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
“是?!彼蓛衾涞鼗卮?。 我很早就聽說東朝過目不忘,幾天下來發現他僅是將字形印在腦中,等要用時如看書一般翻出來應付。那背五蠹時跌宕起落的語調,是他拿來糊弄我的。 我收回竹板,將一塊棗糕塞到他手里,走回書架隨手抽出本書。 “明日把策論交給臣。今天開始上《外戚世家》,殿下要好好聽課?!?/br> 宮外又開始落下零星的雨絲,飄進窗里,染得屋里寒氣漸生。我拉上簾子,點亮燈燭,把火盆挪到屏風架子后面。 他的臉上有了些暖意,別扭道:“我不冷?!?/br> “臣冷?!?/br> 午膳前我終于解開他腳上的繩子,內侍的手法很好,拴得牢又沒有阻礙血脈,只留下幾道印子。他坐在地上緩了緩,嫌棄地看著自己的衣物,我去拉他,他才拽著我的衣袖慢慢立起。 太子取過鏡子,給自己束了發。他生了副好皮相,這么一打理,有點毀。 我善意地提醒:“待會兒付都知來了,問殿下的頭發怎么回事,殿下怎么回?” 太子神采奕奕地轉過來,“先生也覺得好看么?” 他腦后有一綹發絲不聽話地翹著,根本沒束上去。我忍了幾次還是沒忍住,合上書道: “過來?!?/br> 他不情不愿地從鏡前挪開,我揪下他的發冠,飛快地重新束了一次。真是作孽。 剛弄完門外就響起了詢問:“卞公,某等可以進來收拾嗎?已到午時二刻了?!?/br> 宮人們捧著大漆盒魚貫而入,樊七打著頭,眼尖地瞟見桌上的金鞭,“少師今日上課可還順利?” 太子朗聲笑道:“付都知,先生剛剛說孤背不完課業就要挨打,但孤倒讓他失望了?!?/br> 樊七松了口氣,“殿下自小聰慧,勞煩少師了?!?/br> 他命人全都出去,門甫一關上,他就坐到桌旁,眸子亮晶晶地望著我,等我先動筷子。餓著肚子還被刁難了一整個早晨,這時被磨得沒了氣性,端著碗下手如飛。 他吃的雖快卻很斯文,眉眼安靜,白玉似的兩腮微動,像只聽話的小動物。我家里沒有別的孩子,看著他津津有味地夾菜,自己也很有胃口。 午休時太子破天荒沒有回寢宮,就待在書齋的紗櫥里小睡。宮人們打掃了屋子,我獨自在紙上寫寫畫畫,思考如何接下午的課。 歷來華族子弟進國子監讀書,禁中設有上書房供皇子上學,太子則在東宮專門受業。陛下只得一個兒子,上書房無人,寥寥幾個老師還是太少,怕是以后要讓他入辟雍。 我在翰林院做編修時曾耳聞議論,說今上不再納妃,無意再添皇子,東朝是出生即立的。要不是愛極他,怎會只有他一個孩子,連公主都不曾有? 可他的生母惠妃,確是數月前在冷宮里郁郁而終的。 未時一到,我到碧紗櫥里將他從榻上拖下來,他睡眼惺忪,暈暈乎乎地拉著我的袍子。 ……殿下昨夜又沒怎么睡。我想起樊七的話。 卯正入申正出,沒一會兒就下學了,今日必須把書給他灌進腦子里。 * 翌日,太子沒有遲到,照例屏退下人跪坐在我對面。 天色尚早,我就著燈火細細看他寫的策論,他一臉滿不在乎,悄悄揚起的嘴角卻暴露了心情。我要求他寫三百字,他寫了足有一千,甚是得意,只等著我夸獎。 我把紙還給他,“現在重寫。幾百字就能說清,為何非要寫滿一千?等你長個幾歲再去鋪陳用典罷,畫蛇添足,東施效顰?!?/br> 太子氣憤道:“我昨晚寫了一個半時辰!” “現在殿下再寫一遍,用不到一炷香?!?/br> 他陰著臉拿過紙筆,刷刷地落筆。 “順便練練字?!蔽夷昧酥恍⊥敕旁谒滞笊?,“寫隸書,太傅應該教過你,不要用復雜的字詞?!?/br> 他胸口起伏,小碗差點翻下去,我涼涼地提醒道:“錯一個字就重寫?!?/br> 經過昨天的教訓,他曉得趨利避害,遂沉下心來一筆一劃地地慢慢寫。 寫著寫著就慢了下來,看到他發紅的眼角和黯淡的目神,很容易察覺他心不在焉。 第131章 納采 黎州治綏陵。 往日的城中車水馬龍,商旅絡繹不絕,可最近大街上跑的牛車少了好些,連標著大商行徽號的貨箱也不怎么常見了。 “啊呀,有富戶進城了!” 橋洞底下買菜的小販吆喝了一嗓子,引得路人紛紛東張西望。只見不遠的城門口,一輛極氣派的牛車緩緩地駛了進來,車壁漆彩,窗嵌琉璃,冬青木的紋案在陽光下發出灼目的銀色。 “是方氏的商隊!” 有見多識廣的人認出了族徽,人群竊竊私語起來,一個正和菜販子討價還價的老頭兒咕噥道: “去年天子賜了方氏咱們這的販鹽權,還不知鹽價怎么個變動法……” 眾人眼看打頭的黃牛慢悠悠地經過大街中央,后面還跟著二十余輛滿載箱子的大車,心中不禁騰起擔憂。官賣的東西交給私人,一般會壓價來吸引更多的顧客,但也出現過為獲取利潤肆意抬價的局面。這方家貴為國朝第一大皇商,如今離了扎根四十多年的帝京南下,會善待他們這些氓隸之人么? 車隊朝北行去,在城中一處風景甚佳的園子外停下。園子的主人一早就等在大門外迎接,四間院落打掃得纖塵不染,山珍海味已擺在飯廳的圓桌上。 車簾一掀,出來的卻并不是傳聞中風度翩翩、年輕有為的公子。 長隨引江下了地,領著車夫和小廝們抱拳道:“有勞王員外,公子下午回來,吩咐某等先安置東西?!?/br> 年過五旬的員外呆了呆,隨即陪笑道:“您請隨意!寒舍已安排了人手幫忙整頓,先招呼大伙兒用飯吧!” 引江連聲道謝,卻暗自想著知州衙門可不是好相與的,公子到底能不能在申時前回來? 此刻一匹烏孫馬停在了衙門的石獅子旁,方瓊翻身下馬,儀容尚還整潔,不作打理便徑自踩上臺階。 已過巳時,州衙里的鐘樓卻并未敲鐘報時。面闊七間、進深八椽的正堂空闊冷清,三班六房寂寂無聲,他一路暢通無阻地由儀門穿過重重院子,意料中在花廳院前看到了幾個面熟的侍衛。 花廳院是眷屬宅院,眼下被京城來的人圍了一圈,那么知州的家屬就都在里面了? 后花園草木繁盛,蛺蝶飛舞,薔薇架子邊背對池子站著個人,玄衣廣袖,玉冠犀帶。 他頓住步伐,片刻后又繞過回廊,從側門進了臨水而建的知州寢居。 屋子正門從外面鎖上,窗戶密不透風,光線極暗?;杌璩脸恋谋尘袄?,知州被五花大綁地扔在官帽椅上,雙目無神,面色慘淡。 方瓊掃了他一眼,走到透雕的束腰紫檀桌前,撿起張壓在白玉鎮下的紙—— “茲肅示州民,本州販鹽權自今日起七成歸方氏所有,越王千歲殿下暨本官核查無誤,父老從之,不得有疑。 ” 知州仿佛大夢初醒,費力地抬起頭,啞聲道:“你……” “有勞黃大人了?!彼畔掠H筆寫成的告示,拈起硯臺旁棕紅的琥珀印章輕輕一蓋,“大人怎么忘了這個呢?” 知州忽然發出歇斯底里的叫喊:“放我出去!我都按你們說的做了,快解開繩子!” 方瓊微笑道:“方某這就出去和陛下說。對了,大人已經知道陛下的身份了罷?” 知州的臉色驟然發青,像是恐慌至極,一身皺巴巴的綠袍抖得像秋天的葉子。 衙門昨夜被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換了血,卯時睡醒后他被兩個人押著,草草換了常服軟禁在臥室里。周圍不見一個熟悉的下人,陌生的侍衛告訴他家眷全都集中在花廳院,包括他新買的第五房姨娘和遠在鄉下的姑奶奶。知州一頭霧水,直到房里來了個貴客,要求他寫封手札給當城中的都指揮司。 他立刻就知道事態嚴重,祁寧的承宣布政使司在渝州,但都司卻在他的轄地內。歷來黎州的知州和都指揮使走的很近,對方十有八九是想動衛所。 可他足不出戶,真的不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就是當今國主??!他被侍衛們的手段嚇破了膽,戰戰兢兢寫完書信,又被要挾弄出個告示昭告全城,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如今曾經的晏小侯爺捏著他的字,他猛地察覺蹊蹺——黎州雖然毗鄰南安,但明里哪由得越藩來管?不過越王的勢力幾十年來一直盤踞在南三省倒是真的。 畢竟是做到這個地位的官,死到臨頭抓了根救命稻草:“公子!公子救我!小官對陛下絕無二心??!” 方瓊滿意地拿了告示,不理睬他將椅子晃得咚咚響,施施然出了房門,不曾回頭。 知州又被獨自留下,幾欲發狂。 水潭里映出蔥蘢的佳木,墨色的衣褶在蒼翠間層層展開,洇入流麗波光。王放聽到腳步聲,揚唇轉過身去: “拿到了?” 方瓊此前住在渝州的趙王府,又及時趕往這處,卻是自洛陽別后頭一次和他當面說話。羅敷那檔子事,他清楚是自己的失誤,不管怎么彌補都不能讓對方稱心如意。 他點了點頭,“城中似乎缺了一大批商行的人,趙王當時邀請的十一位富戶中,有幾個是黎州本地的?” 王放贊許地看著他,“三四個罷。黎州有鹽井,這些販私鹽的人不清理掉,以后于你于我都是個麻煩。宣澤,兩月之后能給我結果么?” 方瓊無奈嘆道:“太快了。我已經盡力讓族中滲入原平和祁寧的地方商行,但是這不是一夕之間就能保證成效的?!?/br> 永州,黎州,櫟州,每個省都有一個可供方氏經營生意的直隸州,表面上是因革除爵位給予的補償恩惠,實際上則是削藩必不可少的助力。鹽鐵是國家的命脈,洛陽少鐵,南部的重心就落在了鹽井上。方氏得到洛陽默許的權力,遠超出了這三州的范圍,與軍隊相輔相成,填補兵力的弱勢。 王放道:“我只要你們做到在開戰時能夠輕易調動鹽價,這法子損害民生,不可長用。父親若還在,怕是會將我關到太廟跪牌位?!?/br> 方瓊聽著這熟稔的語氣,心中的沉重稍稍放下些,“我都快忘了?!?/br> 說完兩人竟都無話可說。 半晌,王放按著太陽xue,低低道:“五年前我曾在父親面前發誓,此生不會像他那樣,可現在方知力不從心。人確實會變,我那時想的太簡單了?!?/br>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方瓊,“宣澤,如果阿秦和徐步陽制不出解藥,你打算怎樣做?” 方瓊不假思索地說道:“陣前倒戈,傾家蕩產幫越藩一路打上洛陽,邀功做回端陽候,再娶了諸邑郡?!?/br> 他頓了下,“你想聽的是這些?” 王放鄭重道:“侯爺在幫王叔清君側后,記得幫人幫到底,把安陽給娶來做夫人,至于醫師,就行個方便留給在下吧?!?/br> 兩人對視一眼,不由自主地輕笑出聲。 長久以來的石頭終于落了地,方瓊舒了口氣,“也不全是信口胡言。你知道的比我遲,查這件事卻查得飛快?!?/br> 他也是兩年前才知曉祖父去世的真相,心如亂麻之下竟同意了侯爺的提議,去草原看一眼那牽扯到事情中的北朝小郡主,并執意將她帶回了洛陽。他自小不喜他人逼迫,于婚姻一事更是挑剔無比,所以這個家中的計劃并沒有實行。 他對羅敷提起的那一丁點興趣,還及不上兩個首飾鋪的利潤。世間萬物萬相,人各有志,那樣子的木頭美人,怕只有王放才肯花心思逗一逗。 可惜了卞公一腔熱情。 他的家事,王放是在羅敷入宮當差之后才開始逐漸弄明白的,先帝和侯爺不僅瞞著他,連東朝也一起瞞了,用心良苦。當年太皇太后晏睢從商賈之家嫁入宮中,一人獨寵,惠帝好歹也是個手腕狠辣的皇帝,若是讓一個商人只手遮天,那得叫做名副其實的敗壞家風。 晏道初防的很緊,惠帝就以給他賜婚為名,借定國公之妹常氏的手在酒盞里下了藥。不管他娶沒娶常夫人,總之藥灌了下去,金鑾殿上就此安心。 兩年前的那一日,方瓊為生意奔波在外,晚上回到自己租住的小屋,發現屋里來了侯府的不速之客。老侯爺毫無征兆地發了病,疼得在地上打滾,神志不清六親不認。他趕到房中時,黑紅的血液已流了滿地,老人眼睛渾濁,神志不清六親不認。 他等了三個晚上,侯爺轉醒后什么也沒說,只是歉然地看著他。 彼時方瓊并不懂他為什么會抱有歉意。 “你什么時候查清所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