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節
王貴妃了然,卻不在多問,又叫人給長亭奉了茶和點心,與她慢慢閑話解悶。 殿外進來一侍女,稟道:“貴妃,晉王殿下到了?!?/br> 話音剛落,一人大步跨進殿中,只見趙權著金冠,一身玄色披風威嚴凜凜,外間春陽漸盛,他卻更勝驕陽,瞬間投入這金碧輝煌的殿中,光彩奕奕,令四壁生輝! 趙權目不斜視,從容上前,一掀前襟朝王貴妃拜下,口中沉聲道:“兒臣給母妃請安!” 王貴妃打量他一番,趙權面上風塵仆仆,腮下有青青的胡茬,卻毫無頹靡之色,更添他剛毅不羈,身上披風未解,想來是匆忙至此。 王貴妃心下了然,當下笑得便有些淡,口中道:“起來罷!” 趙權神色自若,一掀前襟站了起來,長亭早在他進殿一刻便已站起了身,一雙眸子再未離開他一眼。 王貴妃音色柔和,閑話道:“我聽說你父皇命你出去辦差了,今日回來,可去見過你父皇了?” 趙權氣定神閑,從容回道:“兒臣方才已去復了皇命,父皇亦命兒臣過來給母妃請安!” 王貴妃點了點頭,似有所想,又看向長亭,對趙權道:“前些日子我聽人說起上元節你身體不適,便讓禮部尚書代你陪了幾個外使,你身子可好些了?” 長亭聽了這話,想起上元節趙權匆匆趕回來陪她出游,心中不由得一緊,忙抬眼看了看趙權。 只見他長身玉立,神色自若,回稟道:“兒臣不過偶感不適,想是因為在外受傷落下的病根,太醫瞧過也沒什么大礙,上元夜燕國使臣忽得急信,匆匆趕回了外賓館,其余幾個小國使臣,倒也不需兒臣親自陪游,兒臣忽感不適,便讓禮部張大人代勞了?!?/br> 王貴妃嘴角含笑,似乎對他的解釋毫不懷疑,只似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口中道:“你辦事向來穩重,如此倒是我多慮了……” 趙權回道:“母妃關心兒臣,兒臣明白?!?/br> 王貴妃放下心事,笑道:“你明白就好,你舅父亦是關心你,你莫要多心?!?/br> 趙權聽到她說起舅父,臉上已有些沉,口中只淡淡道:“兒臣明白?!痹贌o多話。 王貴妃觀他神色,心中暗嘆,收住話頭不再多說。 看了看長亭,若有所思地問趙權道:“聽說你向你父皇遞了折子,要封她做側妃?” 趙權這才順著王貴妃的目光看向長亭,只一眼,卻并未泄露心事,只似平常般回道:“是?!?/br> 王貴妃臉上的笑意越發的淡,一雙鳳目沉沉地看著趙權,似是有些訓斥道:“你若喜歡她納了她便是,放在府中好好寵著,也無人會在意,可如今你尚未娶正妃,怎倒好先封個側妃在府中?” 趙權眉頭微鎖,神情竟與王貴妃如出一轍,只聽他沉聲道:“她多次救兒臣于危難之中,若沒有她,兒臣恐怕早已命喪黃泉,她亦因救兒臣屢受重傷,如今她因傷盡忘前事,兒臣怎能委屈她,收她做個小小的妾侍?” 王貴妃聞言已有薄怒,卻壓了壓怒氣勸道:“從前你道你不娶正妃的心思我明白,前些日子安國公的孫女進宮探望太后,太后甚是喜歡,我亦是滿意,她祖父安國公乃先帝托孤之臣,又曾為你父皇帝師,深得你父皇敬重,為人清正不阿,乃清流一派的楷模,她父親叔伯皆是圣上肱骨之臣……” “母妃!”趙權打斷她道。 王貴妃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長亭低著頭,身形僵直,眼圈似乎已經紅了。 王貴妃儼然明白他的意思,寒聲道:“她如今連話都聽不得,他日新人進府,她又要如何自處?!” 長亭聞言似乎瑟縮了一下,卻不敢抬頭,趙權眉頭越皺越緊,卻不發一言。 三人就這般對峙著,半晌,王貴妃似乎有些倦怠,對長亭道:“罷了,你先下去罷!” 長亭似乎被嚇了一下,曲身行了禮,小心卻步往外退,卻絲毫不敢抬頭,趙權忍不住看了她一眼,見她膽小無依的模樣,心中酸澀,竟低聲道:“你且在外面等我?!?/br> 長亭不敢抬頭,只微微點了點頭,小心地退了出去。 王貴妃望著長亭退出殿外的身影,心中涌起荒唐之感,忽開口問道:“她這般模樣,你真要納入王府?你該知道,皇家之中,怎容得下她這般心性性情!” 第70章 王貴妃音調柔和, 可短短一句,卻似重錘般砸在了趙權心上,“皇家之中,怎容得下她這般心性性情!” 他何嘗不知, 他何嘗不明白,他只是從未想過放手罷了! “你便是真喜歡她, 亦不可能似今日這般, 時時刻刻護在她身邊,如今你尚且只是親王, 若他日……” 王貴妃嘆了口氣, 低聲道:“你自小有大志, 行事從未讓我cao心過,你父皇雖對你寵愛有加,可自先皇后薨逝,太子多病,久不上朝堂, 張皇后聯絡前朝, 我雖在后宮,可近來屢有耳聞,太子病弱, 難擔重任, 榮親王乃皇后親子, 純孝有為……” 王貴妃頓了頓, 看著自己的兒子, 忽然想到這個兒子自小與她便不是十分親近,她只知他沉穩持重,心思老練,卻從未想過他竟有兒女情長的一面。 不禁輕輕嘆言道:“天家之子,注定有無上的榮華富貴,亦注定有無盡的枷鎖,我以為你早明白了這個道理,怎的如今卻犯起了糊涂……” “你若一心只想做個閑散王爺,今日你便是納十個這樣的側妃,我也不會說半個不字,可你多年的心思……” “便是我不說,你也該明白,你總不會只有她一個,亦不能只有她一個,她實不該留在你身邊,于她于你,均非好事?!?/br> 趙權神色閃過一絲怔忡,卻只是一閃而過,余下依舊是如常的堅定,只聽他冷然道:“母妃多慮了,她不過是個什么也不懂的女子……” 說著心中卻微微一窒,緩了緩方道:“她心思單純善良,如何會礙著我的事?她既是我趙權的女人,我便會好好保護她,自不會讓她受半點委屈!” 王貴妃此刻長眉微皺,神色復雜難明,竟是真為這個兒子擔起了心,半晌,方聽她道:“也罷,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罷!你若真要納她為側妃,不若就將她送到你舅父府上,讓他安排個身份給她,她入府后亦會有些體面,不致落人話柄?!?/br> 趙權低聲謝過,卻不置可否,王貴妃知道他的心結,不欲逼他,和聲道:“你辦差也辛苦了,早些回府休息去罷!” 趙權心中有牽念,拜過王貴妃,便大步出了殿。 王姑姑從后面的帷帳繞出來,看著趙權離去的身影,勸慰道:“小姐莫要擔心,晉王殿下素來心中有丘壑,自然明白這些道理的?!?/br> 王貴妃本是美得有些炫目,此刻卻面容微愁,憂道:“權兒自小便有主意,這些道理他何曾不懂,圣上幾次想賜婚,他一直不娶,亦是想找個于他有助力的女子,可如今他卻犯起了糊涂,先娶個側妃回府,讓后面的正妃如何自處呢?” 王姑姑在旁笑得有些欣慰,輕聲道:“晉王殿下似是很喜歡這個女子呢,依奴婢看,這女子倒是個老實人,留在晉王身邊怕也掀不起什么風浪?!?/br> 王貴妃皺眉嘆道:“木訥怯弱,有什么好!” 王姑姑笑而不語,王貴妃又道:“權兒上元節以身體不適為由,讓禮部尚書代他行事,哥哥說權兒是陪著一女子去花市游玩去了,我竟不信,權兒向來勤勉恪守,你說他會是這樣行事么,可方才你也聽那女子說的,權兒竟真的陪她去了!” 王姑姑在旁安慰道:“小姐莫急,晉王殿下正值青春年少,遇上愛慕之人出格了些倒也無妨,他會有分寸的,晉王殿下向來有主意,小姐莫因此事和殿下鬧傷氣了?!?/br> 王貴妃似是想到了什么,眉宇間竟有絲落寞之色,低低道:“都說他最肖他父皇,我本不以為然,可如今看來,他竟真像足了他父皇……” 王姑姑似是明白她的心事,漸漸也有些沉默,半晌方問道:“小姐打算如何呢?” 王貴妃似是很累了,長長地呼出一口氣,神色中曾經的傲然已經漸漸埋入眼底,此刻只剩下淡淡的疲憊,只聽她嘆道:“權兒肖父,不達目的不會罷休,若他真認準了那人,窮盡畢生也不會放手,我何必去擋他的路,由他去罷,只望他能得償所愿,不致終生遺憾罷!” 王姑姑聽出她語中蕭瑟之意,心中有些惻然,亦不再說話,只低低地嘆了口氣。 趙權走出殿外,一眼就見長亭怏怏地站在階下,埋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此刻已近傍晚,日頭雖未落下去,可寒氣卻已經有些襲人,趙權看著長亭單薄的身形,想起方才殿中他母妃的一番話,他何嘗不明白?! 他自是明白,可長亭如今除了他還有誰可以依靠,流落民間那些日子里,他都舍不得長亭受一點點苦,仿佛她受苦,他的心卻比她還疼些。 如今回了京城,他堂堂一個晉王,難道還不能給她一個安穩之地嗎?! 如今的長亭在旁人眼里或是尋常得緊,沒有絕世的劍法,什么都不懂,膽小還怕事,是個只知躲在他身后的小女子,怎堪與風流天下聞的晉王相配? 可趙權心里卻知道,只有長亭,即便在他貧病交加之時,她亦是不離不棄,她毫不通世事,卻愿為他用稚弱的雙肩擔起一個家。 趙權可能此生都不能忘記,破爛昏黃的灶臺上,那碗寒酸的野菜根還有那碗慘白腫脹的水泡飯,寒風四漏的茅屋里,只有長亭夜夜為他捂腳,冰冷刺骨的井水,只有長亭為了掙點湯藥錢,每每等他入睡了借著月光洗至半夜。 今生,還有誰能這般對他?! 不會再有長亭這樣的人了,她出現在趙權的生命里,本似相互交錯的流星,剎那間就為對方的璀璨迷了眼,可終究只能錯過。 而如今,他卻抓住了她,即便以這樣一種方式,旁的人或許不懂他,失去記憶的長亭還有何光芒,可他明白,她是他如今心中唯一的死xue,不能碰,一碰便鈍鈍的疼。 趙權暗嘆口氣,走下石階,長亭似乎在發愣,直至趙權已走到她面前,她才霍然驚覺,抬頭看了看趙權,眼中閃過一絲喜悅片刻卻被低落代替,只低聲叫了句“相公?!?/br> 趙權嘴角一揚,解下身上的披風,環肩給她裹了個嚴實,拍了拍她的頭,柔聲道:“回罷!” 長亭感受著披風里趙權的體溫,仿佛心也暖了,亦步亦趨地跟在趙權身后。 皇宮高大巍峨,夕照下卻愈顯肅穆沉重,長亭心中涌起不適的感覺,只不安地朝四周張望了一下,趙權停下腳步,探手握著長亭的手,一前一后,伴著夕陽的余暉慢慢出了宮門。 ==============分割線============ “噔”一聲粗音,趙權停下腳步,張勉跟著他身后,小心抬眼看了看趙權,只見他似是有些無奈地揉了揉額角,回身問道:“今日還在學?” 張勉神色未變,回道:“回稟殿下,今晨殿下出府沒多久,江姑娘就邀了薛姑娘過來學琴,算算時辰,也有大半日了?!?/br> 耳邊傳來院內七零八落的琴音,趙權想起長亭三心二意的模樣,不禁搖了搖頭,抬腳往里面走去。 長亭自前幾日偶然聽了薛采薇彈琴之后,便一心一意學起了古琴,薛采薇本是歌女,被李盛元擄走后又幾經調教,琴簫一類,亦多有涉獵,因此教起長亭來毫不費勁。 只是長亭似乎并無這類天賦,學了幾日,一首蒹葭被她彈得重逾千斤,頗有十面埋伏之感。 趙權想著那件長亭信誓旦旦要趕著做出來的新衣,如今也只壓在了柜中,瞧長亭如今沉迷于學琴的光景,也不知何時能拿出來。 長亭皺著眉,全神貫注地回憶著薛采薇方才的指法,只是同樣的曲調,在她手下卻變了個模樣,長亭雖是失了憶,可骨子里還是有些不屈不撓,竟跟這古琴較起了勁,連趙權進來也沒注意到。 直到薛采薇向趙權行禮,她才察覺,怏怏地抬起頭,皺著眉,頗有挫敗地望著趙權,似乎求助般低低地叫了聲“相公?!?/br> 趙權見她一副可憐的模樣,竟覺得有些可愛,嘴角微翹,也未說話,徑直在一旁坐了下來。 薛采薇這些日子常常受邀過來,雖能察覺到趙權對她淡淡的不喜,但趙權也從未說什么,倒似是默許了她常常過來陪長亭,長亭就住在趙權的院子,她自然也常常見到趙權。 這些日子下來,她倒是習慣了趙權對長亭的縱容,見長亭不起身行禮,趙權也未責怪于她,亦是見怪不怪,握著長亭的手,輕聲指正了幾句,倒是一如既往地耐心。 長亭彈了一日,手臂酸痛不止,又見趙權回來了,便有些心猿意馬,方才叫了趙權一聲,卻見趙權充耳不聞,只好整以暇地坐在一旁小榻上,竟是擺開棋局,自己與自己對弈起來,長亭見他不理她,撇了撇嘴,便又按薛采薇所說練習指法。 長亭又撥了幾根弦,聲音粗澀逆耳,連薛采薇也忍不住皺了皺眉,趙權修長的手指捻著一顆黑子,竟久久放不下去。 第71章 一輪碩大的滿月凌空而照, 清寒如雪,皎潔似玉。 趙權難得閑暇,用過晚膳后便坐在矮榻上,擺開了棋局, 依舊自與自地對弈了起來。 長亭先是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了片刻, 終是不懂, 見如此好的月光,便有些不愿呆在屋里, 一個人踱著步出了屋, 仰頭望了片刻后, 干脆坐在屋前的石階上,托著腮望向天上的滿月發呆。 趙權久不見長亭在面前,便推開棋局,往外走去尋她。 出門就見長亭小小一個坐在石階上發呆,趙權皺了皺眉, 走近道:“石階寒涼, 怎么還坐在那里發起了呆?” 長亭回仰著頭望向他,嫣然一笑,指著頭頂的圓月道:“相公, 你看,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真好看!” 趙權抬頭看了看, 滿月當頭, 的確是好景致, 又低頭看了看仰著小臉的長亭,月光下,她眸色清亮入水,仿似落了星子在里面,笑顏嬌美,好似月下芙蓉。 不禁嘴角微揚,伸手向長亭,柔聲道:“快起來,我帶你去湖邊賞月?!?/br> 長亭眼睛一亮,抓著趙權的手便蹦了起來,趙權見她歡脫的模樣,心中自是柔情,愛憐地撫了撫她的鬢發,回頭吩咐了幾句,不多時,侍女便捧著各類物件先去布置去了。 初夏與其他侍女為趙權和長亭披上披風,趙權對著長亭一笑,口中低聲道:“走罷!”說完便牽著長亭往湖邊去了。 趙權帶著長亭到了湖邊的一處亭中,月光撒在靜謐的湖面上,微風拂過,滿湖的月光好似碎了一般,波光粼粼,似漫天的星子都墜落了下來,互相追逐而去。 皓月當空,更令人神思悠遠,趙權朝身后的人招了招手,便有侍女捧著琴過來,長亭有些驚訝,低低地有些心虛地問趙權道:“相公是想聽我彈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