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老頭虎著臉:“你還嫌錢少?” 醫師嘆道:“世態炎涼啊世態炎涼。得,咱們這就過去吧。唔……十兩銀子,也不錯啊?!?/br> 他抬頭看看天,天色尚早,老頭之前說的話全是胡謅,這一趟怕是要進山。 進山么……倒是個好機會,就不知那些暗地里的護衛,在荒郊野嶺里有沒有本事逮住他了。 兩人走了一個時辰,老頭心急如焚地往山腳的茅屋沖,看樣子這筆錢是賺定了。醫師腿腳甚好,頗有興致地想看戲,那女郎不知道比畫像上如何,如果還要難看上一些,他連錢都沒興趣要了。 站在茅屋門口,老頭又問了一遍:“你確定能治好?要是人死了,咱們就當誰也不知道這回事?!?/br> 醫師煩不勝煩:“本神醫出馬,還有治不好的時候?只要那女郎還有一口氣,咱就能給她擠出第二口來?!?/br> 院子里有一口水井,三口木桶,桶里的水泛著微微的橘黃,把手上搭著一條染血的粗布。他的目光停留了須臾,又落在菜畦上,南方就是好,大冬天的還有綠色。 “老婆子,老婆子!開門,我請來神醫啦!” 里面并無人應答。 “這婆娘,上山去采草藥了嗎?!崩项^推門,才發現沒有從里面栓住,“進來吧?!?/br> 油燈刺鼻的氣味讓醫師打了個噴嚏,他看到斑駁的墻壁上掛著幾把柴刀,木桌竹椅,三個缺了口的粗瓷碗擱在桌沿。墻角堆著木柴,但火盆里只有零星幾點木炭,看來是舍不得給病人用。屋子很冷,樵夫的生活相當清苦,不怪要想方設法弄點銀子維持生計。 花簾布一掀,老頭驚訝地叫了聲,著手就把醫師推開,“等等,等等!” 醫師雙手抱胸嗤笑,出什么名堂了?這么緊張。他的神思又回到了那桶不同尋常的井水上,這顏色可真是漂亮。 他閉目養神,沒養一會兒便徑自走進簡陋的臥室,嚷嚷道:“還治不治了!咋這么麻煩!” 只見那個砍柴的老頭一臉詫異地站在榻邊,拎著個軟塌塌的物事,幾乎要把眼珠子看進去。醫師恍然大悟,那是一張粗制的面具,泡在水里會使水變色的那種。被騙了么?撿來的寶變成了一文不值的石頭? 當真有趣。 “讓讓,看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的眼睛觸到床上,卻一下子直了。 “放開她!” 老頭的手指猛地從那女郎耳后的痕跡上彈開。 “——讓我來!” 第113章 搜身 醫師的眼都看直了。 比畫像美上好幾倍的女郎安安靜靜地躺那兒,眉心鎖成一團。她的嘴唇失了血色,烏黑纖長的睫毛壓在素白的肌膚上,秀氣是秀氣,就是沒點活人的樣子。 但醫師看的并不是她的臉。 他不禁挪騰到榻邊,從頭到腳、仔仔細細地審視她身上綁著的棉布條和木板。她沒有知覺的右手搭在左邊胳膊上,不遠處就是脈搏,十指傷痕累累,指甲殘破,但看得出修剪得很整齊。 是個行家,醫師無聲地笑了,用鼻子嗅著屋子里的草藥味,還有些門道。 “她這兩日醒過么?” 老頭搖首說不知,隨即拊掌大嘆:“夭壽哦!我的銀子!這女娃可別在我家里呆著了,趕緊弄出去!神醫你看,這十兩賞錢是……” 醫師拉了個小凳子坐下來,搶過他手里的面具,十分惋惜:“生的這么好,戴面具作甚?這不是陳家的小姐吧?” “我們這些鄉野村夫怎會見過大戶女眷!看到畫像財迷了心竅,現在這事兒老頭兒我是管不了咯!您要是要,就交給您帶走了,看這面具還能用,趕緊的……” 醫師置之不理,不客氣地按脈看診,熟悉了心跳便打開藥箱,拿出小剪子挑開她身上的布條。 “老爺子,這是你老伴兒給她纏上的吧?” 老頭沒好氣地道:“定是那多事的婆娘,她又不會治病,添什么亂!你不曉得,三天前正發著尋人的畫像,我從城里賣柴火回來就看到家里多了個人,這不還以為是老天爺給的賞,第二天就急急地趕到城里來尋大夫。但一說傷得快死人,哪個大夫會跑這兒討沒趣!” 醫師在外行走多年,見多了世故場面,專心致志地動起刀來,“幫忙把油燈點上。這女郎是從山上失了腳跌下來的?運氣好,全是外傷,連骨頭也沒斷幾根?!?/br> 老頭嘶聲道:“在河邊撿到的時候地上一大灘血哩,要不是我家老婆子看見她還有絲氣兒,準投胎去了!” “行了,你出去打幾桶熱水,給咱搭把手,倒貼你三兩銀子要不要?” “當真?”怎么看這大夫也不像個有錢的,老頭猶豫了一下,老老實實出去掙他的閑錢了。 屋內只剩下兩人,醫師將病人的袖子卷起來,露出一串晶瑩剔透的綠釧子。他想了想,把東西褪下來放到自己的藥箱里,重新思考起要怎么處理這個棘手的女郎。 真是撿到寶貝了。 顯然,她身上各處傷口不是自己包扎的,也不是別的大夫包扎的,這手法凌亂生疏,但位置和方法都異常精準。這戶人家沒有給她請過郎中,因為屋子里沒有煎煮過湯藥,只有一種略顯刺鼻的氣味,應該是老太太在附近采集的止血草藥。 他解開病人的外衣,血已經止住了,也沒有發過燒,算是離投胎有段距離。都傷成這模樣了,還能趁清醒的空當教別人做到這個程度,他還是頭一次見。 “這位女郎你并非豆蔻年華,確然不是在下看得上的那類,所以容在下唐突,醒來千萬別找在下的茬?!?/br> 他長長一揖,從養針的竹罐里抽出一根銀針,自言自語道:“讓本神醫幫你精益求精改善改善……還是弄暈了保穩些,這么個小美人,傷好了找咱拼命怎么辦?!?/br> 銀針沾著藥粉刺入xue位,他哼著小曲,慢悠悠地開始解下竹片和染著血的衣物,忽地把針往后飛快一擲: “誰?” 醫師頭皮發麻,感到一股肅殺的氣流貼在自己脖子后面,于是雙手攤開,結結巴巴地道: “這位仁兄,有話好說,在下行醫救人,你們若不是病人的仇家,就別找在下麻煩了?!?/br> 一雙手在他身上連點幾處,醫師動彈不得,哀求道:“我沒銀子!我沒有任何值錢的玩意,您就放過小人吧!” 眼前突然出現了一串晶石鏈子,他不甘地道:“這不是我的——哎?” 黑衣皂靴的男子冷冷地望著他,醫師一瞅這打扮,暗叫不好,果然是被他們找著了,晦氣! “季……季統領是吧?” 他腦中電光火石般閃出千百畫面,猛地福至心靈:“我徐某用得著對自己師妹起心思嗎?這是我親師妹!唯一的師妹!” 卞巨背對著榻,肅然道:“據秦夫人說玉霄山只有她一名弟子?!?/br> “嘁,荒謬?!?/br> 見對方沒反應,醫師哭叫道:“你們洛陽人一個個的總愛玩陰的,早前被你們主子毀了清白名譽,這會兒又被個大男人上下其手,我不活了!” 卞巨還是板著臉:“陛下日前得到方公子消息,現正趕往這里,某相信徐先生的醫術,卻不能叫陛下心里不舒服。既沒有嚴重內傷,先生就從簡處理,再一同到城中住所去細細診治吧。這家的主人某等打過招呼,給你一盞茶時間?!?/br> 他解開xue位,徐醫師拂了拂空蕩蕩的袖子,苦著臉道:“好好好,你們是大爺,師妹!你怎么就看上了這種人呀!和師兄回北邊——哎喲,咳咳?!?/br> 卞巨收回刀鞘,站在一旁盯緊不正經的醫師,目光擔憂。 這名名叫徐步陽的大夫是他早就認識的,八月份還來過宮中替陛下換藥。那時陛下就留了心欲查探秦夫人底細,沒想到無意中牽扯出幾件關系到大洛陽祚的大事。 徐大夫端正了態度,“我要做的,第一件是把她身上的棉布換掉,清理傷口,然后撒上藥粉,再包扎一遍?!?/br> “第二件下山再做?!?/br> “嘁?!?/br> 徐大夫心想這回終于可以表現高超的技巧了,氣沉丹田,手指剛碰到病人的中衣,便彈了回來: “媽呀!” 他含淚捂住手指呵氣,“疼疼疼……” “當啷!” 他低頭一看,是個小瓶子,砸得他骨頭都要碎了。 卞巨也極為震驚:“公子……” 不是明晚才能到羅山的么? 臥室里彈指間多了一人,徐大夫戰戰兢兢抬起頭,正對上那人陰沉至極的面容。 他站在那兒,面色蒼白,氣息凌亂,面具也沒帶。素色的衣擺全都濕透了,一個球形的包袱被隨手扔在柜子旁,滾了幾滾,露出幾綹黑色。 是頭發。 屋子里的炭火像是熄滅了一般,讓人冷的發慌。 河鼓衛統領向少見到自家主君這個神情,上一次大約還是陸家被抄時。 茅屋的門開了,蹣跚進來一個戴花頭巾的老太婆,“貴人,就是這丫頭,在老婦家躺了幾天,醒過一次,之后就怎么叫也聽不見了!” 卞巨撿起裝著人頭的包袱,自覺地走到外間,將這家的人都帶出去。 徐大夫看看這邊,又瞧瞧榻上,覺得自己怎么做都會死得很慘。他施了一禮,規規矩矩地推卸責任: “公子也做過這種活兒,雖不如徐某熟練,但也沒大礙。那就由徐某口述,您來……” 王放忽然背過身去。 醫師愣住,開口勸道:“她沒事兒,就是有點……能痊愈的?!?/br> 王放低聲道:“你來。請務必快些?!?/br> 她不能再受半點傷。 他在榻邊坐下,想握住她的手,可是他害怕會弄疼她,只能看著一道道刺目的血印,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說不出。 她是他的心臟,他從來不知道心能夠這樣疼。 從前他竟覺得這個女郎很從容很堅強,以致于他如此容易就決定讓她介入計劃??赡嵌际撬诘木壒?,她做給他看的,不愿意讓他認為自己軟弱無力。然而他不在,她沒有辦法在這種環境里保護自己,有許許多多人對她虎視眈眈。他怎么就能放心讓她離開自己一天?她那么嬌氣,連睡覺都要他掖好被角。 之前絕不應該,以后也絕不會留她獨自一人,等她醒過來,睜眼看到的一定要是他。 或許這樣她才能原諒他吧。 * 方瓊將信紙放到火盆里,白紙黑字瞬間化為飛灰。 他撐住額頭,凝視著跳躍的燭火,“人到齊了么?” 秦元耷拉著眼皮,“請公子安心,一切如常。洛陽那邊有方將軍坐鎮,一時半會不會出岔子。陛下如今微服南下趕來永州,意在削藩,只要咱們方氏按原先謀劃好的計策來,總是安全的?!?/br> 方瓊長嘆道:“我是和那位解釋也說不清了。這事本就是我們大意,我道卞巨怎么能在半個月內清理掉洛陽跟過來的暗衛,原來匈奴也插了一腳。小丫頭這身份著實讓人cao心。上次在嘉應城外折了一批,這次又損了幾個新的,估計這會兒他已經把壞事的匈奴人給剮了?!?/br> 老管事喝了口釅茶,“原本要將秦夫人在暗衛的保護下順道送往永州和令老夫人一處,再在那里解決掉那名知曉咱們家事的暗線,如此一來越藩就不會起疑,這邊行程也能如期安排??涩F在不說全亂了套,近期的籌謀也必須得有所變化?!?/br> 方瓊沉默半晌,“這不是關鍵的。以后我們行事少不得處處受限,這一次生了事端,若是其他人還好,偏偏是羅敷。我沒有承諾做到保護她的安危,就是最大的嫌隙?!?/br> 秦元道:“公子還是太心善了?!?/br> 方瓊道:“不是我心善,到了這地步,還由得我么?不管是他還是我,等這一天等了將近十年,不允許出半分狀況。羅敷這步棋,方氏先動了,他能默許已經是最大的讓步,到頭來落得個重傷瀕死的下場,他要是能忍我都覺得奇怪?!?/br> 秦元不知如何作答,他卻莫名地笑了出來:“我還以為那些戲文盡寫些虛的,世間果真有這般親疏分得極明白之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