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吳莘忽地拍了幾個巴掌,“架也吵了,回應也有了,咱們院判大人今日可是像模像樣的。不過這就回去吧,吹冷風聽墻角有損陰德……” 羅敷兀自說道:“我聽聞商人對天發誓都是沒用的,所以無法強求你現在保證剛才說的每一個字都能實現。方公子,我現在獨自在外,并沒有依靠誰的想法,如果我師父早年做過的事對不起方氏,我會盡我所能彌補,但是其一,我不是他,不會承擔所有責任,其二,在你們要求我之前我必須清楚所有的事實,這不過分?!?/br> 方瓊半晌才道:“秦夫人,這不是我能決定的,抱歉?!?/br> 羅敷將發絲捋到耳后,扯起唇角冷笑:“方瓊,你也只會再三敷衍我?!?/br> “你要是不在,大氅就拿去當了?!?/br> 寒風撲面,她甫一跑出門便不得不逆著風低頭走在廊上,聲音也漸漸變小。雖這么說,她還是怕著涼,遂把身體裹得緊緊的。 吳莘伸了個懶腰,對門口道:“公子保重,老夫要歇息了?!?/br> 方瓊抬起頭對他笑了笑,濃密的眼睫在鼻梁上投下一抹陰影,分明是安恬的樣子,卻看得吳莘不寒而栗。 “公子明日不用去和蕭知府聚?” “無妨,帶著一道便行了。她既想知道,我何必要找不自在?” 第111章 庸脂俗粉 羅敷坐了幾個時辰,又在床上稍稍躺了一會兒,直到太陽進了屋子,才等到明繡端水進房來洗漱。 她心有戚戚,狀似無意地問了侍女一句:“晚上在隔壁睡得好么,今日起得比我還遲?!?/br> 明繡摸摸腦袋:“可能昨天太累了,一覺就睡到這時候。倒是女郎比平日早……女郎臉色不大好啊?!?/br> 羅敷道:“不必弄早飯了,我去一趟府館,約莫中午回來。下午就要出發去永州,你收拾收拾東西?!?/br> 清晨大街上的人漸漸變多,她獨自走在石板路上,不知不覺就晃到了衙門前面。她約莫記得初三方瓊是要花半天和知府道別的,他讓她來府館,不會是蕭知府親自上門問候吧?看守衙門的士兵告訴她,衙門不到下旬不開門,但知府大人卯正就勤勉地冒著寒風出門去了府館。 她猶豫了一刻,便決定不管怎么說也要去打擾。小廝通報了聲,隨后方府的老管事秦元出來迎客。羅敷覺得莫非是方瓊和他打過招呼,管事知道些□□,才放著個知府不伺候卻來伺候她。 “秦夫人腳步輕些?!?/br> 正廳無人,原來主客都是在一間不起眼的茶室。茶室東西都可連通主屋,屏風的后面也能通向耳房。秦元帶她從耳房入,那副樣子活脫脫就是讓她聽壁角。 人家聽壁角都能得到一些很有用的東西,換成她就變成坑了自己,她開始懷疑是平日沒有積德的緣故。裊裊茶香溫和雅致,透過雕花窗口飄進來,羅敷低了頭,在耳房里撿了個凳子坐,豎起兩只耳朵乖乖聽講。 然而那邊一直沒有動靜,她都快認為知府知道她躲在這里了,就在她越來越不安的時候,一個陌生的聲音終于道: “公子可否同意?” 既不是知府,也不是方瓊。這聲音一點也不出眾,扔到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的那種,但說話間帶著輕微的冷意,像塊硬邦邦的鐵板。 這個語氣她似乎在哪里聽過。 方瓊一夜未眠,此時坐在主位上撥了撥香筒,淡淡地道:“越王殿下要他的人親自來嘉應城,這份心意方某就領了。我方氏三代受制于南安四十年,如今與京中不合,不得不向越藩尋求解脫之法,縱然再有愧于今上,也能對家祖有個交代?!?/br> 蕭知府大喜:“公子明智,本官原還以為這事成不了,所以宴上對公子多有冒犯,還請見諒!” 另一人普通侍衛打扮,站在堂中央,處變不驚地開口:“殿下說過,若得方氏助力,定會將尋木華親手交到公子的手中,十年前的變故本是意外,殿下并未想到遭人欺瞞才亂了陣腳,以至于連累老侯爺……” “此事以后莫要再提?!狈江偞驍嗨脑?,“我已應承蕭大人,出資扶助季陽處在越藩名下的各大商戶。不僅是原平,祁寧和南安我會一一安排,這些財物占方氏的近半家產?!?/br> 羅敷撐著下巴,原來方瓊就是讓她聽這個。方氏有什么把柄捏在越王手上,似乎是身體上的緣故,必須要越王手中的藥引才能治愈。但什么病能延續四十年之久?那一株尋木華被她師父搶去了匈奴,以至于他們現在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彌補。他為了自救,不惜幫助與洛陽勢同水火的越王,這事……王放知道么? 莫非他讓方氏假意聯合南安?她突然有了底氣,他如果不放心方瓊,應該不會讓她也跟去吧,畢竟騙過一個從政多年的老手還是很危險的。 蕭佑連連肯首,“多謝公子,多謝公子??!”南方不像北面,地方上有錢的大戶能頂半個官,政令之出多少都受其限制。他現在是越王在南三省的重要部署,如果得到這些商戶的支持,那么季陽府在原平省就可以橫著走,下一任的右布政使就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那人拿出一個琉璃瓶,交給方瓊:“公子可以先驗一驗貨。先前的試探之中我們對公子并無惡意,否則公子也不會站在這里了。方氏的人對付一群烏合之眾還是綽綽有余的,我們可以保證公子以后不會再遇到有妨安危之事?!?/br> 方瓊對著光仔細看了看,透明的瓶內只裝著些微殘渣。 他收進袖袋,笑道:“方某是商人?!?/br> “方氏不做虧本的生意,公子愿意助王爺成就大業,就是押上了賭金。不過,這誠意嘛,公子還是要……” 羅敷順著這人的思路想下去,方瓊目前所做的,就是沒有追責兩批刺殺,以及在除夕的晚宴上答應蕭知府。他那時對她說,蕭佑就是沒有提出要求他也會去做,大概就是所謂的誠意。然而就這么點表示,在對方看來還是不夠的,因為任何人都不能輕信一個和敵人關系異常密切的人。 方瓊身份特殊,除開國內第一大商戶的家主,他還是外戚族人,是今上從小到大的伙伴。 那么他還要做什么,讓越藩派來的人充分信任他呢? 羅敷好奇地在窗子后冒了點頭,反正有屏風擋住,那三個人也看不見。她想知道那個語氣聽起來又熟悉又不舒服的人是誰,說不定她也見過? 方瓊輕笑出聲。 “閣下可知,世上或許有人不用你們手里的尋木華,也能解開當年惠帝賜給家祖,并代代相傳的蠱毒?” 屋子里瞬間變得極靜,茶水咕嘟嘟沸騰的聲音十分明顯。 羅敷聚精會神地聽著。 “上一株尋木華是被玉霄山拿走的,年初的時候方某在草原帶回了一個人,此人正是玉霄山僅剩的門人。不僅如此,她與這解藥的緣分可著實不淺啊?!?/br> 羅敷驀然起身,暈眩忽地襲來。 眼前的景物搖晃不清,茶水幽幽的香氣縈繞在鼻尖,她模糊的視線觸到了角落里一支燃燒的線香上,暗罵自己大意。 茶的氣味哪里會有這么濃。 “既是誠心,方某就將此人交給越王殿下處置罷?!?/br> 僵硬平板的笑聲在耳邊越來越遠,有人將她的身子從地上搬起來,還有窸窸窣窣的低語。 她還殘存一絲知覺,什么也看不見,最后的念頭卻跑到千里之外。 王放到底知不知道? * 正月十五,江雨初晴。 臺苑渡口人流如織,城中回家過年的人排著隊等待船只,期盼早些回去開始一年的營生。每逢初七到十五,渡口都會集上艄公船夫,替給人渡江賺點閑錢。 傍晚的水面空闊如鏡,細小的波浪打在船舷上,在船頭站得久了不免心生煩躁。船工陰著臉看著今日最后一批人,吆喝了幾嗓子示意他們快些,就利落地撐起槳準備離岸。 “大哥——等等我??!哎喲!” 船工回頭望望,呸了一聲,“他娘的!就是這等小兔崽子耽誤時間!”說完就喊另外幾人不必理會,繼續行船。 “娘??!兒子實在放心不下您,可憐您聽不見看不見到岸要怎么辦!哎喲喂老天菩薩佛祖保佑!船上的,求多看顧家母??!不孝子只有走旱路過去了!” 船上立刻嘰嘰喳喳一片嘈雜,船工打眼看看,的確有個骨瘦如柴的老太太閉著眼睛坐在船尾。 “劃船的,咱掉個頭吧!這要不讓人家上來可不是損陰德嘛!” 船工狠狠瞪了岸上一眼,“給我等著!” 等到岸上那人跳上船,另一個船工責怪道:“你自己老娘都看不好,磨磨蹭蹭有什么事??!” “多謝大哥!多謝各位!娘呀,咱們遇上好人啦……”他一邊抹著眼睛,一邊坐在那老太太身邊,壓低嗓門湊在耳邊道:“老大娘幫幫忙,救咱個急?!?/br> 過了片刻,老太太才抬起眼皮,慢吞吞地伸出手。 船已至江心,他摸出幾個銅板遞過去,長舒一口氣,將青色的帽子扯下來拿在手里轉圈。 “江風爽籟!江風爽籟??!” 這人中等身量,一身青灰棉衣,長得白白凈凈像個書生,那帽子在他靈活的手指間轉得飛快,愣是掉不下來。 他斜眼瞟著旁邊一個十二三歲弱不禁風的女孩兒,“小女郎,看你臉色甚好雙目有神,定是最近桃花旺盛,不過可要小心為妙??!要算命不?” 那女郎用不知什么地方的方言嘰里呱啦說了一串,他順理成章地捏住她的手腕,“不算命么?那小生就給你看看脈吧!哎呀呀,脈象虛浮……” 身體一輕,他僵笑著抬頭,一個彪形大漢拎著他的衣服,惡狠狠地將他拖到船邊: “敢調戲老子女兒!今日就是你老母在這兒老子也要把你扔下去喂魚!” 他咽了口唾沫,“脈……脈象虛浮,宜……宜用金錢草五錢,玉簪花粉三錢,白丹皮二錢研末,配以甘草桃膠煎至七分,食前和溫水飲下,早晚各一次……” 大漢一驚,手上力道驟然松開,他跌在船板上捂著胸口咳嗽,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 “你是大夫?就是臺苑最好的醫師也說沒法子治我家囡囡的??!” 書生打扮的人爬起來,斯斯文文地道:“是不是有好幾年了,兩年不止三年不到,夜里睡不好白日沒精神,吃什么吐什么只能喝喝粥咽咽水……” 大漢懇切道:“求先生救我女兒??!我家里就這一個囡囡!” 他高深地點點頭,“對,我是大夫,不過不經常幫人家治病,上次還是在洛陽呢。唉……” 那女孩兒從上到下打量了他一遍,跟父親說了幾句。 他拍著胸脯對大漢道:“但是呢!我最喜歡給漂亮可愛的小女郎治??!今天,就在這條船上,咱就能給你來個藥到病除皆大歡喜!” 大漢危險地道:“先生可別說大話啊,咱們窮人什么都沒有,要力氣嘛,還是有的?!?/br> 不正經的醫師好像完全沒聽見警告,滿臉笑意、興致勃勃地摸上女孩的手。 “小女郎,方子我已經和你說了,你還算命不?” 離對岸約莫還有十丈的時候,揩了油的醫師吹了吹寫著狂草的藥方,“小女郎,拿好哥哥給你開的藥,保證一個月之內生龍活虎、吃好睡好?!?/br> 父女兩相視一眼,“診金……” “啊,不用了不用了,我看病向來不收錢,算卦才收錢。既然不想讓咱——” 他忽然住了嘴。 風平浪靜的江面上平白刮起一陣疾風,等他反應過來,手中轉啊轉的帽子已插了一根粗制的箭,直直釘在了船舷上,他踉蹌后退,猛地跪倒在一旁。 “抓賊??!” 江上一艘大船越駛越近,聲音就是從上面發出的。 船頭站著一人,身形如雪松秀頎,極普通的木弓被他輕輕一拉,弧度飽滿流暢,箭頭直指幾丈開外醫師的腦袋。 “抓賊!就是那個拿帽子的!他偷了爺的錢袋!” 這邊船上的人皆大吃一驚,原來這個最遲趕著上船、舉止又不像好人的書生真的不是好人。 船工們早就看不慣他,吆喝道:“把他扔下去!” “對!竟然被這么個人給誤了時辰!” 老太太這時聲如洪鐘:“嗯?我兒子呢?我看錯了,這可不是我兒子?!?/br> 大漢拿了方子環顧左右,牽緊女兒的手,“囡囡,咱們就別管了?!?/br> “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