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節
羅敷頓了頓,“醫生就是個普通的行當,和其他人并沒有不同,生病很正常?!?/br> 她小時候也以為學醫的人不會得風寒、折骨頭,慢慢地就曉得老天爺很公平,連她師父這種傳說中的世外高人也不能長命百歲。大夫不是個頂好的營生,地位不高,擔子很重,碰見不正常的病患親戚還要防著走路被砍。但她只有這一門手藝,如果不讓她用盡所學,就成了依靠祖產生活的無所事事之人,正是她最瞧不起的那類。王放除了把兩個心懷怨恨的醫官丟出太醫院之外,并未干涉過她在官署里的舉動,她每晚就寢后和他說說白日里發生的事,總覺得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 “哥哥現在沒以前喜歡我,”初靄深沉地搖頭,“都不讓我叫你阿姊,還說他娶了媳婦之后就要把我扔出宮,以后有了小孩子都交給我帶……他到底是怎么當哥哥的?!?/br> 羅敷艱難地忍笑,“嗯,真是慘無人道?!?/br> 她順便摸了摸小公主的脈,初靄現在恢復得和別的孩子差不多,個子飛躥,流玉宮也不再燃冷香。王放托付給她的第一件事終于完成,她和掌管小方脈的劉可柔都松了口氣。 “阿姊,希音說你后天就要走了,我不想讓你走?!?/br> 稚嫩的嗓音猶如細雨落在她的心上,她雙肘撐著膝蓋,托腮道:“等回來給云云帶明都的杏仁酥好不好?我最愛吃那個?!?/br> 初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蓄著淚水,拽著她的袖子,抽抽噎噎地說:“我不要……哥哥說你就是因為糖吃多了才有齲齒,現在還經常疼呢,我不吃甜的……阿姊,我就是想讓你留下來陪我!” 羅敷立刻下意識捂住嘴,明明從來不疼,他居然惡意誹謗!還有他怎么什么都記著??! “你才從南邊回來呢,又要走了?!背蹯\蹭著她的薄衫子,神情肅然,“要是我有個駙馬,絕對不會讓他一個人去危險的地方,這樣看來,好像還是我更在乎你?!?/br> 羅敷啼笑皆非,只能也很嚴肅地對她說:“首先,你得有個駙馬,其次,我去的也不是危險的地方。等云云大了就知道,有許多規矩是必需要遵守的,就像你每天要練五百個字一樣?!?/br> “什么規矩呀?” 她想了想,如實道:“結婚的規矩?!?/br> “……哦,離我遠著呢?!背蹯\滿不在乎地說。 “……我一年前也這么想?!?/br> “就因為規矩才要去北邊?”初靄疑問的語氣里帶著不可置信,她平時沒規矩慣了。 羅敷猶豫了一刻,點點頭,“嗯。我不在的時候,你也要守規矩,不可以再欺負御醫,鬧到你哥哥那里去?!?/br> “放心吧阿姊,小凌叔叔現在不用天天來,我就是想跟他開玩笑也沒機會,至于我皇兄——”初靄拍著胸脯保證道:“一定給你看得緊緊的,他要是敢朝別的女人瞟一眼,看我不拆了明水苑房梁!” 原來王放提過的拆房梁是在這里……羅敷很好奇他是如何把meimei拉扯到六歲的。 初靄背后發涼,回頭一看,掛上副大大的笑臉:“哥哥從書房回來啦!我和院判阿姊說幾句話而已,這就回去睡覺,不打擾你們?!?/br> 小女郎一溜煙地跑了,走之前還和她偷偷道:“你記得給我帶杏仁酥啊,一點點就行,我只要聞聞香味?!?/br> 王放披著滿身清冷月華,靜靜地站在平橋的盡頭,袍底漫出狹長的影子。 她真喜歡看他獨自站立時的模樣,一個人就是一方小千世界。 月至中天,羅敷收起信封,靠在藤椅上對他敷衍地笑了一下,不想動,也不想說話。 服藥的頭三天捱過去,后面就舒服多了,除了嗓子矜貴地養著,身體還比較爭氣,沒給她添麻煩。藥物的作用至少能壓制個把月,這么一想,前途光明不少,現在更是多了個選擇。無論真假,依著他的意思,定是要試一試才罷休。 王放之所以同意匈奴的要求,正是出于對這封信的考慮。 她望著他的目光泛起細微的愁緒,如果他不是別無選擇,定然不會委曲求全,要他被迫在權衡之下做出決定,實在是一種罪過。 羅敷歪在椅子里,看上去有些沮喪,他忍不住走過去,用指尖將她的嘴角拉出一個笑容。她乖乖地讓他擺弄,沒了往常的脾氣,捉住他的手貼在臉頰上,褐色的眼睛也瞇起來,像只剛睡醒的貓。 “上面是朵蓮花么?”王放拿起看了數遍的信,摩挲著銀色的暗紋。 她從鼻子里應了一聲,“我們在匈奴的時候用的不多,最多的就是你收到的?!睍崦恋?、帶紅色雙鯉圖案的金紅信箋,艷俗得很。 他揉揉她的腦袋,“這個有什么寓意?” 羅敷一時答不上來,眼神透過那朵亭亭玉立的蓮花窺視到一點回憶的殘片。她垂下眼簾,竟發現自己能毫不費力地記起信中的每一個字。 ——十年聚散,天涯尚遠,骨rou惟托于一面。危燈殘燭之年,瞽目無以為顧,常憶元德中汝母新喪,恐汝驚懼不得眠,閣中徹夜秉燭,今雖不能久視,燃燈焚夜,坐至宵盡,猶汝在枕旁矣。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绷_敷低念出聲,水榭里的風像婦人的手,溫柔地拂過發梢,“五歲半之前在宮中念書,先生教古詩詞,不懂什么意思,先背了再說,下學回去有婆婆給我解釋?!?/br> 有所思,望舊鄉,長路浩浩,憂傷終老。 “確定不是某個明都的世家公子送給你的?”他調侃道。 羅敷轉了轉眼睛:“對啊,就是賀蘭家的小哥哥,蒙他父母關照,我還在他家住過幾天呢?!?/br> 王放明知她在胡編,還是不愉快地道:“你祖母倒是擔保讓那位賀蘭公子送你出明都,可見淵源不是一般深?!?/br> 洛陽求親的國書送至北帝案頭,就是給了他們正大光明出條件的機會。蓋著璽印的絹帛從千里之外火速寄來,卻只提了一個要求——郡主必須從明都出嫁。梁帝蘇桓身后是整個龐大的宇文氏,他們要求的越少,就意味著越復雜,就算約定屆時派賀蘭津和原先靖北王軍中的副官送嫁,也無法讓人感到誠意十足。 能請動太皇太后寫這封手札的幕后主使,無疑看透一切。 不僅是匈奴的局勢,還有南安的叛亂,失敗的藩王,道觀里不甘心的嬪妃,重回洛陽的藥局醫師,按兵不動的將軍……以及方家三代暗中的努力。 全都了如指掌。 ——宮內尚余木芝小半,系汝師早年自南國攜至京都,另有北嶺素華,存以冰雪,封箱待開。汝兄特令老婦語諸藥,吾不明醫理,不知汝近況,擔憂夙夜,朝夕盼汝歸。言無假,汝可信之。 尋木華,菩提雪。 果真被徐步陽說中了,這才是她回去最關鍵的理由。 羅敷相信這紙上寫的句子都是真的,卻對他們讓太皇太后執筆的真正目的耿耿于懷。祖母是最不愿她回明都的人,不吝勞神相勸,背后必定出了大事。她想過有可能是祖母不同意,借此令她離開洛陽,但雙方已經昭告天下,蓋棺定論便不可改。方氏要解藥,明都有,她要藥引,明都也有,好一招請君入甕。 湖面上散落的月光隨著水波粼粼蕩開,她的心也跟著亂,最后連個強笑也裝不出來。 王放見她這樣不安,替她攏了攏襟口,假意輕松道:“秦夫人娘家人個個都不好惹,我眼下壓力頗大。同我說說,你怎么惹了你那位嬸嬸,她要千方百計加害于你?!?/br> 衛清妍燃的熏香里添了大把迦葉散,讓被喚去看診的曾高著了道;顏美蟄伏藥局,等到妙儀來做客,便將從宮中偷來的海朱砂加在她的藥罐里。知曉暗衛圍繞院判左右不可能得手,就轉而從親近的友人開刀,這陰毒曲折的法子并非出自朝堂上只手遮天的權貴,而像極了深宮高門中婦人的手段。 譙平帶兵在外,不想未婚妻差點被人害死,他牽掛焦急之余若亂了陣腳,高興的就是北面藏頭縮尾的宇文氏將領。越藩羽翼盡失,秋后就要問斬,顏美奉越黨令毀去對方氏至關重要的海朱砂,行動也受匈奴人監視。南安馴養的殺手們都死了個干凈,最后將他滅口的另有其人,包括司府那個跛腿侍女,作為審雨堂的線人,在司嚴和管事死后也沒逃出生天。 大半年前安陽公主來洛陽探了一遭,怕是回去后宇文明瑞就動了心思想除掉這個侄女,放了一批匈奴人南下,后來安陽的婚事作罷,則改成利用。此時羅敷回梁,叫他如何放心。 可他看不得她那么辛苦,她咳了整整三日,他第一晚就受不住。她奄奄一息地靠在他懷中,連話都說不出,而他什么也做不了。 燈花的爆裂,帳簾的顫動,水漏的滴響,長夜里的每一彈指,于他都是凌遲。 他從未恨過自己無能,然而切膚之痛,度日如年。 羅敷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把領子敞開了些,她現在變得很怕熱,用完晚膳專門跑水榭里乘涼,被他一攏有點不舒服。 她不自在地道:“不記得了,我小時候可能欺負過安陽吧,她要為女兒出氣。但我一直待在明心宮里,不愛說話也從來不往別處跑,婆婆都說我太乖了,讓師父給我改改性子?!?/br> ……于是就學出了冷淡涼薄。 “后天就要走了,有件事想拜托你?!绷_敷抿了抿唇,側過臉不看他,“你能幫我糾正糾正禮儀么……” 王放挑剔地從頭到腳打量她一遍,她瞬間覺得自己沒救了。 “我從前練習行禮很勤奮的,就是好多年沒回宮了,不能讓他們看笑話吧,我這是為你著想好不好!”她理直氣壯地辯駁,“看我多善解人意,都不想把你的臉丟到宮女面前?!?/br> 她說完就默默捂住眼睛,從耳朵紅到脖子,看得他不禁俯下頭吹了口氣,眼疾手快地攥住她要揮過來的右手。 “既虛心向學,便要仔細聆聽先生教誨,不得違抗師命?!彼驒M抱起她,薄唇比她還燙三分,低聲道:“小郡主拿出點誠意做束脩,先生就教你一整晚?!?/br> * 沉香殿這幾日涼風習習,今晚卻一反常態地門戶緊閉,連只蚊子都飛不進。 數盞茜紅紗燈依次點起,暖閣里鋪著層蒙昧的暈彩,籠在九尺高的山水屏風上。淋漓墨跡渲染出一江秋水,山石瀉瀑,松竹斜生,高懸的月輪處忽墜下幾絲流蘇,搖曳在滔滔云海內,彷如星辰閃現。 銀剪從燭芯撤離,赤金燭臺乍然一亮,屏風后的人影倏爾淡去。 半幅玉色的裙裾從花梨木架后輾轉流出,不見半點履尖,亦不聞半點環佩聲響。月出東渚,山林俱寂,她自畫中緩緩走來,如身后泉澗邊的一株翠竹,臨風折腰。 風在霧里。 獸嘴吞吐繚繞香煴,有人在霧后凝望,如隔一山煙嵐,一江煙波,望見雨后破開天穹的秋霽。 束在腰間的青碧絲絳涓涓而落,玄玉于她交疊的指尖生出一朵墨荷,隨著微微的屈膝從裙幅間透出,含苞弄月,映襯步搖飛雪,芙蓉綻在云鬢。 絲質寬袖如流水滑下,不期然露出截皓白的小臂,她輕闔的睫底顯出赧然的神色,立刻挽著披帛站直身子,交手禮便及時作罷。 半晌都沒有聽到指教,羅敷掩著嘴松了口氣,繼續給先生過目。 舉手加額再彎腰,這身裙子很合她的意,齊人喜穿緊束的衣裳,而匈奴人尚寬,儀態崇古,伸手伸腳也異常方便。 他依然未開口,羅敷立在原地格外尷尬,想了許久,最終對著他跪下來。 王放似是被她的大禮驚到,下意識去扶,半途反應過來,自己亦拂了袍子跪坐在她面前。 羅敷更尷尬了,小聲道:“你站著吧,我這個動作很不熟,指望你挑毛病,回去總要跪上幾次……” 他方才重新坐在椅上,笑道:“阿姊這輩子第幾次跪人?原先在鄒遠縣就以為你清高絕頂,見了知州連腿都不挪一分?!?/br> 她認真掰手指數,說謊沒甚底氣,索性和盤托出,“除了學禮儀和祭拜的時候……好像只跪過我婆婆啊?!迸滤麄饶?,又道:“當初加封沒去玉衡殿接旨,婆婆又從不帶我見外人。等到了玉霄山,師父說我不是他親生的,不讓我跪他?!币灾掠谝娬l行禮都想不到跪拜上去。 王放嘆道:“阿姊以后若看誰不順眼,多跪一跪他,此人必定折壽?!?/br> “承陛下吉言?!彼砗靡氯?,舉頭下手,姿勢端正地伏于地面,然而拜了三次胳膊就快麻了。 “手拜及地,你是要為夫稽顙么?”王放無奈道,“手拜當兇,肅拜即可。佩飾應搭于腰前,下裳不可動,拜時不可僵硬,釵環不可喧鳴?!?/br> 他又補充道:“若每個朝廷命婦像你這樣一一拜過來,大洛陽祚就該完了?!?/br> 先生說話太難聽。羅敷忍著腿酸直起腰,見裙擺形狀完好,自己很是滿意,仰著臉沖他婉轉一笑: “陛下折了壽,妾心中過意不去,惟愿與君共赴黃泉,世世結為夫妻?!?/br> 她琉璃似的瞳仁映出他的模樣,白玉步搖在隨云髻旁悠悠蕩蕩,擦過玲瓏耳垂。她避開他直直的目光,不自然地撥弄了一下流蘇,手背半遮在唇邊,未施丹蔻的指甲下露出豐潤晶瑩的唇瓣。 王放一時移不開眼。 羅敷仿佛察覺到他翻涌的情緒,突然拋卻了那點羞怯,有些傲氣地揚起唇角,眉心的海棠花鈿剎那間烙在他的心上。 “雖然現在穿它還太早,但是婆婆肯定喜歡,及笄時她也送了件青色的?!?/br> 她轉了轉左腕的水晶釧子,就這樣帶著嫣然的微笑仰視他,湖綠輕衫柔柔地掃在他的靴面,十二幅月華裙漾開千傾碧波。 山明水凈,日暖風薰。 王放欺身過來時,羅敷腦子仍是懵的。 他抵在耳畔,壓抑地命令:“不許穿給別的男人看……” 一陣天旋地轉,他抱著她放在案頭,細密的吻如急雨落下。她勉力推他,雙手被敏捷地扣住,薄薄的絲衫經不住扯,輕而易舉地飛到木架上。 他低頭**她的唇,黑眸浸著春水,手指劃過她□□的肩。咫尺的空隙里升騰起馥郁的流珠香霧,洇入那雙微嗔的眉梢,阻在他的眼前。 殿內熱氣灼人。 王放埋在她頸側,氣息急促,“……你的身子?!?/br> 她知他忍得辛苦,將腦袋靠在他的胸前,聽了片刻他的心跳,而后悶悶地咬著他的耳朵,將一絲低笑送了進去: “發乎情止乎禮,君上要節制呀?!?/br> 王放驟然吐出口氣,放開她正色道:“今日先生教玉藻一章,郡主可要仔細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