衛說的是,柔弱成你們這樣的才不愁嫁人,我不和二位爭?!毖粤T起身拍拍手抱起白毛團往外走,看這時辰,她該去蕎蕎處尋貓食喂阿桃了。 蘇城吹吹紅起一片的虎口,對著衛凌做了個口型。 “該?!?/br> . . . 蕎蕎看阿桃伏在蘇閬腳邊自顧自吃得歡,也跟著蹲下身摸了兩把,湊到蘇閬跟前道:“小姐小姐,今天來府中找你的那個年輕公子是誰呀,生的這樣好看?!?/br> 蘇閬睜大眼不可置信道:“你也看見了?” 蕎蕎純真無邪的點頭,耳廓被太陽一照,微微泛紅。 “我是被二公子拉到窗戶下頭去的,他說第一公子今天要吃癟?!?/br> 蘇閬:“……” 蕎蕎眼中清光瀲滟,搖著蘇閬的胳膊:“后來二公子被管家揪走了,我趴到最后也沒看出來誰吃癟,就覺得真好看,”她吃吃笑了兩聲,“和小姐也親近?!?/br> 蘇閬的眼皮子歡快地抽了抽。 蕎蕎轉過臉,比著手指認真瞇眼:“我知道了,是老爺給小姐選中的女婿對不對?” 她手下的阿桃突然嗷嗚叫喚一聲,蹭一下竄了出去。 蘇閬指間一縷白毛飄飄蕩蕩,半晌,她才道:“呀,我不是有意的?!?/br> 蕎蕎眼中星星閃閃發光:“真的是?老爺眼光一等一的棒!”蘇閬一個爆栗打在她腦門上:“成天胡思亂想,那是成相家的二公子?!笔w蕎一愣,眼中星光更亮了。 蘇閬慘敗。 蕎蕎還沉浸在終于見到活的成斐的不現實感當中,蘇閬無言放開手,長得好看有什么用?吟詩作對有什么用?當過皇帝伴讀有什么用?架不能打,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百無一用是書生。 她得把小丫頭從幻想里拉出來。 “韶樂坊過幾天要上一出新戲,元將戰虞城,屆時帶你去看?!笔w蕎眼中亮色一轉:“真的?那武生好不好看?” 蘇閬扶額:“好看,工架美氣魄足,舞得兩把好長劍,一口氣能翻十八個跟斗?!彪m則有些功夫中看不中用,那也比白面小生好多了不是。 . . . 成斐回到府中時,何良他娘還沒走,腫著兩只紅眼泡攤在客房。 迎上來的小廝將他引至房門前,面色晦然中帶著同情,無聲看著他搖搖頭,繼而推開門逃之夭夭。 一旁小丫頭們捉著掃把皺眉私語:“什么玩意!當初自己哭著鬧著要當軍官,纏的老爺把他安排進去,當初夸口答應的滿滿當當的,現在自己不爭氣丟了命,還找上門來鬧事,簡直…簡直恬不知恥!” “誰說不是,學了點兒功夫就想當將軍大殺四方,還以為人人是蘇將哩,聽說他爹平日也是吃喝嫖賭,那點兒祖蔭都敗光了。老爺好心給他安排過正經活計吧?是他自己看不上,削尖了腦袋非要進軍營的,這家子人,估計夢里都想著做官發財呢?!?/br> 丫鬟臉上一副被甩了狗屎的表情:“成天介鬧,擱別人家早打一頓轟出去了,咱們老爺…就是太仁厚?!?/br> 何良他娘聽到房門被推開,見年輕公子空手而來,想是通融無果,神色振了振,嗷一嗓子復嚎將起來,我的心我的肝兒我的苦命兒顫巍巍喊個不停,成斐初進門,玉白的長衫便被吼的抖了兩抖。 少年冠玉似的眉眼溫然持恭,無聲立在門口,安靜望著她。 婦哭號的更厲害,號累了,抽噎兩聲,瞥一眼對面公子的神色,扯著嗓子繼續號。 成斐自長成,端的是清雅如仙、長身玉立,府里府外人前人后,從未曾有過什么損過分毫形象,老天照著模子似的琢磨出這么個妙人,任旁人撒潑耍賴哭鬧打滾,他皆看透不言,自巋然不動。 何況是這樣—— 婦人停了干嚎的嗓子,面上卻不見淚痕,頭發扯得散亂,新換的衣裳倒還算干凈,孤孤仃仃、搖搖晃晃挨到他跟前,死死攥住他的袖角,凄然的問:“阿斐,我的好孩兒呢?你把他帶回來了沒有?” 成斐目光落到她臉上,道:“二姨,何…”“我那苦命的兒——報國心腸落了個死無全尸!教我這個當娘的怎么活!”她嗷一嗓子打斷成斐的話,目眥欲裂,一下下抽著涼氣,“相府不能不管吶,當初我兒入蘇家軍,可是相爺安排的…” 成斐眉目無波無折:“二姨,逝者已矣,您這般勞神費嗓,豈非教他不得安息?!?/br> 婦人一怔,手開始抖,須臾似無力般松了松,成斐徐徐推開,玉白袍袖垂成了它原本的模樣,又被震的一顫:“我兒身首異處無法入土!如何安息?” 距懸首示眾期滿三十日還差五天。 成斐看著她努力將臉皺成廢紙模樣,淡聲道:“那二姨以為,若是用黃金鑄成首極,全何兄遺身呢?” 何良他娘下意識抬頭,眼中精光迸現,復握住他腕:“給我么?” 成斐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婦人慌忙低下頭,捏住他袖角,面色可憐,半晌,抽抽噎噎道:“當…當然可以,只是我兒也沒什么出眾的地方,就是頭大…” 成斐應聲:“二姨愛子之心,外甥與父親皆十分感念,何良若能入土,我們也都能心寬不是?!?/br> 婦人以為事成,破涕為笑,抬起袖子揩著眼角不迭應聲:“是了是了…” 成斐撤身而立,眉目舒然:“如此,便勞您破費,以慰何良之靈罷,”他側首,向門外候著的人道,“好了,天色不早,你們備馬車,好生送二姨回去?!?/br> 婦人怔住,訝然愣道:“什么?”還未反應過來,兩條胳膊已然被侯在門后的兩個護衛架住,拉著她往府外走,她回過味兒來,想哭喊什么卻卡了殼,臉又皺成一團,抽著涼氣伸手要去扒門框,護衛年輕力壯,哪能給她這個機會,也不理會她如何掙扎,三個人四條腿走的飛快,徑直將人扶上府外馬車,啪一聲鞭響后,車輪的聲音漸漸消了。 府中下人頻頻回首,繼而將目光轉到旁邊神色淡然的成斐身上。 成斐轉過身,向一旁目瞪口呆的管家道:“父親還沒回來吧?” 管家愣了愣,忙道:“沒,沒有?!?/br> 成斐頷首:“那便好,若父親回來問,您便告訴他,何良一事已經辦妥了,”他話鋒稍轉,“父親日理萬機,若何良母親還找來,府中人多,馬車也不缺,您看著將人送回便是,不必再打擾他老人家?!?/br> 管家連帶一旁下人心中皆松快許多,笑道:“得嘞少爺?!?/br> 成斐轉身欲回房,身后管家突然道:“少爺,明日便是放榜的日子,老奴要不要著人去華月樓訂一桌酒菜,屆時送到府中來?” 成斐回首:“三甲未定,黃伯怎么想起來擺宴了?”老管家嗐一聲道:“早晚的事情么,老奴是想著早定下,他們也準備的好些不是?” 成斐不置可否,淡淡笑道:“府里人高興就好,黃伯做主吧?!?/br> 第二日一大早,蘇閬便被哐哐的敲門聲給吵醒了。 她渾渾噩噩從榻上爬起身,撓撓一頭的亂絲,趿拉著鞋子走到門邊:“誰?” 房門啪啪響的更歡快:“小姐小姐,快開門,有大事!” 蘇閬咵嗒將門往后一拉,門外蕎蕎身子一個不穩,腳前不察絆到了門檻上,險些撲到蘇閬懷里,被她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呵欠聲過后,蘇閬的聲音道:“什么事這樣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