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
宋璟是孤傲獨行的性子。他們戀愛時,快捷聊天已經盛行,打電話都嫌慢的信息時代,宋璟用最快的快遞把禮物寄給她,卻用最慢的平信把本應該隨禮附贈的紙條寄過來。 字跡清雋,見字如面。 “今夕何夕,遙月見你?!?/br> 話寫得平平無奇,唐漾回想起當時收信的心情,似乎也有歡喜。 唐漾瞄了一眼字條,又將它重新放回木盒,她余光無可避免地落在木盒里那根陳舊的紅繩上,半闔的睫羽輕輕顫了一下,覆住情緒。 ———— 而一墻之隔,蔣時延也去了書房。 他手腳不聽使喚地找出一本相冊,然后,在最后一頁的夾層里取出一張三人合照。 一中每年五月拍畢業照,各班集體拍完后,會給學生放半天假,允許他們滿cao場滿教室瘋跑,找同班、不同班的老師同學合影。 唐漾高三已經進入學霸的高階狀態,拍完集體照又和常心怡拍了幾張,她便一門心思想回教室刷題,倒不是因為作業,只是因為上癮。 宋璟是性子傲,就連班主任說想合照,他都是淡淡“嗯”一聲,照片里沒什么表情。 唯獨這張照片——圓滾滾的蔣時延站在兩人中間,還膽大包天地左擁右抱,唐漾和宋璟都沒有不耐煩,唐漾戳著蔣時延的小肚子,笑得眉眼彎彎,宋璟雙手散漫地插在褲兜里,對著鏡頭勾出難見的、淺淺的笑意。 蔣時延那時覺得自己是人生贏家,他是宋璟和唐漾的獨一無二,足以在其他同學面前炫耀到畢業。 可現在來看,如果不是自己擋在中間,蔣時延用力學著照片上三人的笑容,他們那時候就應該很登對了吧。 不信,看,不信,看。 蔣時延用手捂住照片中間的自己,他手修長,手兩側兩道笑容都很好看。 他再捂住宋璟,照片里的自己太胖了,唐漾為什么沒有嫌棄,還能咧嘴笑得那么開心。 他捂住唐漾,好像任何人和宋璟在一起,都會變成陪襯。蔣時延初中開始便收到很多情書和禮物,漂亮的女同學們對他滿是嬌羞地說:“蔣時延你笑起來好可愛……請問你可不可以幫我把東西拿給宋璟?!?/br> 漾哥對他的好和其他人不一樣,可漾哥,好像也喜歡宋璟。 按照排列組合的原理,照片上三個人可以捂住其中一個,成為三張只有兩個人的照片。 蔣時延發現新大陸般捂住自己,再捂住唐漾,再捂住宋璟,又捂住自己,抬手,他捂住自己,抬手,捂住自己,再抬手,再捂住自己…… 不知何時蓄上的眼淚倏地掉出來,砸到照片上,砸向中間礙眼的自己。 他們真的好登對,真的很登對。 是不是從那時就開始登對了…… 蔣時延撥通了程斯然的電話。 程斯然在電話那頭不敢出聲。 他只能聽著蔣時延掉眼淚,吸鼻子,小聲哽咽,哽咽到最后,每個字都沙啞得從砂石里擠出來,帶著腳后跟被鞋幫磨破那種血rou模糊的痛意。 “宋璟回來了,”蔣時延眼淚接連而落,“宋璟為什么要回來,宋璟憑什么回來,他憑什么當初和漾漾分手,現在又來找漾漾,他憑什么傷害了漾漾,十年不聞不問,現在又巴巴地找到漾漾要吃飯?!?/br> 蔣時延越說,胸口越像塞了團濕潤的棉花般,堵得發慌又無處宣泄,整個人難受地撕扯:“他以為愛情沒有保質期嗎,他憑什么當初沒好好珍惜現在又反悔,他憑什么對漾漾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這么糟蹋自尊,”蔣時延眼淚越掉越兇,哭吼壓抑,“他宋璟就是個賤人!賤人!” 程斯然帶著安撫性質地附和:“好好,賤人,賤人?!?/br> 蔣時延哭得渾身失了力氣。 他從椅子跌到地上,抱著書架旁的小漾熊、那只唐漾在游樂場打氣球送給他的小漾熊……哭得泣不成聲。 直到手機發出關機提醒。 蔣時延才止住眼淚,喉結上下滑動著抽噎。 程斯然問了蔣時延一個問題,蔣時延睫毛掛著眼淚,搖頭。 掛斷電話,距離蔣時延到家已經兩小時了。 蔣時延眼睛干干澀澀,好像徹底沒了眼淚。 小漾熊脖子上的方領巾還潤著,蔣時延從地上爬起來,把小漾熊的領巾攤在書桌上,他完全沒了方才的難過,整個人木然地去洗澡、把衣服扔到臟衣簍。雖然蔣時延和唐漾之前在同居,但老宅保姆每周都會過來收拾、更換物品,蔣時延拆了新的洗發水、沐浴露,可聞到的味道和以前一樣,和唐漾的一樣。 是她身上淡淡的、酥到人骨子里的薰衣草香。 洗完澡后,蔣時延去廚房,他打開冰箱,里面有很多新鮮水果。 他挑了盒圣女果抱在懷里,吹干頭發后,躺到床上,撕開盒子上的保鮮膜,挑了最大最紅的一顆,咬下去,酸了牙,一下子,本已干涸的眼淚再次決堤。 憑什么啊。 宋璟欺負自己!程斯然欺負自己!就連十塊錢三斤的小番茄都在欺負自己…… 程斯然最后的問題是:“如果宋璟不知道你和唐漾在一起了,如果宋璟給唐漾說他這十年沒交過其他女朋友,如果宋璟給唐漾提了復合,”程斯然說,“你知道宋璟那樣的人,真的很難讓人有抵抗力……” “宋璟不是唐突的性格,漾漾也有戀愛精神,”蔣時延說,“只要她沒放開我,她就不會和宋璟有什么,她和宋璟一根手指頭都不會碰到?!?/br> 程斯然“哦”一聲:“可唐漾讓你一起去接機了嗎?” 蔣時延沒出聲。 程斯然:“唐漾給你說她和宋璟吃什么,讓你一起去了嗎?” 蔣時延知道程斯然看不到,還是搖頭。 程斯然:“唐漾——” 蔣時延剛剛直接掛了電話。 宋璟,是壞的。 唐漾,是自己愛的。 蔣時延靠在床頭吃圣女果,第一顆酸,第二顆還酸,第三顆還酸,第四顆更酸…… 蔣時延一顆顆朝嘴里塞,滿嘴汁液,他眼淚和斷線的珠子一樣,一顆接一顆地朝下掉。 一顆沒吃完,蔣時延又塞另一顆。 塞到最后,他不知道怎么嚼,怎么吞,他只能跌跌撞撞地裹著被子躲到衣柜里,一聲一聲語不成音。 ———— 第二天上午,唐漾給蔣時延發消息說自己去匯商了。 蔣時延還沒醒。 下午,唐漾接到宋璟,給蔣時延發消息說餐廳地址,蔣時延回了電話,聲音喑?。骸昂煤贸??!?/br> 唐漾擰眉:“你感冒了?我馬上回……” 蔣時延堵住她的“來”字,“沒事,”他啞然道,“我待會兒吃點藥就行?!?/br> 沉默幾秒。 唐漾不放心:“你過來找我吧,可以一起吃……” “不用了,”蔣時延學唐漾平時撒嬌的溫軟語氣,“leo在北區那邊有個慈善晚宴,你們在南區吃飯,我在你們那打一趟過去來不及,”蔣時延補充,“我答應了leo會去?!?/br> 唐漾啰嗦又心疼地交代他吃藥。 蔣時延一一應下,嘴里發著笑音,面上卻沒有笑意。 晚飯時間。 蔣時延覺得自己很不給隱私,很小人,很無恥,可他還是沒能控制住自己,提前開車去了餐廳。唐漾給他說了預訂的哪桌,他去了斜對方那桌,把自己藏在了一盆巨大的植株后。 這家餐廳走的地中海風格,裝潢精致,人均頗高,地勢偏僻,來的人不多。 蔣時延坐了大概五分鐘,便等到要等的人。 宋璟高中畢業和他差不多高,現在還是。 他沒穿軍裝,一身白襯衫黑西褲覆在頎長筆挺的身形上,他紳士地替唐漾拉開椅子,露出來的手腕白凈好看,容色皚皚,面朝蔣時延。 唐漾道謝,扶著裙擺落座。 知道要去接宋璟,她還是聽蔣時延的話穿了正裝,身段標致稍顯刻板,要說有什么出挑,大概就是她頭上戴著藏青色發帶,小蝴蝶結的系法靈動輕俏。 服務員上前,兩人點完菜,服務員退下。 宋璟斟了一杯茶,推給唐漾:“你美得一如既往?!?/br> 唐漾輕淡頷首:“你學會夸人了?!?/br> 宋璟在部隊也不是嚴守規矩的兵,他換了長腿交疊的方向,閑散地單手托臉望著唐漾。 “這是個事實陳述句,”他起笑,“但如果你要理解為夸,那就是夸吧?!?/br> 長相太好,聲線低轉,男人舉手投足每個細節都賞心悅目。 蔣時延現在的皮囊氣質和宋璟有一拼,不過宋璟讓人看到的是山間清風,至多溫潤。而蔣時延會笑,會鬧,會在很多危險的時候把她護進懷里,也會因為她偶爾背貼著他身體睡,早上醒來先看到窗外太陽而不是先看到他而發小脾氣,他笑起來會半瞇著眼,就像唐漾心坎最深最深的地方,那抹小心藏著的人間煙火氣。 唐漾笑笑,轉了話題:“說說項目?” 宋璟從善如流道:“我有看《遺珠》,里面原型張志蘭的先生,閔智,也在762部隊,生前是我戰友?!?/br> “……” 唐漾和宋璟打開話題。 蔣時延摸出耳機戴上,啞綣的英文歌充盈在耳里,好像真的聽不見旁人的交流。 這樣的屏障下,蔣時延視野更加開闊。 他看到服務員給唐漾宋璟上菜,看到宋璟給唐漾盛了一次湯,唐漾點頭道謝,最開始的生疏稍稍散了些。 宋璟說了什么,唐漾甚至還含了笑意。 一頓飯吃到尾聲,唐漾起身,似乎要去結賬。 宋璟亦起身,拉住唐漾的腕稍稍一帶,把唐漾抱進了自己懷里。 唐漾推開宋璟。 宋璟同時放開唐漾。 唐漾笑著和宋璟說什么,面上徹底沒了以往的抗拒和晦澀。 蔣時延借服務員路過,提前撤離。 餐廳在一樓,蔣時延車停在路旁的梧桐下。他飛快躲回駕駛座,視線透過店面的玻璃窗,在眼底映出唐漾站在宋璟身旁、唇角未退的笑意。 蔣時延呆呆看,看著看著勾了唇,跟著唐漾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