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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秦氏有好女在線閱讀 - 第126節

第126節

    太醫院看似平靜,卻暗流涌動。羅敷四月下旬隨譙平的軍隊抵京,但職位的調動在這之前就已經開始了。太醫院撥給惠民藥局的夫人告老還鄉,于是夫人之位有了空缺;七月底,侯府派遣的醫師駐進藥局,八月初才第一次見到時任藥局大使的司右院判,了解到一些□□;八月中旬她被安排在御醫席參加端陽候的壽宴,才一兩天的時間,任左院判多年的袁行就被踢出了太醫院的門檻,院判一職最終由她這個半路撿來的醫師擔任。緊接著十月的醫士考評前,司嚴曾將她叫去談話,說明自己不愿放棄惠民藥局的利潤,通知她不久就要和其他御醫一起南下。

    她聚精會神地把方氏往太醫院這條線上靠——拐她來洛陽的是譙平背后的方瓊;在雋金坊逼司嚴當她的面開口認錯、讓她研制解藥的也是方瓊;擢她跳級升到院判之位的是一天前與方瓊約好做戲的王放;最后方氏南遷,司嚴讓劉可柔騙她來,奉的亦是“方公子之命?!?/br>
    方氏有能力左右太醫院的權力變動嗎?

    這一切王放全是默許的,甚至在過程中加了把火,不然也不會讓她在半年之內入了宮值。他一直沒有動司嚴,左院判袁行是因為抓到了司嚴的把柄,破壞了太醫院的平衡,才被他革職。后來她就算再不齒司嚴所為,王放也將此事壓了下來,除了她之外,太醫院很難說有第二個人清楚他做過的腌臜事。

    羅敷下意識地不想去觸及他,她說過暫時不過問他的計劃,這時都有些后悔。大概彼時他只當她是個卒子罷,沒有為她考慮過什么,只是一味地追查她的身份。

    她閉上眼,放空心神,白紙上頃刻間多出幾行工工整整的字。

    “上次你制出的藥已被送到各地,成效暫且看不出來,但你本人覺得有幾成把握?”

    “州府暴斃的人數兩月內只增不減,秦夫人如何看?”

    這是司嚴與她在南廳說的原話,特別提及她格外反感的為審雨堂供毒.藥一事。

    羅敷凝視著句子看了一遍又一遍,回想他的語氣,又聯系起今天發生的事,竟不寒而栗。

    他為何要把這件事拎出來單獨談?上一刻還是公事公辦告訴她不久得離京,下一瞬就平白無故地讓她動了怒。假設他本來就熟知兒子的境況,那么問出這兩句在她看來是挑釁的話就合情合理了,因為他自己制不出解藥,只能依賴她和吳莘等人。有錯誤的引導在前,她萬不會想到今天發生的種種,更不會想到是他故意要激怒她,讓她產生憎惡,不再糾纏于這件秘聞。

    筆尖停在方瓊和南安之間,滴下墨汁。她就著那點墨狂草一氣,把她所知道的關系全都白紙黑字地寫出來。

    刺客說方瓊活不長,真的只是警告嗎?是誰專門派他來的?

    方氏對洛陽的態度尚且不明確,卞巨守著一株解藥尋木華,捏著他們的命脈。她才想起來自己沒有為方瓊診過脈,不知道他身體怎樣。從未謀面的徐步陽突兀地來到她身邊,在她臥床時卯足了勁和她討論那本師父留下的《抱樸子》注解,十有八.九就是要給方氏幫忙!

    她畫了個三角形,三個點分別寫了晏、越、京三個字,又一重重地加上人名。司嚴姑且算越王的人;徐步陽歸類到京城,她思索了一陣,把自己也添在了后面;太醫院的兩個人再加上吳莘,是方氏的人馬。

    線條七扭八歪,她下筆極快,覺得怕是沒人能看得懂,不一會兒整張紙就密密麻麻地寫滿了。

    羅敷抓起茶壺灌下兩杯涼水,狂躁得恨不得把紙給燒了,周圍的人均別有用心,她以后一定多幾個心眼。

    她撐著凳子站起來,慢慢走到西洋穿衣鏡前,目光落在發間的雪蘭花簪上。這是王放前些日子給她重新戴上的,也不知讓誰從她的包袱里拿了過來。

    銀絲鑲嵌的花瓣含著輕盈的綠,在陽光下潤潤地閃。

    她用手輕輕撫了一撫,鏡子里的人愣愣地站著,臉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失魂落魄。

    當初從定國公府回來,她說不想去南邊了,只想在宮里陪著他,他那時是不是感覺很棘手?

    說什么他不愿意她走,會不會純粹是安慰她的話……因為在他的計劃里,她一定要跟隨隊伍去南方吧。

    羅敷把額頭靠在了鏡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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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3448107,葉限限,阿魚,莫逆于心,花娃~

    第124章 吃rou

    心情極端壓抑,羅敷吃過晚飯不想管那些雜七雜八的事,拖著腿到令老夫人屋里和挽湘嘮嗑。

    老人戌時就睡了,做兒媳的鋪床備衣、端水喂藥,事事親力親為嫻熟周到,等過了小半個時辰才來暖閣里陪她。她又是敬佩又是心有余悸,要是上頭還有個太后、太皇太后什么的,那可真是糟糕了。她什么也不會做,頂多能給他們看看脈開開藥……

    “我想想……那是十年前了?!?/br>
    挽湘坐在菱花鏡前梳理著一頭長發,紅唇輕啟:“正月十五,大街上人山人海。我在樓上調著琵琶,底下突然起了喧嘩,侍女從后門出去看了一眼,原來是有兩位金尊玉貴的小公子硬要見我?!?/br>
    挽湘停了一瞬,托腮笑道:“看樣子你很關心夫君,總問些很久以前的事?!?/br>
    羅敷頓時語塞,支支吾吾道:“沒有沒有,只是很好奇卞公生平事跡,在洛陽的時候經常聽到他的大名……”

    “說的可不是我夫君呀?!?/br>
    她水眸一斜,手背掩住揚起的唇角,“小meimei真可愛?!?/br>
    羅敷一下子從頭燒到腳,整個人烙鐵似的,幾乎都冒煙了,極端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誰是……還早著呢,不急?!?/br>
    挽湘嘆道:“不就是想讓我多跟你講些那位年少時的作風么,方繼那塊石頭有什么好問的,虧你還懂旁敲側擊?!?/br>
    羅敷被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撩著頭發的手不知不覺就滑到了面上,遮著臉埋到茶杯里:

    “是,是,你繼續說吧,我不打擾你?!?/br>
    挽湘做了好些年賢良淑德的州牧夫人,這時候本性全都被激出來了,放下桃木梳,正兒八經地敘述道:

    “兩位公子在上元節要求見我一面,我那會兒被個紈绔纏得厭煩,于是裝了病,整天都不出去。正準備讓阿秀出去謝客,就聽到門上咚地一聲,你猜是什么?竟是顆被人彈上來的金珠。這等手筆手段,聞所未聞,又聽樓下那兩位公子的聲音十分年輕,便請他們進來了?!?/br>
    羅敷咬著杯子出了神,目光閃閃地瞧著她。

    “其中一個就是當年的端陽候小世子,外袍底下穿著繡冬青木的衣裳,那是方氏的族徽。之所以說他是個好孩子,是因為他見了人很有禮貌,說話也溫和謙遜,毫無奉承感,想必家里教得很好?!?/br>
    禮貌?方瓊有這玩意?她從鼻子里哼了哼。

    “另外一位小公子,當我在驛站看到他時,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晚洛陽點了上萬盞花燈,可都不極他明珠琢玉似的面孔耀眼。我知道那是方公子的朋友,卻不知原來他就是國朝未來的陛下,介玉唯一的學生。十年如白駒過隙,當年尚存稚氣的孩子如今也長大成人,變化之大真叫人唏噓?!?/br>
    王放沒有和她說起過少年時的經歷,只是反復提及自己很讓人cao心。 她偶爾會感到他離她很遠,因為她不夠了解他,她想知道他的過去,他的現在。

    她放開了那點羞澀,問:“肯定是他想出來的點子吧?他最舍得花錢了?!?/br>
    心里卻腹誹這么小就有這么多花花手段,她著實小看他了,居然還敢逛勾欄雜院!

    “是呀?!蓖煜婊貞浿嬅?,模仿著少年矜貴狡黠的語氣:“ ‘拿黃白之物污了女郎的住處,是在下唐突了?!彀?,我當時就想,這孩子長大可不得了?!?/br>
    羅敷又默默給他扎了個小人。

    “我頭次看見這么小的客人,不免調侃了幾句,調著琵琶弦問他們貴庚?!?/br>
    羅敷磨牙道:“十一二歲闖花魁的屋子也沒誰了,還用得著謊報年齒?”

    “結果兩個人極為默契地跟我說他們有十四歲?!?/br>
    羅敷捂著嘴,眼淚都笑出來了,“十……十四!他九月才過生辰,再多還能多個兩歲出來!”

    挽湘道:“我只能給他們唱半宿曲子,過了三更,坊子里的人漸漸少了,他們估計是從家里偷偷跑出來的,還不知道要怎么回去。走的時候晏小公子說我唱的好聽,今上卻說我衣服好看,真真是難得的客人。介玉后來告訴我東朝一直都是那個奇怪的性子,這輩子大約都扭不過來了?!?/br>
    可是人都會長大,就像今天的方繼不再是太子少師、方瓊不再是侯府世子一樣。

    她直起腰,怔怔地望著銅鏡里閃爍的燭火,低聲說:“我倒希望他一直都那般。他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不會那么嚴肅,也沒有架子,可那是他瞞著我許多東西之后表現出來的結果。兩個人畢竟不是一個人,不能做到完全替對方感同身受,我開始覺得只要心意相通就好,可眼下連他的心意也摸不清?!?/br>
    這種感覺太難受了,她的不安全感會越來越強,一旦到了無法扼制的地步,不知道會發生什么。他只說讓她相信他,這個回應太籠統太簡略了。

    挽湘取下兩粒翠玉耳墜,輕輕道:“介玉一天之內有八.九個時辰在瞞著我衙門的情況,他怕我擔心,怕我對他失望,所以選擇讓我一無所知,我認為沒有問題。如果他的公務和你沒有關系,那么瞞著你也無妨;但如果你參與到他的公務中來,他還是對你諱莫如深,那就不太好了?!?/br>
    離她嫁人過去了九年,算是個有經驗的,羅敷認同她的觀點,但是很不情愿承認她和王放之間已經出現了隔閡。在被方瓊坑了一次后,她看誰都半信半疑的,以至于驀然發覺心底積存的憂慮快要溢出胸口。

    她勉強轉移了話題:“不說這個了。卞公什么時候能從連云城出來?聽暗衛說今日你和老夫人去指認審雨堂的人了。接風宴被砸成這樣,侍衛來得太過及時,漏網之魚肯定是被特意留下活口。你們問出什么來了?”

    挽湘欲言又止,最后撫弄著皓腕上的玉鐲,溫和道:“就快了,我也希望能早些見到他。那時陛下肯定要帶你去他面前,你可不要緊張呀?!?/br>
    她唇邊酒窩淺淺,羅敷卻察覺出一點掩飾的悲哀來。

    那邊肯定也不怎么順利吧。

    *

    洛陽,雋金坊。

    夜已深,坊間的石板路平平整整,青苔上的露水在月光的映照下瑩瑩閃爍。

    檐下沒有掛燈籠,牌匾落了灰,模糊的“司府”二字在夜色中難以看清。若不是院子里亮著點明火,幾乎讓人以為這是處廢棄的住所。

    雋金坊緊挨著禁中,是塊難得的風水寶地,住在這里的非富即貴。它的北面正對昌平門,過了昌平門便是千步廊,千步廊東有太醫院。

    太醫院的醫官正坐在門后的院子里。

    大戶人家怕打擾到皇宮,睡得很早,每家守門的家丁在道路旁舉著燈籠。四圍寂寂,唯有蕭蕭月色作伴,家丁們不免生了困意。

    燈籠閃了一閃。

    風大了些,濃密的云層遮住了月鉤,街道上驟然暗了下來,只聽得夜風刮得野草沙沙作響。

    管家司福披著外衣從房里去茅廁,經過院子時看見老爺獨自搬了個竹椅,坐在那株高大的槐樹下。他估摸著再過個把時辰就要日出了,連續三四天冒著寒氣守在夜里,鐵打的人也受不住,便喚道:

    “您先回房去歇息吧!小的來替您守下半夜,公子要是回來,一定叫醒您呢!”

    司嚴沒有回答,靠在椅背上的瘦削身影紋絲不動。

    管家嘆了口氣,風吹得甚冷,他忍不住撒腿往茅房跑去,回來時又在廊上勸了幾句,依然打了水漂。

    更鼓敲完,隔壁七寶柳家養的公雞開始打鳴了,夜幕徐徐撤去,東邊泛起一抹魚肚白。

    商人就是商人,賺了多少錢都改不掉市井習氣,在家里還養什么雞啊,也不怕吵到左鄰右舍的官人們。司??戳搜鬯?,卯時還沒到,他疊了被子洗漱完,來到桌前拿出紙筆開始寫這日要安排的事。

    今天是院判要進宮當值的日子,左院判秦夫人不在,院使年事已高,事務都落在了右院判身上。府里只有一個掃灑侍女,一個做飯的老仆,加上他一共三人,中飯就不用準備了;老爺最近吃不好睡不好,等會兒叫侍女去菜市買點好菜,將晚膳做豐盛點;太醫院張、余二位御醫跟去了南邊,不知何日回來,長了心眼的吏目們送禮送到了門房里,美其名曰炭敬,他得想法子推掉一些……

    列了長長一串,他呵著手檢察了幾遍。五品官員的俸祿全被用來租房了,連炭火都舍不得多買,早晚真夠冷的。

    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淺,直到露出染料似的玫瑰紅。

    院子里的鳥鳴嘰嘰喳喳地擾人清靜,司福拿著庫房的鑰匙出去,看見司嚴還遠遠地坐在那兒,嚇了一跳。他快步走過兩叢低矮的灌木來到院中,對著家主的背影像往常那樣俯身道:

    “老爺怎么還不回房換衣,不一會兒就要進宮去了……”

    他的嗓音突然哽在了喉嚨里。

    風里傳來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

    “……老爺?老爺!”

    地上的落葉飛旋而起,血腥氣炸裂般地在竹椅周圍爆開,管家因為著涼而遲鈍的鼻子終于派上了用處。他驚恐地挪了半步,戰戰兢兢走到椅前,隨即發出一聲沙啞的尖叫,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司嚴端坐在樹下,胸口赫然多了個猙獰的大洞。黑紫的血液詭異地凝結在衣衫上,分外可怕,血跡一直延伸到袍腳,但地面卻沒有積多少,從背后根本看不出來。

    他雙目未閉,青白的臉扭曲著,布滿血絲的眼睛緊緊盯著前方,萬分怨恨與不甘都匯聚在這叫人畏懼的表情中。

    死不瞑目。

    司福連滾帶爬地退后幾步,扯著嗓子叫喊:“來……來人!老爺他……出事了!出事了!”

    他搗蒜似的沖尸體磕著頭,滿手是泥地撐起身子,跌跌撞撞地跑到西面廂房里,踹著門大聲哭道:

    “快起來!”

    屋里沒有反應,他一個狠勁闖開了門,“碧云!”

    跛腿侍女的房里空空如也,床上帳簾打起,被褥整齊,就像昨晚根本沒有人睡在這里。

    司福沒找到人,眼帶淚花地喃喃念道:“碧云?小蹄子跑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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