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節
年節里各處衙署大半閉門, 錦衣司卻與往常沒太多不同。 錦衣司在京城內外皆有兇煞名聲, 全是真刀真劍拼出來的。只求官位榮華、不愿吃苦受累的人或是尋個安穩的文官, 或是設法到禁軍謀個官職,鸞仗儀衛,皇宮巍峨,既體面風光, 又平安無災,哪怕要辦案, 也能去刑部各司謀職,甚少敢去錦衣司。 即便有人慕名進去了,受不住其中苦累,仍難立足。 到如今,剩下的多是冷厲漢子, 重任在肩不敢松懈,哪怕除夕夜仍需如常換值輪守、奉命辦差。 韓蟄在別苑里睡得沉, 精神頭十足,一身沉肅走進去, 閉門坐至深夜。 先前南下討賊, 雖不曾耽誤要緊大事,卻也積壓了不少公務。且這半年雖有韓鏡在京城,許多機密消息仍只有錦衣司能探到,除了總攬消息的千戶口述, 亦有許多記在卷宗, 其中未必沒有值得深挖的細節。 韓蟄先前曾特地囑咐樊衡留意范家, 關乎范家的消息,看得格外仔細。 就著明晃晃的燭光,將摞滿桌案的卷宗翻罷,再抬頭,窗外天光朦朧,天際已然浮起一線魚肚白。他縱不覺得疲累,到底沒用宵夜,腹中稍覺饑餓,兩指揉了揉眉心,起身步出。 兩旁火把燒了一夜,在漸明的天光里,已不甚起眼。 仗劍值守的侍衛卻都精神抖擻,站得筆直。 清晨的風卷著寒意灌入脖頸,叫人精神稍振。 韓蟄出錦衣司走了幾步,心思從范家身上收回,猛然想起令容不在府里,銀光院未必備有早飯,遂拐入旁邊巷道,去吃碗餛飩。 賣餛飩的攤主年已五十,兒子在外謀了個差事糊口,他帶著小孫子開著鋪子,全仗著錦衣司值夜的侍衛們照顧生意。他也算實誠,不止湯鮮味美,分量也十足,熱氣騰騰的端上來,倒能勾人食欲。 臨近年節還能五更早起忙碌的,也就這些可憐人了。 韓蟄吃罷,多取些銀子擱在桌上,起身回府過年。 …… 今年的除夕夜甚為冷清。 太夫人過世,韓蟄兄妹雖出了孝,韓墨、韓硯卻還是戴孝之身,年節里不好張燈結彩地熱鬧。 祭祖過后圍著吃飯,暖廳里明燭高照,楊氏和劉氏同坐,韓瑤和梅氏分坐兩側,加上已能咿呀說話小韓誠,倒是融融。外頭韓鏡居首,帶著滿堂兒孫,不好喝酒行樂,便只說些朝堂上的事和家宅瑣務。 韓蟄前幾日才跟韓鏡吵過一回,因說話太狠,祖孫倆都有芥蒂。且兩人都是沉肅寡言的性情,論及朝堂政務時態度如常,提起家宅之事,便只能靠韓征和韓徽撐著,韓蟄半個字也不答話。 子時不到,韓蟄便以疲憊為由,起身告退。 韓鏡喝茶不語,倒是韓墨態度溫和,“前幾日勞累,早點回去歇著吧?!?/br> 韓蟄應是,出門時見韓征詫然看他,走出暖廳沒多久,身后果然傳來韓征的聲音。 “大哥,等等?!?/br> 韓蟄回身,因沒套披風,夜風下那雙眼睛也顯得冷淡,“怎么?” “你跟祖父……”韓征頓了下,“非如此不可嗎?” 甬道兩側燈火明亮,韓蟄沉目不語,魁偉身影站在暗夜,神情冷淡。 韓征遲疑了下,“我雖不明內情,但祖父畢竟上了年紀,昨日染了風寒,獨自在書房里坐了一天,誰也不肯見。祖父畢竟是長輩,府里主事慣了,興許有苦衷。若是你那邊有難處,告訴我和父親,都會幫你說情。大哥別怪我多事,有心結還是該說開,憋著沒用的?!?/br> 這是現身說法了,韓蟄瞧著他,唇角微動,“多謝?!?/br> 韓征笑了笑,“剛才瞧你和祖父鬧別扭,實在擔心,你從前可是最敬重祖父的?!?/br> 韓蟄知他言下之意,也明白弟弟的好意。 不過韓征跟韓墨的心結只為趙姨娘,他跟韓鏡之間的隔膜卻牽扯太多,不止是為令容一件事那么簡單。從前的敬重是因不觸底線,韓鏡磨礪教導是為他著想,他自然領情恭敬,這回卻截然不同。 但這些沒法跟韓征說,遂在他肩頭拍了拍,“放心,我有分寸?!?/br> “那……大哥早點歇息?!表n征見韓蟄不肯松口,沒再堅持。 韓蟄頷首,自回銀光院,對著旁邊空蕩的枕頭,睜著眼睛躺到四更才睡。 …… 次日清晨,韓蟄早起后便往錦衣司去,楊氏跟韓瑤打扮過,往慈恩寺進香。 先前在宏恩寺里令容被捉走,韓瑤著實擔憂了兩天,見楊氏舉止如常才覺出端倪,后來探問了楊氏的意思,得知令容不會有事,便放了心。她因太夫人守孝的事在府里拘束了半年,難得能出門湊熱鬧,自是歡喜,興沖沖換了嶄新的衣裳,利落爽利。 母女倆乘車出府,晌午才過,慈恩寺外進香的女眷不少,途中甚是擁擠。 馬車慢慢往前走,楊氏掀簾掃見相熟的別家女眷,陪在身旁的已從女兒換成了兒媳。 初春伊始,年歲又增,韓瑤婚事被耽擱,一轉眼便是十六,到了該出閣的年紀。天底下那么多青年才俊,韓家的煊赫權勢擺著,要真想成婚,親事并不難找——難的是找個母女倆都中意的郎君。 為此,楊氏沒少費心。 去歲韓家出了不少事,楊氏雖在府守孝,該有的往來卻也沒斷,留心瞧了半年,已看中個人選,只是礙著太夫人過世沒多久,沒好提。如今韓瑤出了孝期,且舊歷翻新年,就無需顧忌太多。 昨晚守歲后韓墨陪著韓鏡,楊氏帶韓瑤回豐和堂后便提了個人。 ——羽林校尉尚政。 韓瑤跟尚政的兩回照面楊氏并不知情,但韓鏡統領六部,尚家跟韓家仍有不少往來。尚夫人性情和氣,膝下唯有一子,來府里拜望時,對韓瑤也頗喜歡,露過結親的意思。只是彼時韓家還在守孝,尚夫人也沒點破,只叫楊氏明白心思便很識趣的岔過去了。 而至于尚政,那位是西川拔尖的青年才俊,相貌才能都沒得挑,被范自鴻變著法兒招攬了半年,卻是巋然不動,不偏不倚,有兩回楊氏進宮時碰見,對她還甚為恭敬有禮。 楊氏對他印象不錯,便問韓瑤的意思。 韓瑤當時沒表態,只說夜深了,改日再說。 這會兒楊氏想起,隨口便問道:“昨晚我說的事,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