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他的語氣很鄭重:“我也不想。起初還覺得沒什么,現在是真的不愿意?!?/br> 通常他一認真,羅敷膽子就大起來,蹭著他的下巴說:“那我在這里陪你好不好?我自己和方公子說,反正隊伍里又不差人。我要是把東西搬到值所里住,出門就能碰到你?!?/br> 他在她極端專注的目光下忽然什么也說不出來。那種心臟慢慢融化在語言里的感覺無比真切,她每說一個字,他的思維就沉淪下去一分,最后到了谷底,再也看不到別的,只有她,在他的眼里,他的心上。 羅敷說完,等著他也表示表示,可一眨不眨地盯了他很久,才聽到一聲嘆息。 “你別動了,我忍不住?!?/br> 羅敷轉過身,拿手背貼著guntang的臉頰道:“快點快點,找什么藥,別在這浪費時間?!?/br> 話音剛落,瓶柜的門就打開了。 王放道:“燈滅了,你看不清,我身上也沒帶火石?!?/br> “……你讓人把我叫來到底是做什么?” “覃先生和你說過樊桃芝么?” 羅敷愣愣地靠在對面的柜子上,“那不是傳說中的仙藥么?樊桃芝,其木如昇龍,其花葉如丹羅,其實如翠鳥,高不過五尺,生于名山之陰,東流泉水之土,以立夏之候伺之,得而末服之,盡一株得五千歲也……這是《抱樸子》內篇第十一卷 里描述的東西。真的有?” “你記性倒不錯。不過你師父竟未能和你說說他生平的鉆研?” 羅敷很不舒服,無奈道:“我自是未學到他十分之一的?!?/br> 王放挑眉,“那就沒有必要叫你來了,原以為你知道??磥眈壬灿X得你是個心重的,許多事都跟你藏著?!?/br> 簡直莫名其妙,羅敷沒好氣地說:“有什么事你直接說吧,你別和他一樣!我只能回憶起七八歲看抱樸子的時候他解釋得很有興致,但我以為僅僅是興趣而已?!?/br> 王放緩緩道:“樊桃芝產自南海一帶,據說于解毒之道有千種變化。我曾經得到一本手跡,其中詳細記述了各種實際存在的仙藥,并正好寫了以樊桃芝解熱毒的方法?!?/br> 羅敷右眼皮劇烈地跳,“你是說那是我師父寫的?他從來沒和我說過。你查了他的筆跡?也許是仿的也不一定……” “你應該知道覃先生的字極難仿,行文避諱也與眾不同。三十多年前,他一年中待在洛陽的時間比匈奴還多?!?/br> “試過?” 王放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當然。我只有一個meimei?!?/br> 第97章 纏綿 他確實只有一個異母meimei。 羅敷見識過他帶孩子的功夫,就放心下來,問:“什么時候拿到的?回去之后可以讓我看眼么?”她頓了頓,想起來:“你說曾經得到過,那現在就不在手上了?” 王放道:“大約五年前。書是鈴醫用來謀生的,我拿著它做什么?!?/br> 羅敷奇道:“鈴醫?我師父會把他的心血給別人?我怎么不知道他有這么善良……他不出門很久了,肯定是很久以前送的。我才是他養大的,他倒是也給我留一本啊,太不公平了?!?/br> 他仿佛預見到她會抱怨,手中多了個小瓶,在柜子里尋視著,笑道:“氣性太小,當不得大事?!?/br> 羅敷立刻道:“你氣量大,胸襟廣……”可是他分明說沒有把鈴醫的東西占為己有,好像也真的挺寬和,自己就沒了底氣。 “那你一定曉得那個人的身份底細,我有權力找他要書?!庇盅a了一句,“我師父說了,如果我要,他去世之后所有的書都留給我?!?/br> 王放掌中的小瓶子通體晶瑩透明,材質在黑暗里散發著淡銀的光,手指拂過之處都被一路照亮,十分醒目。 他淡淡道:“燒了?!?/br> 羅敷沒反應過來,“什么?” “翻了一遍,然后扔在火盆里了?!?/br> 羅敷勉強讓自己的聲線聽起來平靜:“你,你最好跟我說你全部記下來了,我知道你記性比我好上一百倍,翻一遍就能塞到腦子里……是吧?” 他用兩指夾出一個奇形怪狀的兩寸高藥瓶,非石非玉,細致地用手帕包好。 “等回去抽空寫下來給你,帶著路上打消時間?!?/br> 羅敷拽住他的袖子,匪夷所思地望著他:“你說我氣性太???” 王放道:“就像現在。要找我算賬么?” “……” 羅敷放棄了開口,接過他遞來的一塊薄鐵板,王放手上動作很快,不多時又將鐵板安了回去,之后地上就多出一個布袋。她從厚厚的斗篷下扒拉出滅掉的燈籠來,干脆坐在帽子的軟毛上,戳了戳袋子,借著黯淡的月光拆開麻繩。 王放止住她,“袋子不是很嚴密,不能見一點光?!?/br> 羅敷扯扯頭發,像個學生一樣問:“可以摸么?” 得到許可后她輕輕地順著那東西的輪廓摩挲,摸到一個狀似缺口的地方,“是不是斷了一塊,被拿去試效果了?” 他沒有回答,關上柜門,借給她一只手,“走吧?!?/br> 全程羅敷都在旁觀,辨認藥材這種名義上的事到了最后就變成她才是多余的,不免有些失落。 王放拎著袋子,牽著她一步步向藥庫的門口走,她則拿著那個裝有液體的小瓶,抱著斗篷,亦步亦趨地跟著。 藥庫很大,沒了燈光,嗅覺就格外靈敏,市面上珍稀藥材的氣味像勾子一樣吸引著她,可是沒有時間一睹風貌。 她一個人走的時候,從大門到最里面似乎很遠,但這下一眨眼就到了外頭。冬日的風吹得她一個噴嚏,從睫毛底下瞄著他,他穿的這么少,不能指望像戲本子里一樣讓他脫個什么披風大氅的給她,可是她又不想穿掉在地上的斗篷,很是糾結。 廊下的燈溫暖地亮著,守門的河鼓衛接手從庫中帶出來的東西,猶疑不定地瞧著斗篷,羅敷僵硬地沖他笑笑,把罪魁禍首腹誹了一萬遍。 她辯解道:“其實我是要先抖抖灰再穿的……” 河鼓衛終于忍不住小聲道:“大人的……”朝斗篷的帽子伸出根指頭。 羅敷淡定地道:“多謝?!?/br> 河鼓衛極為利落地消失在云墻頭,羅敷披著一頭長發,狂躁得恨不得找根地縫鉆進去。 王放悠然道:“你過來,我替你束上去?!?/br> 發帶和簪子還在他那里,左右無人,羅敷踩了他一腳,無可選擇地讓他擺弄起頭發來。 兩人到達東廳,一頓飯晚膳吃到了亥時。王放像是純粹來這里吃飯的,席上言笑晏晏,賓主盡歡,絲毫不提之前君臣交涉之事。 走的時候羅敷被定國公的昏花老眼看得毛骨悚然,不自在地拿起侍衛雙手奉上的狐裘,覺得就算她對市面上的斗篷再沒有研究,也不會分不出男女款式來。 她根本不敢看國公府上一眾人好奇又怪異的神情,道了個謝,飛也似地跑出了屋子。臨時從馬車上取出的銀狐裘很暖和,卻壓得她夠嗆,裹著一身毛絨絨的銀灰躥上車,模樣狼狽。 王放的衣物比她的大很多,她索性把自己整個人埋在狐裘里,不一會兒車廂外傳來馬匹嘶鳴,有人踩著腳踏上了車,然后車輪就開始飛速地運動了。 羅敷先是露出一雙淺褐的眸子,再慢慢地從裘皮里鉆出來,低聲道:“能不能不要這樣?!?/br> 王放斜躺在軟榻上,靜靜地支頤道:“在我看來比起讓你著涼,他們的看法不值一提?,F在那些目光讓你不舒服,可是你以后照樣要習慣。我不是個喜歡被無關緊要的揣測改變的人,所以希望你容諒?!?/br> 羅敷掀開車窗的紗簾,玻璃淺淡地映出她臉,浸在深海似的夜色里。月亮時有時無,她搭在窗口的指尖劃過一片皎潔,心中也亮堂了些許,不由呼出一口氣。 “你怕什么?” 她轉過臉看他,搖搖頭,“沒有,我一直相信你?!?/br> 他晚上飲了幾杯酒,本來不算什么,這時太陽xue卻破天荒沉沉的,目不轉睛地看著她: “你相信我會娶你,這輩子只有你一位夫人?相信我能說動你的家族,把你風風光光抬進昌平門?” 月光消失了,她清澈的眸光暗了須臾,把額角貼在車壁上良久,又抿唇挪到榻邊,攀住他的肩: “我相信是因為我想相信你。你做不到,我不會勉強,可是我覺得你想做到,也有能力做到?!?/br> 他描著她淡櫻色的唇,醇厚的酒香近在咫尺,“阿姊,我有時候太過自負,許多想要的結果,并不像最初期望的那樣?!彼阉丛趹牙?,喃喃道:“我有時候也會怕,怕委屈你?!?/br> 羅敷伏在他胸口,閉著眼睛道:“你喝醉了么?” 他沉穩有力的心跳就在耳畔,她的神思在一點點松散,“我有職位,有住的地方,要是不當院判了,也能養活自己。我過得好好的,委屈什么?” 王放扣住她的左手,五指交纏,道:“多謝?!?/br> 她和他在一起,往后不知要遭多少非議,他做事素來求一個圓滿,于此卻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她想的簡單,但他必定要看的更遠,她肯信他,他就再無顧慮。 羅敷快睡著了,“我說真的………方瓊要是沒有讓我南下離京,我就能天天看見你了??墒且呀浂ㄏ聛怼彼嚨乇犻_眼,“對了,我今天在常老夫人的屋里看見園子里有個背影,好像是方公子?!?/br> 王放坐起身,她差點掉下去,忙抓住他的寬袍,“還有,進門時我就奇怪那個上了年紀的侍女為何那樣多嘴,生怕我進去一樣……要是房里有人,拖延時間從后門溜走也是可行的。只是這些都只是我的猜測,做不得數?!?/br> 他面上平靜,客觀評價道:“要是宣澤,他不太可能讓你看到?!?/br> 羅敷道:“就是跟你知會一聲。今日為病人看診,她提到了晏道初這個名字,你認識吧?” 王放長長的眼睫微動,“你來之前沒有打聽打聽?這位老夫人是祖父指給第一代端陽候的正妻,成婚三日后就被趕回家,后來變得神志不清。四十年前的端陽候是宣澤的祖父,我祖母的同胞兄長,名字就叫道初?!?/br> 話匣子一旦打開就收不住,她抑制不住地發問:“成婚三日后就被趕回娘家,這得多不走運??!怎么一回事?” “端陽候之前已經有一位夫人,是商人之女,祖父讓他休妻,他不應,反倒說常氏嫁過來連平妻都做不上。那時定國公勢力很大,常氏一氣之下跑回府,侯府那邊又是不肯罷休的態度,祖父不愿管,就放著了。后來常氏一直沒有再嫁,也無人問津了?!?/br> 羅敷感慨道:“你舅祖父也太強硬了,至少給人家女郎留一點顏面。國公府的大小姐自然心高氣傲,就這么趕回去,定國公也答應?” 王放道:“你也看見了常玄義身為一族之長,卻并無多少膽量,他本人慣于作壁上觀,能支持家里長輩與方氏針鋒相對,已算十分賣力了?!?/br> “看來不是每個做哥哥的都和你一樣?!?/br> 他很受用,閑閑道:“你沒帶過孩子,家里仿佛也沒有比你小的?梁帝雖是過繼來的,但我猜你們的關系要比和你堂姐好得多?!?/br> “蘇桓啊……我父母剛去世的那會兒,婆婆帶我去了定啟城,把安定郡王的世子一起帶回了明都。我那時天天哭,和婆婆睡一張床,后來他總逗我笑,漸漸地也不哭了,過了幾天我問婆婆: ‘可不可以和小哥哥睡一塊兒’,要他真是我堂兄,說不定婆婆就答應了。這么說來,我還是有兄長的?!?/br> 王放拿指節一下下敲著她的手背,“阿姊,眼下這個情形你都能跟我提別的男人,太不道德了?!?/br> 羅敷換了個姿勢依在他手臂上,笑吟吟道:“我師父說了,只要有醫德就好,他不打算把我教的很有道德?!?/br> “又提一個?!?/br> 她近距離地看他的眼睛,秋季的星辰一般清冽,“十九郎,你到底看上我什么呀,我的自我感覺已經夠良好了,你還要讓我再良好一些,遲早會遭報應的?!?/br> 馬車硌到一塊石頭晃了晃,她的烏發散在他脖子上,手抵在他心口,他側首吻了吻她的額頭,“覬覦阿姊田產千畝、家大業大、朝中有人、能助在下步步高升,最難得的是長得還能看,這就皆大歡喜了?!?/br> 她撲哧一聲笑出來,可他又認真道:“我沒有誆你?!?/br> 羅敷道:“我明白啊,你當初查我的身份,又把我擢成太醫院院判,肯定別有用心?!?/br> 他望著她,忽地釋然。他感激她的理解,這么通透而豁達的女郎,是要他好好地愛惜一輩子的。 “婆婆和我說過,喜歡一個人和結婚是不一樣的,你把你考慮的所有事告訴我,就是負責了。這些事我自己想過,可是假設我如果沒有田產沒有家世,你應該照樣不會在意,只是能得到的比之前少很多……再說,那些東西你還不一定能收入囊中?!?/br> 她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不舒坦的,“當然,我跟你說過,你得先過我婆婆和蘇桓這關,他們不同意,我良心上也是有愧的?!?/br> 他表示同意,隔了片刻,問:“那阿姊看上我什么了?” 羅敷立即道:“沒有長輩要伺候,小輩又構不成威脅?!?/br> “……我衣服都給你了,你就跟我說這個?”