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節
周默平常去圖書館,研究院,周末偶爾開車和朋友去踏青,或者飛去臨近的城市聽一場演唱會。徐姍姍平常的去處是教室,校外,一個月最高紀錄打了十五份兼職工。 周默在學校的狀態閑適自得,走在路上會有女生紅著臉偷看他,轉而和同伴指指點點。徐姍姍騎著破爛自行車風馳電掣,手上偶爾還會拿著一個沒啃完的饅頭。 兩人隔著這所百年老校最大的學識、貧富、年齡差距,因為建筑翻修住到了相鄰的宿舍園區。 兩人第二次見面,是在周默寢室樓下,各家外賣小哥對來的每個人喊“2873是不是你”“9223重慶小面”……徐姍姍和一個男博士瘋狂撕逼。 徐姍姍:“電話里8789是個男低音,你明顯不是,電話號碼還背錯了,我憑什么把飯給你?!?/br> 男博士:“我幫室友拿?!?/br> 徐姍姍:“他說他馬上下來?!?/br> 男博士:“我在微信群說剛好在樓下,他讓我給他帶上去?!?/br> 徐姍姍:“那你把微信記錄給我看,而且要證明微信是這個訂單主人?!?/br> 男博士不耐煩:“你煩不煩啊,就一份二十來塊的飯誰他媽要冒拿,這么大太陽我趕著回寢室寫報告?!?/br> 徐姍姍冷笑:“你他媽背錯號碼我讓你證明我就煩了?要真是你室友你不會把手機摸出來看看號碼?照著念我也認——” “8789?!敝苣谒奚衢T口看了一分鐘,走過去,嗓音低道。 徐姍姍麻利把飯拿給周默,嘴朝旁邊努:“這人說是你室友?” 周默給徐姍姍道謝,莫名其妙看那男博士一眼,越過男博士走了。 方才人不少,這廂男博士悻悻摸了摸鼻子。 “不道歉嗎?你剛剛算辱罵?!毙鞀檴櫤谜韵?。 男博士轉身就走。 徐姍姍也不計較,一直等男博士快走到宿舍門口,她大喊:“哦對了室友,剛剛那份飯250!” 周圍有人“噗”出笑聲,徐姍姍嗤個鼻音,騎自行車奔赴下個園。 一串“叮叮當當”聲,周默立在樓梯轉角,垂頭瞄一眼自己手上總價53元的外賣,嘴角勾了個輕微的弧度。 兩人第三次見面,是在校門口。周默航班延誤,回來已經是深夜,校門口燒烤攤有流氓尋釁滋事,徐姍姍又潑又辣,把體形是自己兩倍的女生護在身后。 兩人第四次見面,是在校園大道,徐姍姍幫同學搬離校行李。 兩人第五次見面,是在廢品回收攤,徐姍姍賣書,有個食堂大媽的小孩賣廢報紙,小孩趁徐姍姍沒注意,從她書摞里拿了兩本舊書裝進自己的編織袋,精明如徐姍姍轉頭看見了,又把頭轉回去假裝沒看見。 周默路過。 是的,只是路過。 徐姍姍這樣的人在學校還有很多,她們努力地掙扎、生活、學習。 周默和小說里的男主一樣,會覺得這個女孩子不一樣,但他不會喜歡。他是個起點和目標都很高的人。他喜歡的,也只是唐漾那樣優秀自信、落落大方的女孩子。三觀契合,階層相近,不會因為你送我一千塊的禮物,我送你五十的禮物而落差,不會不知道那些很日常的牌子、餐廳,更不會擔心出軌啊,劈腿啊,他是理性經濟人,要計算自己還算昂貴的時間成本。 直到第六面,在研究院。徐姍姍來送本科生作業,周默在教授在討論數據。 徐姍姍和教授打了個招呼,又朝周默點了一下頭,周默回以頷首。徐姍姍沒多話,離開了。 “咔噠”,落下門鎖。 教授輕聲:“這小姑娘命挺苦,從小沒爹沒媽,又是福利院又是寄人籬下,上大學一個人負擔全部,成績還特別好?!?/br> 周默沒出聲。 教授接著道:“我給她提過要不要大二開始跟我做項目,以后直接跟我到直博,不用考研,她問我研究生學費多少,我說一萬多,但有很多獎學金不用擔心?!?/br> 周默插話:“她應該可以拿國獎吧?!眲倓偪戳伺琶?,是專業第一。 教授說:“我當時也是這么說的?!?/br> 當時,徐姍姍苦笑:“國獎沒下來之前我也不知道國家會不會反悔,任何事情沒發生之前都不知道會不會反悔,”徐姍姍說,“可能以后我會變主意,但現在我還是想畢業直接找工作,我想有錢,有很多很多錢?!?/br> 她沒有父母,她也不知道愛是什么,錢是她唯一的安全感,偏偏她也沒錢。 教授只是隨口一提,周默也只是隨耳一聽。 后來,徐姍姍那門課的助教請病假,周默代替助教把同學們的作業返還給徐姍姍。 后來,兩人加了微信。徐姍姍很忙,從不說話,倒是周默大概很“閑”,偶爾會找徐姍姍聊一兩句。 再后來,周默撞見徐姍姍穿外賣制服給汗流浹背的外賣小哥們發水,她挨個把瓶蓋擰開再遞過去,外賣小哥們直接昂頭牛飲。他看見徐姍姍作業的字跡,清秀纖細。他聽見徐姍姍在課堂上很正經,和清潔大媽聊天時包袱頗多,惹得大媽捂嘴笑:“你該去說相聲?!?/br> 再再后來,他在寢室看到室友們在看視頻:“校門口工鬧,帶頭的好像是我們學校一兼職的學妹,被人一腳踹飛,摔在玻璃堆上,聽說渾身是血,被救護車拉去醫院……” 話沒完,周默直接撈起車鑰匙沖出寢室。 他沒走到醫院,在隔壁女生宿舍外墻墻角、流浪貓狗會待的地方看見了徐姍姍。 小姑娘身形瘦小,坐著,遠遠望去,是一個點,走進了看,她渾身上下露出來的地方都裹著白紗布,像一塊人形棉花。有些地方沒包好,浸著血色。 周默緩步過去。 一雙鞋停在徐姍姍面前。 徐姍姍認得這番茄雞蛋的顏色,是周默,她偷偷查過價格,被價格嚇得差點把手機砸腳上。 換做平時,徐姍姍會友善地打招呼,可今天她真的連抬頭的力氣都沒有。 周默抬手,猶疑:“你不是……” “醫院貴,醫保只能報一半,傷口包完我就回來了,送半年外賣的錢就沒了?!毙鞀檴櫝读顺洞?。 周默心上宛如攥著一只手,慢慢收攏。 “那邊……沒賠償嗎?”他喉結滑動。 “對方沒弄死我算我命大,”徐姍姍淺道,“醫藥費還是輔導員墊的,輔導員本來叫我不還,可他一個月工資也不高,”徐姍姍玩笑,“師母挺兇?!?/br> 周默眼睫半闔,如鯁在喉。 沉默中,徐姍姍輕說:“我猜你是看了視頻覺得我挺慘的,其實還好啦,好多同學都給我發微信,我生日都沒收到過這么多關心呢,難得的體驗,還挺幸?!?/br> 她聲音甜甜的,眼淚卻“啪嗒”一聲掉到了地上。 周默想抱她,又怕碰到她傷口不敢抱。 徐姍姍眼淚一顆接一顆。 周默嗓音喑啞地問話,徐姍姍一句接一句答。 父母走的時候,她五歲,裝作什么都不記得,其實什么都記得。 然后,住在親戚家,輾轉三個福利院。 她不知道依靠誰,也沒人愿意給她依靠,其他小孩擔心作業和成績時,她擔心有沒有書讀,嘗遍冷暖看盡臉色…… 早應該學會潑辣cao社會,早應該刀槍不入的。 刀槍不入多好啊,被玻璃扎了就不會流血,不會流血就不會進醫院,不進醫院就不會花錢。 答到最后,她軟聲哽咽:“你能不能不要問了……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當然難過……我當然痛……可有什么用呢……難過不能當飯吃,痛又填不飽肚子……” 周默徐徐彎身,闔住發紅的眼眶,很輕很輕地把她虛攏在懷里。 “可以讓我難過,也讓我痛?!彼鸵羿硢?。 周默理性,冷淡,看上去高高在上,徐姍姍永遠活力無限,像在夾縫里求生的野草。 他們像兩個極端,可他們又極端地像—— 后來,周默追徐姍姍,耍寶耍皮,老流氓一樣渾身充滿了精神力。徐姍姍總是被他逗得又羞又惱,想拿出氣勢打他罵她又舍不得,耳根子默默燙。 周默給徐姍姍借過兩萬塊,徐姍姍證券投資技術與分析這門課拿了99分,她第一次實倉cao作股票很緊張,一個月之后,賬面有了……兩萬零五百。 換做其他人,周默看都不會看一眼。 換做徐姍姍,他比賺幾百萬還開心,低頭親小姑娘額頭:“我家姍姍超棒!” 徐姍姍在他懷里,紅著臉小聲嘟囔:“虧了我可賠不起,窮?!?/br> 周默含著笑意附在她耳邊用輕音說了什么,徐姍姍臉刷地爆紅,推開他起身一邊扇臉一邊嗔:“你很煩??!” 再后來,徐姍姍有了上萬的積蓄,上十萬的積蓄,她給周默的禮物從幾十塊的水杯到上千塊的領帶,她學了德語做第二外語,她拿了國外的全獎offer。她希望讀研就好,在投行待幾年,攢更多的錢,然后和周不要臉結婚,生小孩,身體恢復之后她把四證考齊,然后就可以做分析師,因為時間比較多,她喜歡帶孩子、陪孩子。 由著周自省的緣故,周默還是想進銀行,想深入風控這塊。周默做實證確實厲害,以后說不定會成為雕塑立在交大的男人、徐姍姍的男人、他和珊珊孩子的爸爸。 徐姍姍很開心,在兩人不算寬敞但溫馨的臥室床上蹦:“我要和雕塑合照!” 周默笑著攬著她的腰把人抱下來:“真人在這里,先親一下預訂?” “不要,”徐姍姍皺著眉頭拒絕,“我在給口紅試色?!?/br> 然后還是乖乖親了。 周默得意地笑。 徐姍姍大三那個寒假需要實習經歷充實簡歷,周默在b市分行,但那時候b市分行沒有實習空缺,a市分行有,剛好周自省是a市分行行長,可以照應徐姍姍,徐姍姍便到了a市分行信審處。 唐漾年底去,她在同年年初。 和周默在一起一年多,徐姍姍早已不是大一剛入校的樣子。 她做事穩重干練,長相卻惹人愛憐,她笑著說“沒爸爸mama,但有個男朋友,他很優秀,感情很好”,她腿又白又直又細,甘一鳴看得挪不開眼睛。 徐姍姍想給周默說處長看她的眼神讓人不舒服,但她知道周默和周自省感情很好,周自省甚至都為了周默沒要孩子。 阿默給她說他叔叔會照顧她,但阿默叔叔肯定不會為了她炒掉處長,如果她給阿默說這些,阿默會不會覺得他叔叔沒有照顧到她,還是會覺得她嬌氣、挑撥離間…… 徐姍姍做事再精明,關于感情終究是張白紙,她唯一的感情是阿默給的,碰上和阿默沾邊的事,她總是舉棋不定小心翼翼。 猶豫幾次,她想,就三個月,忍一忍就過去了。 可終歸是在校學生,遇到“難題”總會出現工作失誤,甘一鳴把她留下來訓話,給她倒了一杯水。 徐姍姍在外面跑了一天信用卡實在渴,便喝了一口。甘一鳴話說著說著,在徐姍姍眼底變成了兩個甘一鳴,三個,四個,五個…… 徐姍姍醒來時,是躺在甘一鳴辦公室沙發上的。 她腦袋仿佛裝著沉鐵,眼前是甘一鳴油膩的笑臉,徐姍姍瞳孔驀地一縮,然后,在地上看到了自己全部衣服和用過的套。 甘一鳴道:“我劃了一萬塊到你卡上,學生應該沒什么錢吧……” 徐姍姍沒有哭鬧,沒有多話,她一件一件穿好衣服,冷靜地離開,冷靜地打車去醫院,冷靜地上網搜索,冷靜地到婦科取了甘一鳴殘留在她身體里的體液。她想報警,三個數字冷靜地按下去,撥通的前一秒,她忽然摔了手機。 徐姍姍身體靠在廁所門板上,徐徐下滑,滑至蹲姿,把頭埋進膝蓋窩,溫熱的液體流到腿部皮膚上,流著流著有了嗚咽聲。最后,她無措、難過,一下一下抽噎,哭得泣不成聲…… 阿默是個什么樣的人呢?是她男朋友,一個很好的人,一個讓她覺得自己曾經受過的所有苦都是為了遇見他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